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请吃饭的弗洛拉
我被清晨急促的雨声吵醒时,弗洛拉正静坐在窗边。
她此时没有戴面纱,或许是整条街连绵的雨都落在她眼中,那烟灰色的眼眸纵然是淡淡的,深看进去却能发现里面有盛不住的哀伤。
我忽然间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连带着心跳也快了些。
我想弗洛拉跟那个人一样,也是一个心事很多的人。
窗外到底有什么呢。
我慢慢走到她的身旁,一同望向窗外连绵的雨。
这时的雨比刚才那阵小了很多,雨滴连成细密的针接连落下,街道上很空荡,只有两行人影撑着伞快步行走。
再往远处看,恢弘的建筑,随处可见的古塔和神庙,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中。
伊里萨尔是保留古迹最完整的城市之一,在这里鲜花枯萎又盛开,河水断流又续接,人们老去又新生,但古时的歌谣伴随着悠悠风声从千年以前一直唱响到现今。
相传这一片土地最初是从海上冒出来的,海洋之神曾经为这片土地留下过祝福:“愿你不受时光侵蚀,一如初时。”
人们相信伊里萨尔是受神庇护的城市,所以才能虽饱经战火和王朝更迭,但旧貌未改。
可是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是值得延续的。
伊里萨尔作为主城,不仅有最精锐的骑士团军队、最顶尖的魔法师队伍、头脑聪明的商人,还汇聚了很多杰出的思想家和艺术家。
一颗革新思想的种子在千年前就被埋下:十二主神早已逝去近三千年,现在只是些留存在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废除旧神祭祀和旧神崇拜的话题多年来一再被提起,却一直受到各方面的抵制。
近几年来这股思潮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主要是因为帝国魔法司的新任掌权人多洛莉丝和神殿大祭司阿尔贝特,这两位原本应该是离主神最近的人,却一同主张废除旧神祭祀。
多洛莉丝更为极端一些,多次公开表达过“所谓十二主神不过是些被过度美化了的远古魔法师”的观点——
她没被众多信徒暗杀恐怕完全是仗着自己的变态实力和身份地位。
我有的时候会想,要是我的母亲晚生个三十年,也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就被扣上“对神不敬”的罪名流放罪都了。
毕竟你看看上头这位说“‘神’不是神,只是厉害些的人”的都还好好的。
我看见被遮住的晨光从东边灰色的云中透出一些来,雨也快停了。
弗洛拉关上了窗户。
我脑袋一抽,看着她脱口而出:“你长得真好看。”
弗洛拉垂下眼。
我立刻意识到我对一个面容受损的女人说这话是有歧义的,我连忙又说:“不是,我不是安慰你,也不是嘲讽,我是真的这么认为的。你真的很漂亮。”
我灵机一动:“或许你可以尝试一下我的祛疤药膏……还挺有效的吧,我见你手腕上的伤很快就结痂落疤了。”
我拉起她的手,指给她看:“瞧,这里是不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抽回手,起身坐在了稍远些的椅子上。
我讪讪地收回了手,暗自懊恼自己说话不经大脑。
我原地反思片刻,弗洛拉的疤痕不知道是如何留下的,不过想也知道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万一关乎什么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的记忆呢,不就揭人家心里的伤疤了嘛,我贸然提起确实不好。
过了一会儿我磨蹭过去:“我不是有意的。”
弗洛拉并不理我,对着镜子重新带上面纱,推门出去了。
我以为她是生气离开了,等到了一楼餐厅发现她正端坐在墨绿色天鹅绒座椅等人。我又有点惊喜又有点迟疑地走到桌边,看着桌上摆好的早餐。
她抬手让我坐下。
白玉石雕花餐桌中心摆放着一束淡粉色银莲花和白玫瑰,蓝耳蘑菇炙烤波浪斑鱼,肉排配上酒味浓郁的柑橘酱,金色夹层的石栗蛋糕,铺满乳酪的蝴蝶烤饼,一份凉拌的精致小食,还有一壶墨紫色的“咕噜咕噜”冒着气泡的茶。
我没有见过这种茶,凑近闻了闻,气泡是石榴味的。
我问:“你没有生气?”
摇头。
“你要请我吃饭?”
点头。
弗洛拉像昨天那样,只吃了几口就停了筷子,撑着额头,静静看我吃。
“……你不饿吗?”这间餐厅的味道实在是很好,我就着酒味酱汁吃完一整个烤饼和半条鱼,停下来问。
我其实吃得也没有特别多,在弗洛拉面前就有种我是什么大胃王的感觉。
在我的默默注视下,弗洛拉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蒲公英酒。
我突然想起她不是伊里萨尔人:“你吃不惯这里的味道?”
伊里萨尔的饮食习惯确实比较重口油腻一些。
“一大早上就喝酒伤胃。”我从桌边拿来一个新的杯子,倒上一杯石榴气泡茶放在她面前,“喝这个。”
一只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突然出现在桌上,端起了那杯茶。
我顺着手往上看去,一个眼线糊了大半、绿色眼影快拉到太阳穴、走两步脸上的粉刷刷往下掉、头发乱七八糟、穿着十分性感的女人站在弗洛拉的身边。
这个人叫汨罗,金色卷轴大街书店的老板。
她拍拍弗洛拉的肩:“小妹妹你往里面坐坐。”
说完不待弗洛拉反应,她就硬是一屁股坐下来,将弗洛拉挤到了右边,自己把拿起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她满身酒气,用食指指向我,张开血盆大口:“我可是特意来找你的!”
她摸了根烟出来,没找着火,就干叼在嘴里。目光在餐桌上逡巡一圈,抓起一块石栗蛋糕侧身喂她带来的狗。
“……”那可是我的蛋糕。
我这才注意到汨罗还把她的狗带了过来,看来昨天她就没回过服装店里,一整晚都在外面遛狗喝花酒了。
她温情脉脉地注视着那只卷毛的土黄色小狗吃完,才看向我:“你——”
她刚说了一个字就按住自己脑门:“我要说什么来着?”
“对了!听我店里的人说你昨天来找我,等了一个下午?说吧,要问什么?”
虽然现在场合不对,但我实在很需要知道莉莉卡是怎么回事。
我问她:“关于这几天《玫瑰焰火》戏剧事情,你知道整件事是怎么回事吗?还有那本古籍。”
她不加思索地摆摆食指,说道:“唔,这两个问题的费用你可一个都支付不起。”
我无语了一会儿:“……那你请回吧。”
她像惯常那样露出一个妩媚的笑,殊不知这个笑容配上她这副妆容有多么活见鬼,吓得隔壁桌的客人“哐当”一下手抖丢了叉子。
“诶唷,咱俩谁跟谁啊,这么扫兴干什么。我为了你可是一早上连家门都没进,直接来找你了呢!”
她干叼着烟忽然想起什么,将烟摘下,递到我面前:“会喷火不?给我点上。”
她说话一向这样模棱两可,事实上我跟她见面不过三四次,每次也只是正经的情报咨询服务,连朋友都算不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立马看向了弗洛拉。
果不其然,弗洛拉虽然什么都没做,眼睛都没往我这里看一下,我却直觉她心情一般。
毕竟……这顿早饭是她请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我把心底的心虚归结于此。
“不给你点,拿开。”我说。
汨罗低头闷笑几声,收回手又把烟叼嘴里了:“你没有问题别的问题要问我,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消息要卖给你。半价,只收三个金币,要不要买?”
三个金币?抢钱呢你?
我正要拒绝,汨罗冲我抛了个媚眼:“别急着拒绝我嘛,你肯定会喜欢的。”
汨罗虽然满身醉态,眼睛里却一片清明。
我见她不似玩笑,犹豫一会儿后乖乖掏了钱。
当日在月光戏剧院的刺杀案中,九名骑士当场死亡,三名失踪。三位中的两位已经被阿什利暗杀在小巷子里,我正好目睹了其中一个现场;最后剩下的一位却是一直没有踪迹。
汨罗给我的消息是:那名失踪的第十二位骑士被找到了,还没有死,只是受了伤,不便移动,所以暂时就近安置在一个叫谢尔的骑士家里养伤。
汨罗拿了钱,就抱着她的狗站起身,拍了拍弗洛拉的肩:“这桌菜肯定不是穷鬼出的钱吧,谢谢这位小妹妹的招待。”
她又对我这位“穷鬼”摆摆手:“常来找我玩哦,玩什么都可以哦~嗝。”
说完终于瘟神一样,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咳。那个人叫汨罗,不是什么正经人。”我略微尴尬地看着弗洛拉。
想了想我补充道:“她不是,我勉强算是。”
弗洛拉一副你没有必要跟我解释的模样。
“哦。”我更尴尬了。
随后弗洛拉沾水在桌上写字:“诱饵。”
就近养伤是个显而易见的借口,骑士团很可能是想借此机会抓获凶杀案的罪犯。但是这么明显的漏洞,谁会想不开前去送死?
除非那个人真的有什么严重的把柄落在第十二名骑士手中,或者有什么深仇大恨,即便冒着风险也要尽快除掉他。
我的脑子里瞬间闪过莉莉卡和阿什利的影子。
这件事我先前细想过,莉莉卡,或是阿什利,肯定与骑士团原先结下仇恨,导致她们安排了一场刺杀,要杀死那十二位骑士。
阿什利倒没什么,与我无关。我担心莉莉卡会卷入其中。
我越想越觉得不妙,塞了几株防身的魔药给弗洛拉,让弗洛拉去街上逛逛尽量不要走太远,遇到坏人就跑。
随后自己便悄悄赶往了谢尔的住所。
帝国魔法司下设有七大元素部门,另外设有巧阁,成员等级分为一级见习元素法师,二级正式元素法师,三级大魔法师,四级长老。
民间魔法师有学徒、初阶、中阶、高阶的说法,其实评判标准非常粗略,也并没有官方的等级认证证明。
正规培养一个魔法师是非常困难非常耗费金钱的事情,而且魔法天赋跟遗传也很有关系。民间大多数自称魔法师的其实只算上元素咒师,根本算不上正儿八经的魔法师。
偶尔也会出一些天才或是有特殊机缘的厉害魔法师,非常稀有,往往刚崭露头角就被招揽到魔法司了。
基本上家里没点贵族背景或是特别有钱的人都不会去学魔法,相比之下骑士就是热门行业了,门槛低,工作好找。
不过要想进入皇家骑士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纯洁,优雅,智慧,高贵,谦卑、诚实、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精神”
——被誉为骑士的十二种美德,对应十二主神,也对应皇家骑士团下属的十二部门。
民间的剑士/骑士同样分为学徒、初阶、中阶、高阶,与魔法师不同的是,骑士有严格的考核制度,每年都会有许多人报考,取得资格证后就可以凭着证书去找相应的工作。
公职部门也招收骑士,并设有千骑长,百骑长等诸多官职。
皇家骑士团下设有十二部门,有龙骑士,弓箭骑士,步兵,剑士等类别的成员。成员等级分为一级见习骑士,二级正式骑士,三级大骑士,四级圣骑士。
虽然骑士往往不敌魔法师,但胜在人多。
不过顶级的骑士也是十分稀少的。
现任帝国魔法司的掌司人是多洛莉丝·弗尼埃尔,皇家骑士团的团长则是艾德·肯尼。
这二位私下里关系怎么样我不知道,但魔法师们跟骑士们不对付是早有渊源的事。
我对骑士团的了解不多,但是莉莉卡究竟是为什么会牵扯进骑士团的事情里去的呢?
我按照汨罗给我的情报,悄悄潜入了谢尔骑士的家里。
这个叫谢尔的骑士有一定的官职,就他家里的面积和装修来看,此人多半是个贪官,或者祖上就十分富有,奢华用度不说,前前后后几座楼层,还有一大一小两个花园。
奇怪了,没有一个守卫。
我小心地躲避身形,差不多摸清了他家的结构,不知道第十二名骑士在哪个房间里。
我在暗处躲匿了大半天,终于在天色快黑的时候看见有人敲门拜访。
那人没有带随从,神色慌张地进了池塘边上的一间房间。我隔了一会儿才敢上前,躲在木栏杆后偷听。
“愚蠢!七部的事你管他干什么,都是上级的争斗,你我卷进去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听我的话,明天就把那个人送走,我带你去请罪,这事就这么算了。”
“哈哈,老哥你瞧瞧你,还是这副怕事的模样。早些年我还感谢你事事护着我,现在我想明白了,懦弱怕事的人永远只会被人甩在身后。要不是你整日在我耳边说些丧气的话,现在我至于让安格斯那么个小子骑到头上吗?”
安格斯?
我愣住,骑士团有几个安格斯?
“富贵,须得险中求。安格斯那个家伙要能力没能力,要资历也没资历,几年前不过凭着花言巧语将个小丫头骗得团团转,杀了人家父母,如今就压我一级,处处为难我!等我替上头做成这件事,我也能……”
我心神大乱,没能听进他接下来的话。
安格斯就是莉莉卡前男友的名字,结合前日那场戏剧的内容,看来确实是安格斯这个混蛋东西为了一己之利接近莉莉卡,设计害死了叔叔和阿姨。
没有想到惨痛的陈年旧事骤然摊开在我眼前,而真相如此丑陋不堪。
“……你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上头那位是什么善茬吗?你以为……谁在外面?”
我回神,只见一枚纸牌破窗飞来,直逼我的脖颈。
我飞速后退,却快不过那刀片一般锐利的纸牌。
我一瞬间喉咙发紧,风声在耳旁清晰可闻,脑海里已经预见我被穿喉而过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