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庆合（中）
“来, 随便坐，我去给你倒杯水。”中年男人热情的把贺亦欢带到他自家的房子里，转身去给贺亦欢倒水。
“多谢。”贺亦欢说。
方才一路上走来他能感觉得到, 庆合村的人似乎很少与外界交流，见到他这样一个外乡人都很新奇, 围观的村民们一直跟到男人家门口才陆续散去, 而中年男人似乎是这个村子的领头人, 将他直接带到自己的房子里，应该算得上很高的礼遇了。
贺亦欢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再平常不过的农村平房，桌子椅子都是手工打的，院子里散养着鸡, 墙上挂着斗笠，院落的栏杆上挂着晾晒的玉米，他转身望向院外, 有炊烟淡淡地从不远处升起。
恬静得仿佛一幅田园图。
忽然, 墙头上传来细小的笑声, 贺亦欢侧头看过去, 只见方才在田里玩耍的几个小孩子正趴在墙头偷偷的看他，见他发现了，立刻惊叫着缩回头，然而没过两秒又忍不住像蘑菇似的一个个探出头来。
他们的小脸上红扑扑的，一双双好奇又羞怯的大眼睛乌黑明亮, 纯净得像是黑曜石一般。
忆翻涌忽然而上与眼前的画面重叠, 有一瞬间的恍惚，贺亦欢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小时候的白新月。
这世间的孩童大抵相同，一样的不谙世事, 一样的天真无邪。然而就是这样一群和白新月一样可爱的孩子，同样没能逃过恶魔的屠戮。
贺亦欢的五脏六腑像是被大手攥住，用力收紧，如果此时有人能看到他眼底的神色，就会发现那浅棕色的深处在剧烈的波澜翻涌着。
时来运转球的威力无可估量，改变过去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难道自己就真的只能乖乖做个旁观者吗？
他从不相信天意，因为他自己就是神明，但是此时时光逆转，一切逻辑被推翻，他不由得想，自己回到这个时间点，会不会是某种冥冥中的天意。
如果他不只满足于寻找真相，而是尝试着阻止悲剧的发生，又会如何？
“今年的第一波新茶来
咯！”中年人端着茶壶快步走回来放在桌上，见贺亦欢站在院子里看天，笑了笑，“今天这天儿是真好，晴空万里，连个云彩都没有。”
贺亦欢凝望着天际，低声道：“快下雨了。”
“啊？”中年人奇怪的伸出脖子看了一眼，湛蓝的天万里无云，阳光甚至有些晃眼。
他疑惑的看向贺亦欢——绝美的青年一袭白衣一尘不染，乌黑的眉眼如墨渲染，衬得肤色如雪一般白，恍惚间竟然有种超脱世俗的美感，让人不敢亵渎。
村子里不是没来过外人，农户也不是没见过世家贵族，却从来没有人像眼前的公子一样让他内心震动，他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觉，他觉得青年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除了俊美，还有种难以言说的气质，从那青年的眼神中，他看到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情绪，万千河山都仿佛被凝聚在了那一方浅棕色中。
贺亦欢收回目光，抛下背后一望无际的蓝天走向屋内。
今日傍晚时分，天将降暴雨。
他曾跪在那浸染着鲜血和雨水的泥土里被无尽的痛苦和悔恨折磨，而这一次，他定要阻止这一切发生——还剩四个时辰。
“这么好的茶，让老哥费心了。”贺亦欢微笑着坐下来，端起茶杯闻了一下，“哦？是丁香花茶，真是少见。”
中年农户回过神来，笑了：“这是我们这里才有的茶，香的很。”
贺亦欢低头品了一口，的确唇齿留香。
现在的首要之务是查清楚幕后黑手究竟是谁，他不相信钟尧会为了增长灵力而杀人献祭，但是桑诘就不一定了。
桑诘这魔物几乎没有道德底线，而且的确恰恰就在庆合村事件之后，他的灵力忽然突飞猛进，在战场上一度把钟尧的军队打退了百里，要不是钟尧后来用诈降的手段反扳一局，险些就要赢了。
但是桑诘的身上没有天咒。
魔族如果杀害人类，必然会被天咒惩罚，一条命一鞭，留下狰狞的鞭痕。三百多条人命，无论怎么遮都
遮不住，至少持续十年才会消失。
可是贺亦欢和钟尧确认过，桑诘身上并没有这东西。事实上，钟尧在成为魔尊后检查了所有的魔，没有一人有类似的伤痕。
那么这只能说明两种可能，第一，桑诘和庆合村惨案完全没有关系，第二，桑诘让他人帮他完成了对庆合村的屠杀献祭，躲过了天咒的惩罚，而且这个帮手，并不是魔。
贺亦欢更相信第二种可能，毕竟除了桑诘没有人有理由会这么丧心病狂地屠戮凡人。
可是究竟有谁会帮他呢……
“我们这个地方偏僻的很，你能走到这么远也是不容易，路上没遇到什么野兽吧。”中年人问贺亦欢，还没等他回答又感叹道，“如今世道真是不太平，竟然还有光天化日拦路打劫这种事，真是让人气愤。”
“哎，运气不好赶上了呗。”贺亦欢面露无奈，“不过也是不幸中的万幸，马车被劫了之后我一路往北走，没走半日就到了庆合村，多谢大哥收留我。”
他刚才临时编出了个富家少爷去探亲，途中被劫的故事，淳朴的村里人都没怀疑。
“没事没事，”中年人赶紧道，“你一定急着联系家里人吧，我去给你找纸笔，让人把信赶紧送出去。”
贺亦欢拦住他：“不妨事，我逃跑的时候看到我的几个家奴也往反方向跑掉了，他们熟悉路线，应该已经联系上我家里人了。”
中年人松了口气，又问了问贺亦欢外面的情况，贺亦欢凭借着自己以往在人间的经历一一答了，中年人许久不曾和外界联系，听得是啧啧称奇，又追问了贺亦欢好多他从别处听说的新鲜事，言谈中，他发现贺亦欢简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学广知得让人惊叹，不禁对这外来的公子越发敬佩了起来。
“你先喝茶，我媳妇儿正在后面做饭呢，一会儿就好。”中年人道，若不是知道贺亦欢身份不凡，他真想多留贺亦欢住几日，“咱这村里没有大鱼大肉，不过胜在新鲜，我这去帮她打下手，公子您等着
……”
“不急。”贺亦欢忽然搭上他的胳膊，神色严肃了下来，“老哥，我还有些事情想向您打探。”
中年人见贺亦欢神情变了，不敢怠慢，立刻坐下来：“公子您说？”
“我其实是旬阳巡抚的儿子，此番北上除了探亲，还背负着为父亲体察民情的重任。庆合村也属于我父亲附近管辖，只不过因为地处偏僻消息甚少，一直没能把水利地利的修缮落实。”
贺亦欢举手投足间的风度说是皇家子弟都不会有人怀疑，中年人立刻肃然起敬，赶紧把村中大大小小的事物都交代了一遍。
村中一共三百一十四口人，基本上都出自同源，都姓苏，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多多少少算是互相的亲戚。除了有人重病时会外出求药，平日里几乎不和外界有任何联系。取水都从后山的山井或者村前的小河里取，食物都靠自给自足，庄稼和牲畜长得都特别好。
贺亦欢眸色微深，庆合村背山依水，风水尚佳，是福泽灵气汇聚之地，村民三百一十四口，数字不详，却正好和魔族属性相合，再加上与世隔绝，就算是全村被屠戮都不会引起外界的注意——这简直是绝佳的祭祀之地，难怪桑诘选择了这里。
“老哥，近日可曾有奇怪的人来过庆合村？”贺亦欢问。
动手之前桑诘的帮手或许来踩过点，起码帮他统计过庆合村的人数。以桑诘重用槐树妖的尿性，那个帮他杀人的东西如果不是魔，那就多半是妖或者怪了，如果这类东西来过庆合村，一定会有人注意到。
中年人却摇头：“没有啊，除了公子您，我们这里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过外来人了。公子，您问这个是……”
贺亦欢放下茶杯，垂眸道：“附近既然有强盗出没，我怕他们盯上庆合村，如果有这种危险，得通知附近加强庆合村的安防才行。”
中年人对贺亦欢感恩戴德，又聊了两句，他还想继续，贺亦欢却忽然站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中年人大惊，赶紧
道：“这饭马上就要做好了，您这是要去哪？”
贺亦欢没有回答，径直走出了院落，中年人追在后面，贺亦欢却忽然回头：“对了，您们村子里有没有一个特别善良的人。”
“特别善良？”中年人一愣。
贺亦欢顿了一下，摆了摆手：“罢了。”
他本想见一眼庆合村里那个据说积攒了足够多的善业、即将成仙的人，可细想却觉得没有必要了，如果他不改变即将发生的惨案，那么那个人也会死于今日，如果他阻止了屠戮，那么日后在天庭也会相见。
“啊！您说的是小朔吧！”中年男人一拍脑袋。
贺亦欢抬眼。
中年男人笑着道：“一定是我那大侄子。那个孩子从小没了爹妈，是村里人轮番把他养大的，可能是因为吃百家饭，他记得这份恩情，对所有人都特别好。谁家有麻烦他都会第一个跑去帮忙，如果有谁生病头疼脑热的，他一定不辞辛劳地去照顾。”
贺亦欢：“说下去。”
“那年入冬的时候我摔断了腿，他白天替我上山砍柴，肩膀都肿得老大，晚上却还尽心尽力的在床前喂我吃饭，我赶他，让他去上学，他也不走，后来才知道他在每天服侍我入睡之后才蹲在油灯下背书，手上生了不少冻疮……哎，这个孩子。”
“还有一次他们几个孩子在后山遇到了野狼，他推开伙伴自己往山上跑引走狼群，等到大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树上躲着，腿上被咬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流了一地，差点就撑不住了。”
中年人滔滔不绝，说到这个孩子的善良之举，怎么说也说不完似的。
贺亦欢细细的听着，虽然这孩子所做的每件事都不是类似王侯将相保家卫国的大事，却都让人不得不为之触动。
别说都是小事，放眼天下，却当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像这个孩子一样。积少成多，如果一个人把善当做本能，处处行善，事事为善，也难怪能有成仙的资格。
“还有两年前，村子里那场大火。”中年人似乎现在还
心有余悸，“王二娘年纪大了，灶台忘了关火，半夜里，火势从她的厨院蔓延。是小朔最先发现，把大家从睡梦中叫醒，如果不是他，不知有多少人被火烟毒死在睡梦里。大火蔓延到了十几户农家，整个村子都混乱成一片，大家拼命浇水，火势却越来越大。还有很多人没能来得及从家里跑出来，那惨叫声简直不忍听。您知道小朔做了什么吗？他找来一个厚被子浸满了水，直接裹着身子冲进了火场。那么大的火，连我们这些大人都不敢去，他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在火焰里穿梭来回，救出来了四个孩子，三个大人。周围人都被触动了，大家纷纷效仿，就这样，又救出来了十几个。”
贺亦欢内心触动，声音发紧：“他可真是……”
“是啊。”中年人眼圈发红，“等到火势消减下来，小朔才一头栽到在了地上。大家着才发现他身上被火严重烧伤，就是这儿……”中年人的手从侧腰一直比划到后腰。
“全都烧坏了。后来村里最好的郎中给他用草药治疗，可侧腰上还是留下了疤，形状就像是大鱼钩一样。”
贺亦欢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问道：“他人在哪，我想去见见。”
中年人遗憾的挠了挠脑袋：“说来也巧，平时几年不出村，就这两日隔壁老四叔病了，小朔今天进城给他买药去了，估计得傍晚才回来。”
“阿叔！”院墙上的小孩子们露出小脑袋叫，“我听见你说朔哥哥了，他是不是快回来了！”
中年人笑着摆摆手：“快了快了，别急。”
“朔哥哥回来会给我带糖葫芦吗？”“我新做好的竹蜻蜓想要送给朔哥哥！”“朔哥哥还说了要陪我们去游泳的！”
“哎哟！”中年人无奈的笑了笑，眼底都是宠爱，“你们这些小毛孩，就知道缠着你们朔哥哥。人家忙着呢！”
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扁了扁嘴委屈道：“可是我最喜欢朔哥哥了！想要朔哥哥抱抱！”
“我也喜欢！”“朔哥
哥最好了！”呼应声立刻响成一片。
在幼童稚嫩的叽叽喳喳声中，贺亦欢静默半晌，无声地走出了院落。
在暖阳下，庆合村祥和的景象和淳朴的人们尽收贺亦欢眼底，他一挥袖，刹那间，一阵暖风裹挟着丁香的气息从整个村子上方拂过。
正要追出来的中年人脚下一顿，眼底化作迷茫，转身走回了屋里，他的妻子正端着热菜摆上桌，两人相视笑笑，坐下来，开始了和往日并无分别的午餐时光。
村中人关于贺亦欢的记忆被尽数抹去，没有人会记得他曾经来过。
来不及见那善良之人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贺亦欢站在道路当中闭上眼，神力在周身运转，耳边风声呼啸，再睁眼时，白衣飘然，已经落在了庆合村的后山密林的山顶上。
没有可疑的妖怪伪装成人来过庆合村探查踩点，那么就还剩下一种可能——帮助桑诘的妖怪本身就住在庆合村。
夏风吹拂树林发出海浪般的声响，贺亦欢在山巅俯瞰着群山，缓缓抬起手，那绝美的瞳孔深处，是属于神明的威严和气度，是让人不敢直视的至高尊贵和冷然，神力从手心爆发而出。
轰！——
刹那间山峦无声的颤抖，林间无数鸟兽尽数停止动作，向着山顶处俯首施礼。凡人无法感知的躁动响起，一道道光影凭空亮起，出现在贺亦欢面前的空地上。
“上神。”“上神！”“上神……”
贺亦欢冷然垂眸，在他的脚下，满山的妖族精怪跪了满地，无一人敢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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