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内疚
金光从贺亦欢的指缝中溢出, 剧烈的疼痛让贺亦欢控制不住地闷哼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腰带下方用力收紧。
钟尧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惊恐来形容了，下意识扑过去按住贺亦欢的腹部, 想要把那泄露的金光堵住，然而金色却还是不断地溢散出来。
“林如柳在什么地方！”钟尧急道, 声音都在颤, 颤抖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 “这样的事情还要发生几次，你非要我吓死才满意是不是！”
贺亦欢面色苍白剧烈地喘息着, 意识到钟尧说的是槐树妖那次，自己也差点死在他面前，不, 还有更久之前，被林如柳推下绛天台，同样是不告而别。
自己似乎有好几次了, 毫无预兆的陷入生死危机, 让钟尧担心。
贺亦欢看着钟尧剧烈颤动的墨绿色瞳孔, 那从来如同深渊般波澜不惊的眼底正在惊涛翻涌, 几乎掩饰不住其中的慌乱和忧心。
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尊，此时却失态的像个孩子。
我欠他的太多了。贺亦欢想。
“林如柳可能在我小时候凡人之身的任何一个时间点我不知道他所处的具体时间……”贺亦欢握住钟尧的手，“对不起……”
他想要安抚钟尧，但是剧烈的腹痛却让他的手指抖得厉害，而且他的手上全是血, 好像起到了反效果, 钟尧的脸都白了，表情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心痛。
“总是这样……”钟尧咬牙切齿，“你总是这样！”
对自己的命毫不在乎的样子。在雾灵山的地宫里, 暴露灵力豁出命救人，即便被人万刀穿身，在槐树妖事件时，宁愿忍着剧痛让神元碎裂也要给槐树妖致命一击。
这次也是。
亦欢明明知道林如柳要杀他，也明明有时间去寻找林如柳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是他却留在了这个时空去救三百个凡人。
在贺亦欢心里，凡人的命是比他自己更重要的。即便他是三界闻名的煜华神君，也并不比凡人高贵。
又或许，正因为他是神明，才
对人命如此珍视。
神明心中，众生平等，用自己的命去换三百人，在贺亦欢眼里理所应当。
这该死的神性！
钟尧根本无法理解。别说三百个凡人，就算是三千个，也抵不过贺亦欢一个人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在亦欢舍生取义的时候，可曾有一刻想过自己，如果他又不在了，自己要怎么承担再次失去的痛苦！
钟尧恨得发疯，他几乎想要打断亦欢的腿，把他死死的拴在身边再也不放开，他愤怒到了极点，却又心疼到了极致，种种情绪掺杂在一起，最后融合成了难以言喻的委屈。
他们之间的爱情，在贺亦欢悲天悯人的神性面前，仿佛不堪一击。
如果不是自己拼了命找来，贺亦欢如果真的死在这里，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告别。
钟尧卡住贺亦欢的下巴：“你到底在不在乎我？”
贺亦欢的心颤抖了一下，喘息着看他：“我当然……”
然而忽的，贺亦欢的身子猛的弓了起来，两只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抵进了柔韧单薄的腰腹：“呃！……”
一阵极其强烈的剧痛从腹中升起，像是肚脐中有什么活物强硬的钻进了他的脏腑，然后坚硬如针的螯足猛的刺进了他的肠脏。
“啊……”贺亦欢痛的忍不住叫了出来，他没有想到疼痛会这么剧烈，就像是把他的血肉内脏全部放进了绞肉机里，向后一下子靠进了钟尧怀里。
这简直是毁天灭地的疼痛，林如柳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折磨小时候的他，贺亦欢只觉得自己的神元在融化，肠脏紧绞。
他双手交叠死死按住肚子，两条长腿都蜷曲了起来，手指几乎嵌入皮肉里，却根本无法阻止其中剧痛的分毫。
钟尧的脸色瞬间变了，立刻抱住贺亦欢腾空而起，飞到了庆和村后山的半山腰一处山洞口，扬手在地上变出一地干草，把贺亦欢轻轻放到上面。
他一手按住贺亦欢的小腹，强压着几乎要炸裂的心疼和愤怒，把灵力注入其中缓解疼痛，一手探进贺亦欢的衣襟，拿出了那半块时来运转球。
“在这等我。”钟尧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去找林如柳。”尾音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狠厉。
贺亦欢冷汗淋漓地喘息着，钟尧的灵力像清流一般暂时缓解了腹中火烧火燎的剧痛，不过治标不治本，没过两秒钟疼痛又重了起来。
“不知道他在哪……你怎么找……”
钟尧墨绿色的眸子注视着他，深不可测：“相信我。”
只要他来了，就绝不会让贺亦欢死。而林如柳，必须死。胆敢伤害亦欢的人，必须付出惨烈的代价。
他按着贺亦欢的小腹注入灵力，看着贺亦欢痛苦蹙眉的样子和不断从肚脐渗出的鲜血，简直要把他的心都搅碎了。
钟尧恨急了自己的大意，这么多年以他对亦欢的了解，早该猜到他的心思，如果自己再小心些，就不会被这个小狐狸骗到祁连山，就不会来的这么晚，让他受这些伤害。
贺亦欢腹痛如绞，却在钟尧怀里体会到了无比的安心，他蜷曲起身体攥住钟尧的衣角，下一秒只觉得唇上一热——钟尧吻住了他。
大多数时候，钟尧的体温都是凉的，魔族非生非死，自然没有常人的体温，但是当他心急如焚的时候，那股热度仿佛能从身体最深处透出来。
贺亦欢眼圈发红，强忍着剧痛回抱住他，然而紧接着，怀中一轻，黑色的狂风在暴雨中席卷而去，电闪雷鸣轰然而下，只留下庆合村静谧地矗立在山峦中。
贺亦欢跌倒在地，大口呼吸着直起身子靠在了背后的山石上，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唇，上面还有钟尧残留的体温。
我是对他太狠心了，贺亦欢内疚地想。
他无法解释自己对众生的怜悯和责任，可是如果这次顺利渡劫，他想要给钟尧补偿，大大的补偿。
腹中又是一阵剧痛，贺亦欢猛的咬住下唇，手指在小腹收紧，有一丝血腥味从嘴角溢了出来，他忍着剧痛抬起头，望向雨中的村落。
不到最后一刻，庆合村的真相都未可知。
也有可能，当初留下神迹的不是他。如果当初受桑诘幻术迷惑屠戮庆合
村的另有其人，那么那个人，马上就要出现了。
闪电轰然而下，照亮了贺亦欢苍白的脸，琥珀色的眼睛仿佛深渊般深不见底。
----
“啊！……”
另一个时空，小亦欢跌倒在地上，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哪里经受得住这么惨烈的折磨，蝎子在他的肚子里上下游走，所到之处无不在内脏里留下惨烈的痕迹，疼的他惨叫连连。
林如柳双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看着痛的捂着肚子满地打滚的小亦欢。
这个时代的凡人亦欢并没有神元，但是时来运转球对使用者的副作用，会将他受到的伤害完全投射在和他一起穿越来的贺亦欢身上。
未来的贺亦欢可是有神元的，估计现在神元已经受损了吧。
积攒百年的怨气和嫉妒在小亦欢的惨叫声中得到了极大的抚慰，林如柳深吸一口气，勾了勾手指，在小亦欢腹中的蝎子立刻变本加厉的折腾起来。
“你欠我的。”他漠然道。
“啊！……你这混蛋！……变态！”小亦欢嗷嗷骂他，虽然很想有骨气地反击，但是肚子实在是太疼了，他骂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蹬着腿疼哭了，“呜呜呜……肚子疼……坏人！”
他原本就长得好看，还因为年龄小而带着明显的婴儿肥，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他的小脸蛋，此时疼得满脸泪痕，捂着肚子嗷嗷大哭，竟有种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林如柳即将放出杀招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在空中悬浮静立许久，竟始终没能下去手。
看惯了师尊潇洒恣意的样子，熟悉了仰视他的强大，如今面对着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孩童被自己折磨的奄奄一息，林如柳却忽然感到了一丝无所适从。
我在干什么。
我在杀一个孩子。
这是他第二次犹豫，冷漠如冰的心湖像是被撞了一下，裂开了轻微的裂缝。狂暴的情绪渐渐消散，林如柳逐渐冷静了下来。
“别叫了。”他皱眉，抬手制止了蝎子的进攻，“好吵。”
小亦欢脱力似的仰面瘫倒在了地上，劫后
余生般捂着肚子剧烈地喘息着，小脸煞白煞白的。
林如柳看见亦欢的手指动了动，像是要够住什么，还以为亦欢要抓住一旁的树桩站起来，却没想到这小东西抓起地上一颗小石头，狠狠向自己砸了过来。
林如柳毫不费力地侧头闪过，挑了一下眉。
即便是孩子，煜华倔强的脾气也一点不少，这小东西喘息着狠狠瞪着他，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如同琥珀色的琉璃，似乎对没有砸到感到非常可惜。
如果不是他肚子疼得动不了，林如柳毫不怀疑这小东西还会想别的歪点子来跟自己较劲。
林如柳飞下来落到他身边，捏住他的小圆脸：“别折腾了，你打不过我的。”
小亦欢猛的一甩脸，然后嗷的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头。
“嘶！”林如柳倒吸一口凉气，甩了两下竟然没甩掉，咬牙揪住小亦欢的脸蛋威胁道，“再不松嘴我就让蝎子把你肚子绞烂。”
小亦欢立刻咬的更紧了，颇有点要和他同归于尽的架势，一双小狐狸眼一眨不眨瞪着他。
林如柳被气笑了，一时间竟然有点无奈。
“怎么办，”林如柳低声喃喃，“抽了你一顿鞭子，又让你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之后，我竟然没兴趣杀你了。”
在刚才的过程中，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直接下手杀掉亦欢，但是都没有实施。他以为自己是想先折磨爽了再杀，现在却忽然意识到，原因竟然是怨气发泄过后，杀意也随之淡了。
从现代追杀到过去，费尽周折，大张旗鼓，到了最后的最后，他却发现，他并不是真的想要煜华死。
又或者说，他不在意煜华的生死，他只是想把自己的不如意疯狂地发泄出来罢了。
这小东西，长得和煜华一模一样，看着让人烦，可几次想要杀他，下了那么狠的手，却怎么也到不了最后一步。
林如柳看着小亦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的情绪翻涌而且，忽然脱口而出：“我讨厌当神。”
小亦欢眨了眨眼，露出不解又狐疑的眼神，不知道他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如柳也被自己的话惊了一下，他竟然下意识把小亦欢当做了煜华，吐露出了一句在心里积压了百年的心里话。
小亦欢叼着他的手指：“？”
“听不懂也给我听着。”林如柳淡淡地说，片刻间已然恢复了平静，“小屁孩儿。”
小亦欢冲他翻了个白眼。
林如柳仰起头，深吸一口气。百年前的天空和现代似乎没有什么差别，他看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的委屈积攒的太久，也藏得太深，每日每夜顶着一张温和的笑脸，用假面和伪装度过一个个漫长的昼夜，找不到出口，所以内里腐坏了，扭曲了。”
小亦欢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安静下来和自己聊天，只觉得这人实在疯得不轻。
林如柳忽然看着他：“就像苹果，外表看着光鲜亮丽，里面却被虫蛀了，你懂吗。”
小亦欢一知半解想，他起了自己种在林子里的芒果树，随即又想起整片林子都被林如柳砍了，顿时又愤怒了。
林如柳却不再看他：“你不知道神的世界有多残酷，适者生存，比人界甚至动物都要残忍得多。忍得多了，恨就来了。我的恨需要一个载体来承受和发泄，要不然，我会疯的，又或许我已经疯了。”
他笑：“不过谁知道呢，或许天庭里疯的不止我一个，总有人比我更能藏。”
小亦欢心说你才不是神，神不可能是你这样的，你只是个纯疯子。
或许是看出了小亦欢的腹诽，林如柳戳了戳小亦欢的肚子，随即又引来对方痛急了的凶狠一口，林如柳不以为然地甩甩刺痛的手：“你咬吧，反正我也会恢复如初的，当神明唯一的优点就是这个了吧……对了，你喜欢人吗？”
他的话头忽然一转：“你被你哥那么欺负，应该心里挺恨的吧，我替你杀了他，好不好？”
小亦欢猛的吐出他的手指头，骂道：“你敢！”用劲儿太大，抽着了，小亦欢痛的呲牙咧嘴的捂住了肚子。
林如柳眯起眼睛：“你不想让他死？”
小亦欢不可理解地喘
息道：“我为什么要让他死？……我皇兄虽然不待见我，但是他是大周的正统皇子，接受着最好的教育和培植……他将来做了皇帝，能造福万民，你杀了他谁来治理天下？……”
“天下？”林如柳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一个小东西，住在与世隔绝的小海岛上，竟然还担心天下如何。”
小亦欢彻底愤怒了：“如果人人都只在意自己都只关心眼前的柴米油盐，那谁来安抚这世间的不公和冤屈，谁来奖励善意，惩罚恶意？……没有公平，这个社会又怎么能有希望继续向前……如果当真无人在意，那千百年后的社会会和如今的社会一模一样，那还有什么意义！”
林如柳怔怔地看着他半晌，道：“你真是天生的当神的材料。”
小亦欢不知道他说什么，只是揉着肚子不甘示弱地虚弱回敬：“你真是十足的疯子……”
“谁说不是呢。”林如柳站了起来，笑了笑，“呼，几百年，这还是我第一次把这些话说出来，舒坦。”
他弯下腰捏住小亦欢的脸：“虽然不想杀你，但我还是嫉妒你。所以，你不许当神。你一辈子就做个平凡无为的普通人，直到老死，这样，我们就不会相遇了。”
小亦欢：“？”
林如柳静静看着他：“师尊，永别了。”
小亦欢忽然觉得那眸子仿佛星空般深邃，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扭曲旋转，拖着他向深处坠入，小亦欢立刻意识到这是那人的“巫术”，挣扎着想要清醒，然而意识却越来越深。
朦胧中，他听到那人的声音仿佛在心底最深处震荡出回响。
“天下万民，与你无关。冷漠是最大的福祉，视而不见是最好的处世之道。你不在意任何人，任何人都与你无关。祝你余生怯懦淡漠，永远都”
林如柳的声音戛然而止，鲜血泼散而出溅落到地上，他颤抖的低头，发现心口被豁开一个大洞，露出了黑色长剑的一头。
“唔……”林如柳呕出一大口血，震惊地艰难回头，
正对上钟尧暗绿色嗜血的眼眸。
“你的废话，到此为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31 03:38:46~2021-06-02 23:0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agu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