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成橙说大话的时候，是真的没想到，会一语成谶。
看着家里干净得连根菜叶子都没有的厨房，她尴尬地与沈照对视一眼。
“这个……谁知道今天我妈刚好不在家!”
沈照单薄的脊背靠着冰箱门，复述她的话:“只要你不后悔，我就是亲自上手，也得给你干出来!”
“……”
成橙推了他一把，谁知沈照看着瘦，却死活推不动。
“你起开点。”
沈照回头看了一眼冰箱，让开。
成橙扒拉着冰箱门打开，一股冷气冒出来。
琳琅满目的蔬菜倒是不少，可惜并没有她期待中的零食。
怎么办，夸下去的海口，瞬间就要被打脸。
成橙硬着头皮把青菜、鸡蛋、肉都拿出来一点，放在厨灶台上。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鸡蛋要怎么打？扣着碗敲吗？
成橙皱着眉，敲了一下，脆弱的蛋壳破裂，蛋清和蛋黄瞬间沿着碗边流得到处都是。
……
“沈照!快，鸡蛋!”
成橙大喊一声往外冲，一头撞上沈照，他前胸的骨头撞得她鼻子痛。
“让开点。”
沈照提着她的肩将人拨到一边，挽起袖口。
他很熟练，单手打蛋的动作十分利索，就连那些肉的处理，也很娴熟。
沈照背对着她，阳光洒落，他乌黑的短发贴着脖颈，干净爽利，除却单薄消瘦的身形，一个十岁的少年，也能看出来他以后，一定会长得更好看。
沈照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大人呢？
他这样瘦，会不会连西装也撑不起来？
成橙胡乱想着，思绪卡在某一个点上，时间停滞，那是什么时候呢？
对了，高三。
他的19岁。
隐隐约约中，她下定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决心。
就一次，她想。
要从生命注定消亡的轨迹上，抢回一个人。
不计代价，不惜一切。
她能救回那个老奶奶，为什么不能救沈照呢？
炒锅中的香味弥散，成橙被扯回现实。
“你吃淡一点还是重一点？”
沈照微微偏头，额前的碎发微晃。
“都行。”
成橙结结巴巴，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无人知晓的决定。
沈照嘲笑她:“没看出来，你在吃这件事上，倒不挑？”
“我本来就很好养活的。”
成橙也不知道她这是在给谁进行自我推销。
起锅，热气蒸腾，两菜一汤。
正是她点的西红柿炒鸡蛋、红烧肉，外加排骨玉米汤。
成橙在沈照的注视下，夹了一筷子。
味道不算惊艳，咸度适中。
“你怎么不吃啊？”
成橙敲了敲桌子，客厅的钟表在寂静中发出有规律的声响，沈照问:“几点了？”
“七点……零五？”
成橙眯着眼睛瞅了一眼表:“你有事？”
沈照从沙发上单手抄起书包，又把那个大杯子拿出来喝了一口水。
“你吃吧，我有事。”
“我跟你去!”
成橙立马站起来。
叮咚——
门铃突然响起来，成橙踩着板凳趴在猫眼上一看，立刻惊喜地打开门:“姥爷!你怎么来了!”
“你妈妈说她今天有事要忙，叫我过来看着你，吃饭了没？”
成橙嘴巴上还沾着可疑的红烧肉油渍。
“这位是……你同学？”
成橙一把拽紧沈照把他拉到姥爷面前:“对啊，我们班学习成绩顶好的，还会做饭!”
她指了指桌上的菜，沈照颔首:“爷爷好。”
“你好你好。”
姥爷笑眯眯的，结果一说话，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程度:“沈照——你，喜欢我们家成橙吗？”
成橙:？？!
“不是，姥爷你在说什么？!”
成橙扶额，她才小学四年级，姥爷这是在干嘛？
沈照没否认，也没承认。
他紧了紧身上的书包，系好鞋带。
“爷爷，我家里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也没再回头看她，走的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诶!沈照!”
成橙没叫住他，直到回去继续吃饭，她才想起来，这顿饭，是沈照亲手做的，可他却一口也没吃。
这之后，成橙又一连好久没在学校见到沈照。
新班主任刚来，还不熟练，认不全班里的同学，只知道有个学生最近一直在请假。
他捏着花名册在上面点名:“下一个，沈照!”
没人应声。
“沈照，沈照同学在吗？”
新老师又问了一遍，有学生举手。
“老师，沈照同学请假了。”
班主任哦了一声，用笔在上画个叉，正要接着往下念，门口就出现一个人影。
看见他的一瞬，就连新老师也被吓了一跳。
沈照的眼睛平时黝黑且深邃，仿佛能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人心底里，配着一张冷白的脸和蓝白校服，怎么看，都是个正太少年。
然而现在，他的眼窝处微微下陷，晕开一片深色，胳臂仿佛又瘦了一号，就连校服，都撑不起来，跟个骷髅架子一样。
班主任不认识他。
“同学你是哪个班的？”
“沈照，我是沈照。”
成橙蹭得一下直起七歪八扭的身子，往门口张望，沈照瘦得像随时会被一阵风吹跑。
“你就是沈照啊？”
班主任捏着笔点了点桌子，又把叉涂掉。
沈照背着书包进来，径直走到成橙旁边坐下。
这下，她看得更清楚了。
要不是已经认识他这么久了，她几乎要下意识怀疑沈照是不是去吸/毒了，这么点时间没见，他怎么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样子？
沈照也不做题了，整个人趴在桌子上，枕着胳膊，一头栽进去。
成橙推了推他，沈照凑过来，一头浓密的短发蹭进她掌心，似喟叹一般说了句:“成橙，我累了。”
他怎么了？
成橙没来得及问，沈照已经闭眼趴在课桌上睡着，掌心，他的短发，硬得扎手。
一节课、两节课。
成橙推了推他，沈照依旧没有反应。
第三节课，下课铃声一响，成橙站起来，再次尝试叫醒沈照，却发现他顺着桌椅，直直倒下去，胳膊砸在椅子的楞沿上，被划出两道血痕，醒目刺眼。
“沈照？!”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刺鼻，成橙的神经被刺得抽痛，从大脑一侧向四周蔓延。
“你们做老师的怎么能不了解学生情况呢？这孩子才十岁，竟然抽了400cc!”
医生在旁边斥责，新班主任也不回嘴。成橙听赵悸说，这个老师是个刚毕业的研究生，才走马上任，就摊上沈照这么个学生。
而她在听见400cc时，感觉大脑仿佛被人用银针挑起了皮层，从中间撕裂开一条小缝，痛得更厉害了。
沈照？!
他在干什么!他难道疯了？!
成橙怒不可遏，几乎立刻要冲进病房去。
班主任给他父亲打了电话，却久久无人接。
好不容易接了，听语气，他爸是知道这件事的!
“那么半大个孩子，您怎么能让他去非法卖血!这是违反法律的，您知不知道!”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老师的脸色更难看，几乎要飙脏话。
“再怎么困难，也不能对自己孩子下手啊！虎毒尚且不食子，您这样，跟把他当做一个工具有什么区别!就算是家里养的宠物，也不会这样对待吧！”
“我——”
啪一声，老师的手机被他甩手砸在地上，连屏幕也咔嚓一声，碎裂开。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头才发现成橙还在医院里。
老师收了脾气，一瞬间恢复理智。
他走过来蹲在成橙面前问她:“你怎么还没回学校？沈照这里有老师在就行了。”
忽然，一滴湿润的泪砸在掌心，新老师也懵了。
“成橙同学，你别哭啊，老师刚刚不是冲你发脾气的。”
成橙不住地摇头。
她都听见了，沈照，去卖血了。
难怪，他会突然瘦成那样。
他为什么去卖血？
愤怒过后，她像被浇了一盆凉水。
黑色的大铁门和一个疯女人，仿佛是沈照生命的底色。
那个生了他的女人，为他在这个世界降生打开一扇门，却也在生命伊始，就为他这张白纸上涂满了黑色的痕迹。
浓烈、好似漩涡一般的黑，所有色彩融进去，都会消失不见。
他所做的一切，他人生的答案之书，都要从这层底色上，开始书写。
然而她无法控制自己。
如果情绪都是可控的，人怎么会完全成为人？
成橙抹了一把泪，在班主任的注视下，一把推开沈照的病房门。
她站在门口，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若不是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她甚至觉得，沈照已经死了。
也就是在她走近他的一瞬，那双凌冽的眼，睁开，与成橙无声对视。
她的大脑甚至有一瞬的眩晕，说出口的话，暗哑有余而威慑力不足。
“沈照，为什么这么做？”
他张了张口:“钱，成橙，我需要钱。”
成橙讽刺一笑，第一次，藏在她身体里的那个成年人的魂，穿过小学生的皮囊，展露无疑。
“沈照，你需要钱，有很多办法可以酬到？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去选择最蠢的方式？”
如果不是蠢，为什么会以伤害自我为代价，去换取一些微薄的生存权力呢？
如果不是蠢，为什么想要用自己的命，去保住一个早就不记得他的女人呢？
沈照跟着她的话，甚至也微微勾唇。
可他太痛了，自胸腔中发出的笑声带着沉沉的翁明声，脆弱、狼狈。
这才是本来的沈照。
“成橙，我没有选择。”
“不，你有，但你从来不肯。”
从一开始，她就在小心翼翼维护的那个天平，开始倾斜，成橙站在自己这边，而沈照，是即将被她推翻的存在。
“不肯什么？”
“不肯低头!沈照，你有为任何事低过头吗？你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可以丢弃自己的性命，也不会开口，去问别人一句，能不能帮帮你，是吗？”
沈照眼尾晕开一点红，他的手紧紧握着病床的被角，好似，在极力隐忍些什么。
成橙却不肯罢休。
“沈照，说一句求人的话，有那么难吗？”
她提高了音量，咄咄逼人。
沈照躺在床上，似乎处于劣势，可下一刻，手上的针头被他猛得拔下，血顺着手背流下去，他半边胳膊甚至在微微颤抖。
然而，他站起来了。
天生的优势与压迫，直面而来。
“成橙，你出生在自己的世界里，放眼望去，似乎觉得所有人都该过你这样的生活。但你不明白，当一个人被逼迫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就没有任何事情，是他不能坦然接受的。无论是羞辱、谩骂、馈赠、又或是……同情。”
说到这里，他凝视着她的目光，成橙在那一瞬间，强烈而深刻的感知到，沈照明白一切。
她对他，似有若无又极其廉价的同情。
成橙是个成年人，此刻，却也是个小学生。
她不得不抬头，去仰望他。
他一步步逼近她，成橙被迫后退，直至撞到病床，坐下去，沈照的手撑在床沿上，一股冰凉的薄荷味迎面袭来，他从始至终，都没变过，还是那个冷漠的沈照。
“你说，我不会松口，不愿意向别人求饶。可是成橙，你呢？你面临的一切困难，都可以轻轻松松，用你父母的一句话去解决。韩何，是被你父亲处理的吧？你自己呢？你不想好好努力，大可以每天在学校睡觉、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过这些背后意味着什么吗？”
他顿了顿，手点在她的肩上。
“成橙，没有资格来评判我一切的所做、所为。”
沈照的手上的血将蓝色的床单染成一片深色，血腥味弥散，他松手，一步步向外走。
他走的很慢，摇摇欲坠，藏在身前的手，微微发颤，仿佛一只提线木偶。
而线的那一头，被另一个人握在掌心。
她只需要轻轻一拽，沈照就会溃不成军。
但他不会输。
他只会反噬，像一个无声、静默，却拥有强大引力的黑洞，吞噬一切靠近他的东西和人。
“沈照，你敢不敢跟我赌？”
成橙站在他身后，目光落在他被血染红的手背。
沈照的步子顿住。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又狼狈地忍住。
“你，敢不敢跟我赌。两年，我会考上初中重点班，再三年，我会考上重点大学。只靠我自己的努力!你，敢不敢，跟我赌？”
他没有说话，没有回头，就快走到门口。
“沈照，你站住!”
成橙追上去，一把拽住他不停往外渗血的手。
“你敢吗，沈照？”
这一次，他终于回头了。
只是表情里，除了冷漠，还有讽刺。
“我敢!”
“如果我赌赢了呢？沈照，你能赔给我什么？”
他眼底暗芒微现:“一个比你更强的沈照。”
他说得那样随意，藏在骨子里的桀骜，就这样自然地流泻出来。
她那一刻突然明白，沈照这样的人，天生不会折腰。
若折，也只会从中间腰斩，咔嚓一声，干净利落，被切为两半。
成橙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好!沈照，你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他被成橙抓着的手，未松开。
她心乱如麻，却在这堆乱麻中，挥着一把剑，将纠缠起来的绳子全部斩断，重新联结起来。
成橙想，好歹，她是一个成年人，总要技高一筹的，比如眼下。
“现在你得跟我走。”
沈照皱眉:“做什么？”
“做检查!”
全身检查!成橙要知道，他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