第51章 凤栖梧桐
两人吃完,方霁主动承担了收拾的工作。
姜晏则是上了房顶,懒懒的坐下看月亮。
前生成年在外读书之后,她就养成了看月亮的习惯,只不过那时她想的是“月是故乡明”、“天涯共此时”罢了。
而如今,今时月曾照古时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1
都说修真无岁月,求个长生无尽,却也无趣。
短短三十年她已经过得波澜起伏了,她很难想象接下去的十年,百年,甚至千年,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而对于生活的热情,很难不被消磨殆尽。
姜晏闭上眼,试图把这些乱糟糟的悲凉想法摒弃。
她始终是想活得快意一些。
方霁收拾好之后,带着一壶酒和两个杯盏也上了房顶。
姜晏睁开眼,看到方霁带来了酒,觉得有几分奇怪。
尚在鹭州之时,她就同方霁喝过一次酒,只不过那时是他喝酒,她喝茶罢了。
原因无他,她不喜欢酒的味道,又苦又辣。
见到姜晏露出疑惑的神色,方霁淡笑道:“这是用醴泉酿的练实酒,不辣不苦,就这么一坛,不妨赏脸尝尝?”
姜晏顿时想起了《秋水》篇里面的说法:“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霁哥哥,你真把我当凤凰了?”
方霁打开坛口,倒出一杯递给姜晏:“是啊。其实这些,在你上次来的时候我就开始准备了,只不过你走的太匆忙了,我就把这些先埋起来了。我总觉得有朝一日你会回来的,今日正好想起来。”
“那树呢?你该不会还要移栽梧桐树吧?”姜晏接过酒杯打趣道。
“确有此意。”方霁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从现在开始种或许也还来得及。”
“…”姜晏语气中尽是无奈,“霁哥哥,我是人。”
说完,她也学着方霁的样子,将半杯酒灌入喉中。这滋味的确不苦,是甜的,还泛着淡淡的竹香,叫人想接着继续喝。
姜晏将剩下半杯也喝了下去,就听见方霁带着温柔笑意的声音:“我知道,说笑而已。怎么样,我亲手酿的酒,味道如何?”
姜晏将杯盏递过去,又盛了满满一杯,美滋滋的喝着:“好喝!简直让我对酒改观了。原来世上还有这样香甜的酒。”比前世那些果酒也要好喝得多。
她嗜甜。不喜苦。
方霁在心中默默记了下来。
三杯两盏过后,姜晏眼神都迷醉了起来,一双桃花眼中泛着朦胧的雾气,一派楚楚可怜的样子。
这还是方霁有意限制她饮酒的量之后的结果。
酒量浅。以后还是少喝、不喝为妙。
方霁又在心中默默记上一笔。
姜晏还要再喝,就被方霁悄悄挪开杯子。方霁还主动坐过来些,她一偏头,整个人便软软的靠在了方霁身上。
姜晏虽然喝醉了,但理智尚存,思路清晰,只是思维稍显迟缓,整个人倒是越发惫懒了。
“其实,你是故意灌我酒的吧。”姜晏幽幽开口。
方霁倒是坦然:“嗯,都说酒后吐真言。”
“那…你想听什么,我告诉你呀。”姜晏的声音软软的,仿佛冒着水汽。
“我想了解你的过去。”方霁缓缓道,“不如给我讲讲你小时候?”
“哦…”姜晏慢慢回想,“也没什么。你也知道的,我出身于陵川姜氏,我和姜愿的确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只不过我是不被期待的那个罢了…”姜晏一边回想一边讲述,语速极慢地回顾了她从出生到进入望阙山修道的经历。惨烈的身世被她用波澜不惊的话语在方霁面前缓缓张开。
方霁只觉得心疼。
而她却只是用如此平淡的语气像讲陌生人的故事一般叙述这些经历。
半晌,方霁才问:“你恨吗?”
“谁?温月明吗?还是我舅舅?”姜晏沉默片刻,“他们也只是为了保我性命罢了,有什么值得记恨的呢。有这个力气,还不如想想旁的开心的事。”
“至于姜重山,我都没有见过他。对我而言就像是一个有嫌隙的陌生人。他想我死,我却逃了,该苦恼的是他,不是我。”
“挖灵根的时候,很疼吧。”
“唔,确实很疼。”姜晏叹息道,“这就是记性太好的坏处啊,这种事想忘都忘不掉。所以当我见到姜愿的时候,我真的…很难以平常心去面对他。世事本就不公,我也不能如何。不过若是换了他,应该也是一样的。都是上一辈的错,我们其实谁也不欠谁的。他愿意用心头血救我,我很感激,仅此而已。”
忽然起了一阵凉风,姜晏穿的少,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方霁忙将她往怀里再带了一些,想让她依偎得更舒服点。
“我没事。”姜晏道。
“怎么做到的?”方霁突然问。
姜晏一下子不知道他在问什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而后才缓缓道:“没办法,自己找理由,逻辑自洽,然后慢慢熬,总会好的。”
在醉意的影响下,姜晏下定决心,用一种便于理解的方式讲述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还有前生的记忆。那是一个绝大多数人都是凡人的普通世界。我小的时候,性子野,仗着自己聪明,学什么都学得很快,又锋芒毕露,总是压了同龄人一头,简直就是个逼王。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枪打出头鸟,正是年少轻狂的我被几个‘信任的好友’联手背叛了…嗯,具体境况不值一提。现在想来,都是少年人,小打小闹也不算什么,但给当时的我留下了很长时间的阴影。虽说不能因噎废食,可我也不想再交什么朋友了。人际交往,真的好累,可人总是活在社会当中的。我学乖了,逐渐把气性都收敛起来,还装了十多年的淑女,可把我憋坏了。”
“演了十多年冰山大师姐之后,我又犯了一样的错误,好蠢。”
方霁瞪大了眼睛。
他没有想到姜晏还有这样的经历,觉得有些离奇的同时又有些唏嘘。
他道:“原来如此。那现在呢?既然不想演,为何之前还要…”
“嗐,这就要怪混蛋燕绥了,就是她跟我说不能硬碰硬,让我演好一朵白莲花,要躲在后面靠别人上位…要不是她是我发小,我第一个揍她!”姜晏醉眼迷离,该说的不该说的恨不得一股脑全吐出来,“太憋屈了!我不演了!谁爱去谁去!不就是大魔王嘛,我上天入地第一小仙女,还能打不过嘛!”
方霁差点没笑死。
放飞自我疯狂自夸的姜晏简直太好笑了,还很可爱。
喝醉的姜晏话多且密:“你知道大魔王是谁吗?就是大封下面那个。关于人家也没半点别的消息,不知道人家有什么弱点。万一打不过怎么办啊,我该不会要再死一次吧!希望这次能死得痛快点、完整点…”
方霁愣了愣,疑惑道:“你为什么会觉得大封之下会有什么大魔王存在?”
“这是话本的一般套路,而且大家都这么说,可能还是有点道理的吧。”姜晏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再说了,要是没什么大魔王,为什么会有个那么复杂的封印呢。唉,你说大魔王是不是在憋什么大招啊…”
“你想多了。”方霁失笑,又轻声安抚道,“就算有什么,你也已经掌握他的弱点了。”
“嗯?”姜晏的思绪已经一团乱麻,完全没注意到方霁的话透露出什么不对,“那就好…”
竹实酒的后劲太大,姜晏已经把眼阖上,身子也几乎滑到了方霁怀里。
方霁无奈:“阿晏,你还认得我是谁么?”
姜晏努力睁眼,分辨许久才慢吞吞道:“…霁…哥哥…”
温香软玉在怀,方霁动了动喉咙,声音喑哑:“回去睡吧,阿晏。”
他双手将姜晏抱起,飞身一跃,而后稳稳落地,直接一路把她抱进了屋子,安置在了床榻上。
姜晏懵懂地看着他。
方霁给她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凝视着她轻声道:“生辰快乐,好好睡吧。”
姜晏困意浓重,安然地闭上了眼。
方霁嘴角噙着笑意,低声道:“你知道我喜欢你吗?应该知道吧。”
“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只是今晚这模样,可万万不能给其他人瞧见了。”
“我会生气的。生气了说不定就变成大魔王了。”
“大魔王也给你揍,好不好?”
不多时她便呼吸平稳,显然已睡得熟了。
方霁这才起身出门,将门扉关好后回到了书房。
他想了想,提笔写下了什么,又用术法将消息送了出去。
接下来的几天一如往常。
姜晏完全没想起来她后来到底说了些什么嚣张言论。
唯一的变化就是姜晏同方霁愈发亲近了。
方霁对此喜闻乐见。
而姜晏觉得这倒没什么,毕竟她骨子里是个现代人,不同于古代人的“男女授受不亲”之想,她也没被什么男女大防的束缚所限制。
到了除夕夜,二人还凑在一处包饺子,求个吉祥如意,喜庆团圆之意。
正月初一,方霁和姜晏一同下山逛庙会。
云梦镇虽靠近清风镇,但远不及清风镇毗邻望阙山而修士众多。
相比而言,云梦镇人味更足,也更热闹,因此庙会的活动也更加丰富,一连几日都不停歇。
方霁喜静,初二日便留在了静庐,而姜晏则独自下山继续凑热闹,时不时淘一些小玩意儿。
方霁倒也不担心,以姜晏的能力想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
未曾想,下午姜晏从山下返回静庐时,却遇上了不速之客。
姜晏心情好,正一边哼着小曲一边走在返回静庐的路上。
快到静庐之时,她突然察觉到外人的灵力波动,一股不属于方霁的灵力波动,而且对方似乎实力在她之上,有些深不可测。
姜晏当即决定取下锁灵镯,修为瞬间恢复到大乘期。考虑到她这张脸最近也是天下闻名,她便从如意镯中取出一方锦帕遮住半张脸,小心掩了行踪,慢慢接近静庐门口。
还没走近,对方就已经发现了她。
“什么人?”随着一声厉喝,一道气劲便从那人处袭来。
姜晏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仿佛在哪听过,但这个黑衣男人的面容她确实没什么印象。
她灵活的避开攻击,从容不迫的反手就是一道水诀。
没有千秋岁的加持,这道普普通通的水诀被黑衣男人轻松的化解,一点都没沾湿男人的衣裳。
嗯,是个高手,确实比她强。
姜晏倒是不怕,越级挑战的事她也不是没做过,于是便取出了千秋岁准备正面迎战。
男人看到姜晏拿出了武器,显然是认出了千秋岁。他危险的眯了眯眼,道:“你是温时欢?都说你失踪了,原来躲在这里。”
姜晏开始不用千秋岁就是为了防止被认出,现在反正已经这样了,她也就不再遮掩,取下了锦帕做的面巾,沉声道:“不巧正是在下。阁下不请自来,不知有何贵干?若是来寻在下的,还请别处一战,莫惊扰了此间主人。”
敢情她不知道我是谁啊!
黑衣男人顿时觉得有点无语。他的确不是来找温时欢的,不过温时欢的微妙态度和但求一战的自信让他有点不爽。
他应道:“小姑娘好生放肆,本座这便好好教训你!”
说着便要再次出手攻击姜晏。
本座?什么本座?上次千汐语好像也这么说。
姜晏觉得自己快要摸清这个人究竟是谁了。
不料此人出手相当狠绝,掌风凌厉至极。姜晏勉力避开,却仍是被扫到。
她闷哼一声,咽下喉中血腥,回身快速画了个困阵,想要将男人定住。
姜晏施阵手法精妙,预判得宜,男人一时不察刚好落入阵中,暂且无法挪动。
姜晏本可以继续施阵叠加克制黑衣男人,但考虑到方霁还在此处,她便决定趁此刻先往静庐方向转移。
但男人修为甚高,几息之间便已破阵而出。他恼于自己竟被温时欢困住,当即便向她继续出手。
“住手!”不知何时方霁突然出了静庐。
男人的动作被生生遏制住。
他收回掌力,眼睁睁的看着方霁拥住了朝他奔过来的温时欢,以及温时欢吐了一口血。
男人愕然,然后就对上了方霁充满愤怒的目光。
姜晏把刚刚憋下去的血吐了个干净,自觉胸闷不再,然后就听到方霁克制但仍略带怒意的声音:“是他打伤你的?”
已经认出黑衣男人就是自己顶头上司玄冥教教主上官诸星的姜晏不知道该不该甩锅。
要怪都怪她就没回过几次总坛,上回见面都隔了得有四年。细细算来她就见过上官诸星两次,还都是隔着面具,以至于她根本不知道上官诸星长什么样。
要不是声音听着耳熟,并且她判断出对方修为至少在渡劫期,而此间渡劫期修士少之又少没什么可排除的,她也没办法那么快判定这人是上官诸星。
那么问题来了,她要不要承认是上官诸星打伤自己呢?
如果承认了,方霁虽然似乎隐约有克魔修的体质,但是能打得过上官诸星吗?搞不好两个人分分钟团灭。而且自己以后在玄冥教定然是混不下去了。
等会,她为什么这么自然的认为方霁会帮自己撑腰啊?
如果不承认,也不知道说谎会不会被上官诸星记恨,怀疑自己的下属不够忠诚——她本来也只是个挂名堂主,一天天的也没干啥正事,纯养老了。虽然上官诸星待她还不错,那都是看在师尊的面子上啊,但现在…人家毕竟是大魔修,不知道这些微末的情谊还靠不靠得住。
而方霁如果发现自己说谎,也不知会乱想些什么。
不是吧不要打起来啊,这才过了三个副本啊!你们疑似反派能不能稳到最后啊!
思来想去,姜晏还是想避开团灭be结局,便开口道:“不是他…”
与此同时,上官诸星却主动开口道:“是我伤的。”
姜晏:妈蛋,完犊子。
于是心一横赶紧选边站改了口:“就是他干的。”说着无师自通的白莲花姜女士抬头偷瞄方霁的脸色。
上官诸星心想,我从未见过如此变脸迅速之人!聒噪丫头竟然缠上了我家公子,呔!
方霁放柔了声音,低头对姜晏道:“没事,别怕他,咱们先进去。”
再抬头对上官诸星怒目而视,冷声道:“进来说。”
然后就牵着姜晏率先走进去静庐。上官诸星也跟在二人后面灰溜溜的进去了。
上官诸星:?怎么回事,公子,我不是你最好用的工具人了吗?
上官教主还不知道有个词叫做双标。
姜晏却是知道的。而且她不仅觉得方霁双标的厉害,连上官诸星也挺双标的——很明显上官教主对她和对方霁就是两个态度嘛。这不禁让她暗自生疑。
其实从上官诸星的行为来推测,此番他确实不是来找自己的,只是刚好误打误撞碰见了。既然不是来找自己,那就只能是来找方霁的。而且从如今的举动上看,二人之间分明方霁才是那个上位者,而上官教主对方大夫则显得有些唯唯诺诺,毕恭毕敬之态。
名侦探姜晏自觉发现了一个大秘密,突然开始忧心自己会不会被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