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为什么?”
“沈照?你为什么要——”
成橙感到喉咙一阵干涩。
他为什么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个人,究竟会在陷入怎样的绝望与痛苦之中,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成橙忽然想起成厉说过的那些话。
他将一生背负着自己原生家庭的重量,无法卸下。过刚易折的人,往往很难正常地去承受来自外界的一切。
可在她的认知中,这些,绝不足以令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家庭,原生家庭。
成橙反复琢磨着这两句话,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薄薄的纸。
映入眼帘的纸上,诉状两个大字格外醒目。
她记得这个诉状,当初,它就出现在沈照的桌子上。
那时候,这张诉状是不完整的,至少,那上面,没有沈群这两个字。
“沈照,你爸爸他?”
说话间,从沈照回忆里看到的一切,都化作答案。
她猛得一回头,沈照眼底的恨意和厌恶显露,嘴角挂着讽刺的笑。
“小时候,我总觉得她疯癫,对她厌恶,却又无法抑制对母亲天然的亲近。从我记忆中开始,她就是那样,一捧乱糟糟的头发,她不会像其他孩子的妈妈那样关心我。当她发病的时候,会像疯了一样的,用石头砸我。”
“起初,我恨她。直到我开始上学,当我第一次开始接触数学,把自己的课本带回家时,我才发现,那些题,她全都会做。她疯癫脏污的模样,一点都不像一个农村女人。她会做那些数学题的模样,也一点都不像一个农村女人。”
“但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
沈照沉默了很久,才说:“直到六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发现了真相。”
他抬眼时,漆黑如墨的眼眶,泛着红,悲切而绝望,那些藏在回忆里的痛苦与不堪,却是他成长至此的必经之路。
“沈照,我不知道——”
成橙伸手环抱住他的腰,一点点贴紧他:“对不起,沈照,我不知道,不知道你那个时候,遭受和经历着什么。”
世上本就没有感同身受。
每个人都像一个独立运转的星球,我们的轨迹或短暂交叉、或偶尔重合,但从始至终,我们都独立地运转在既定的轨道上。
“我恨他,我想结束这些,所以我写了那张诉状。”
可是,那是个只写了一半的诉状。
“事情过去太久,她早已经记不得自己家在哪里。她被沈群买来,一开始,她拼命地逃,躲进山里,藏在牲畜窝里,但怎么样,都逃不出去。因为那里,没有人会认为,这件事,本身是在犯罪。只要她逃走,就会被看见,被抓住,被侵/犯。”
“后来,她就不逃了,因为她疯了。”
一个疯女人,生下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儿子。
沈群开始对她好起来,可她早已经疯了。
只要看见沈群,她就尖叫着躲开,然而没有用。
那时候,他就站在门口,看着她被沈群拽进去,发出凄厉地嘶吼声,绝望而无助。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罪证,当所有的证据都销声匿迹,当所有的正义都缺席迟滞,当所有人都将一个女人的一生毁灭干净而丝毫不曾受到惩罚时,他,就是那个罪证!
他是罪证,也是救赎。
他要替那个生了他的女人,向绝望的人世发出呐喊,找回真相。
然而他不止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他也是,那个农民的儿子。
他是一个罪犯,也是他的父亲。
从沈照出生起,他就像一个牲畜一样,日夜不停地在那间煤矿上,拼命劳作。
用自己血汗换来的钱,给那个疯女人买药,支撑着他读书。
沈群的话很少,但每一次,都带着极重的份量。
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沈照再也不敢去接沈群递过来的一分钱。
红色的人民币,仿佛沾着血迹。
他分不清那是谁的血?
或许,是沈群的血汗、或许,是那个疯女人被虐待时沁出的斑斑血迹。
午夜梦回,他一遍遍被破碎割裂的画面惊醒,梦里的女人,满身是血。
我接受不了世界的黑暗,并为此痛苦忧心焦虑。善良的人总是为坏人的不堪自我折磨。【注1】
“沈照!”
沈照说着话,声音嘶哑而低沉。
“我为了消弭自己的罪孽而存在。”
“成橙,这样的人,你会喜欢他吗?”
成橙早已泣不成声。
“不是,沈照,不是的!那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你要把所有的罪过都背负在自己身上!我见过她的,我见过你妈妈,她很好,她会好起来的,她是爱你的啊。那时候我去见她,你的书掉在地上,她都会捡起来帮你擦干净。她知道我喜欢你,为了替你留住我,她还在你的那本书上,教我解数学题。沈照,沈照。”
“所以,你不应该选择那条最不该选择的路。这样的结果,绝不是她想看到的!”
沈照的下巴抵着她的肩,成橙不知道他有没有哭。
她只听见他的声音一字一顿:“我知道。当我在那间院子里看见你的时候,我才知道的。”
所以我耐心地等待、拼命地学习,去回到那条正轨上,等待可以替她寻找真相的那天。
“会等到的。”
成橙紧紧抱着他。
那天,她和成厉在车上打赌,他们都确信,十年时间,足够看清楚一个人。
而成橙也终于明白,她跨越十几年的距离,重生在三年级的那个起点上,是为了什么。
也许,只是为了寻找到他。
为了给在绝望中前进的人,一点希望和圆满。
成橙捧着他的脸,凑近他,话音里藏着无尽的抚慰与温暖。
她的眼底满是泪,而沈照的眼眶同样泛着红。
他们是两个被抛弃在世界之外的男女,仅此而已。
“沈照,你知道吗?一开始,我只是受到良心折磨,想阻止这件事的发生。可是后来,当我走近你的时候,我对你,就早已不是怜悯、不是同情,而只是单纯的喜欢。不是因为你是天才,不是因为你所遭受的一切,而只是因为,你是沈照。只是这样而已。没有人是不值得被爱的,也许从你出生起,得到的太少,但这并不意味着,你的存在,是罪孽、是没有价值的。至少,我确信,我会,爱你。”
“你再说一遍。”
沈照声音有些颤抖,他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克制着喷涌而出的渴望。
成橙听见他的话,咬唇抬头,对上沈照灼灼的目光。
“沈照,我说,我爱——唔!”
沈照眼底的火光更胜,那是一团,黑色的烈焰,灼烧起来,滚烫而有力量感,一种,经历过绝望与挣扎之后,却重新站起来的力量感。
世界安静了。
沉默的时间在那一刹那,好像也静止了。
沈照深邃的五官在她面前放大,他薄薄的唇碰到她的,一股薄荷的味道闯入鼻尖,沈照闭着眼,浓密纤长的睫羽擦过她的脸颊。
他似轻声笑了一下,贴着她的唇角,对呆呆的成橙说:“闭眼。”
沈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魔力一般,成橙征楞着,依言闭眼。
她被扣紧后脑勺,逃脱不得。
沈照的吻,起初是轻柔的,带着一点试探的意味,轻轻舔舐唇角,一点点安抚她。
成橙有些不安,身子往后探,被他摁回去。
慢慢的,她跟上他的节奏,开始尝试回应他。
鼓噪的心声紧贴,她的心底眼底,都只有沈照这两个字。
沉默的喘息声中,紧贴的唇分离,沈照眼底的那团烈火,清晰地映在她的眼中。
“张嘴。”
沈照带着薄茧的指腹剐蹭着她被吻的已经有些红肿的唇。
“沈照,我喘不上气——唔!”
成橙话音未落,他再度欺身而来。
这一次,他的吻,带着一股不容反抗的侵略感,仿佛一个耐心的猎手,终于将等待已久的猎物牢牢抓捕住,容不得丝毫的推脱。成橙也才明白,他说得张嘴是什么意思。
沈照不由拒绝地闯进来她的唇齿之间,连她最后一点微薄的呼吸都要掠夺而去。
成橙的手推着他的胸膛,却丝毫不起作用。
沈照压着她,像一座厚重的山。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开她,成橙被他紧紧拥在怀中。
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沈照对她那种喷薄的占有欲和渴望。
成橙有些得意,也有些心惊。
以前,她只知道沈照喜欢她。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他对她的喜欢,一点都不比她的少。
这个人,还是像以前一样,会伪装自己。
无论心底藏着怎样炙热猛烈的情绪,他的面上,都可以伪装的毫不在意。
成橙被他吻得唇角发麻,双唇分离间,沈照的鼻尖亲昵地蹭着她的。
他抱着她,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成橙,成橙
如果世间的一切都遵循能量守恒定律,那么他历尽的苦难,能换来怀中的她,似乎,也不赖。
成橙终于回过神来,她从沈照的怀中抬头。
她看见,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错落而分割的两个世界以某种奇异的方式紧密贴合在一起,流星在夜空划过,留下长长的轨迹,又蜕变成暗夜里的一团火光,灼热而滚烫。
世界被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切割开来,却又在某个点上连接。
这一切,都是如此的怪诞,却又真实。
成橙感受到,自己被一股广阔而温柔的力量托举着,所有的记忆被一分为二。
“沈照,这还是你的梦境吗?”
他笑着摇头,轻吻了一下她的发心:“不是。这是你的梦境。准确的说,它是存在过的痕迹。”
事物只要存在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抹去。
爱在某个错位时空的微妙感中摩擦、诞生,生生不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