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成橙被蔡芬从医院逮回去时,有些庆幸,也有些害怕。
庆幸自己不用被沈照逼问,害怕妈妈会凶她。
结果,蔡芬什么也没说,一直到睡前,她才端着一杯牛奶进来。
“成橙,你告诉妈妈,今天为什么跑去医院?”
成橙咬了咬食指:“我错了。”
她伸着爪子拽拽蔡芬的衣袖,眨巴眨巴眼。
“妈妈不是要怪你什么,就是想知道,你和那个同学,关系很好吗?”
成橙垂下脑袋,蔡芬摸摸她柔软的头发。
“妈妈,你说世界上真的有天才吗?”
蔡芬想了想说:“嗯,妈妈觉得有。”
“可是我不是天才,妈妈生下我,会不会觉得很遗憾?”
蔡芬被她逗笑:“不遗憾!”
她捏捏成橙软乎乎的脸颊:“妈妈不需要你成为什么天才,一定要考多好的成绩,你只要健健康康的,开心快乐就好!”
成橙忽然掉了眼泪,一把抱住蔡芬。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成橙想起沈照,闷声闷气地说:“妈妈,沈照就是数学天才,他特别厉害,好像已经开始自学很难很难的数学题了。”
“所以呢?你也想像他一样厉害?”
成橙摇头。
她从蔡芬怀里抬头,又问:“妈妈,你觉得世界上有没有小孩子天生就是性情很冷漠,对什么都一幅无所谓的样子?”
这一次,蔡芬毫不犹豫的摇头。
“不会。”
“真的吗?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沈照就是这样的,他才比我大一岁,但是他每天就坐在班里皱着眉,跟大家都不说话。”
蔡芬认真思索片刻,对她说:“没有人是天生淡漠的,每个人经历的事情不一样,才会造成他现在的样子。”
“可是他才十岁,能经历什么事?”
“这妈妈就不知道了。”
成橙还想再问,蔡芬端过桌上的牛奶:“都凉了,快喝吧,喝完早点睡觉。”
蔡芬替她盖好被子,熄了灯,转身出去。
成橙却怎么都睡不着,沈照到底经历了什么?
有时候,她站在他面前,几乎会下意识忽略他是个小学生的事实。
相比于她这个冒牌货,沈照这个货真价实的小学生,却像极了一个真正的成年人。
可惜要放暑假了,上次补数学的事情黄了,现在她也没机会再追着沈照问,只能等下学期开学了。
成橙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一拉开卧室门,就对上沈照的一张脸!
“你怎么在这?!”
“成橙,过来吃早饭。”
“沈照同学,你也一起过来吧,阿姨煎好了鸡蛋。”
成橙揉揉眼睛,难道自己没睡醒?
沈照却已经兀自走过去,站在餐桌前:“谢谢阿姨。”
“不用客气。”
蔡芬见他一副小正太的模样,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发心,戴着围裙又进厨房去忙活了。
成橙终于清醒了。
“妈妈,沈照怎么会在我们家?!”
蔡芬把热好的牛奶端出来摘下围裙:“妈妈请他来做客的呀,你不是也喜欢他吗?”
噗一声,成橙嘴里的牛奶喷出去,溅在桌子上。
“妈,谁说我喜欢沈照了!”
虽说她是有些同情现在看起来好像很穷的沈照,但那是因为之前对他有偏见而补偿他的。
跟喜欢可八竿子打不着。
沈照当初眼睛长在头顶的样子,成橙觉得自己这辈子——不,两辈子加一起都忘不掉!
“好了,快吃吧,有什么话,吃完再说。”
成橙被煎蛋的香气引诱,捏着刀叉动作,旁边的沈照却没有动。
“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沈照那副死样子,成橙现在算是明白一点,他那样的表情,一看就是又有什么不会的事。
半晌,沈照不说话,成橙盯着他面前的煎蛋看许久,才落在刀叉上面。
她提着自己的小板凳挪到他旁边。
“不会用,也不会问的吗?你又不是哑巴。”
“看着啊——”
成橙利索地动作几下,煎蛋被完美的分割开来,旁边点缀的烤小番茄配着煎蛋,显得圆润可爱。
让她一时间又想起沈照的那篇作文,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沈照学得很快,他捏着刀叉,完美复刻了成橙的姿势。
“笑什么?”
他吃了一口煎蛋,两颊被小番茄和煎蛋撑得鼓起来,像一只河豚。
“没什么没什么。”
成橙赶紧摆手。
蔡芬从卧室一出来,就看见清泠泠的少年和笑眯眯的小姑娘坐在餐桌前,言笑晏晏。
沈照见她出来,咽下嘴里的煎蛋:“阿姨,现在走吗?”
“不急,你和成橙慢慢吃,吃完了我们再走也不吃,县城到镇上开车要不了多久。”
沈照却说:“我吃完了。”
“那好吧,你带好东西,阿姨送你回去。”
“妈妈,你和沈照去哪啊?”
成橙一头雾水。
蔡芬笑一声:“沈照昨天错过回镇上的车了,今天放暑假,班车发得晚,妈妈去送送他,很快就回来。”
成橙奇怪,妈妈什么时候和沈照这么熟了?
再说,沈照上次不是怎么都不肯坐她家里的车吗?
“我回去一趟,很快就会来给你补课,课本你先看着。”
沈照提起放在角落里的红色塑料,忽然这样说了一句。
成橙明白了,怪不得他这次这么心安理得,原来是这么换来的。
沈照和蔡芬都出了门,成橙才大步跑过来,抵住门框:“妈妈,我也去!”
“你去干嘛,沈照很快就回来了。”
成橙眼珠子一转,她想起昨天蔡芬说的话,沈照到底经历了什么?
好奇心不断被放大,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妈妈,我就想去嘛,今天才放暑假,我一个人在家多无聊。”
蔡芬被她软磨硬泡,总算应下来。
雷克萨斯沿着盘山公路爬坡,这座北方的小县城,没有什么风景可言,只是到了夏季,满山苍翠,黄河支流蜿蜒而过,浪涛汹涌而壮观。
成橙坐在副驾驶上,时不时瞥一眼沈照。
车很快开到镇上,蔡芬一边转弯一边问:“沈照,你家在哪个村子?我顺便送你去吧,反正也不远。”
“不用了,您就停在这里吧。”
沈照手放在车门上,肩线紧绷。
他越是这样说,成橙就越是好奇。
她扒拉着车窗往外瞧,这个小镇子上,什么也没有,一股原始的乡村气息扑面而来。
即使从小长在县里,成橙对不算远的镇村,却十分陌生,她爬过座椅对沈照说:“走嘛,来都来了,难道你还不欢迎我去你家做客?”
“我家什么都没有。”
沈照干巴巴说了这样一句,似乎不想再提。
“沈照,我昨天还因为淋雨发烧了。”
成橙嘴巴一撇,耷拉着眼尾,将淋雨两个字咬得很重。
沉默中,沈照回了一句:“随便你。”
村子已经没有导航,沈照坐在后排,时不时提一嘴,不过这里总共也就这一条路,没一会,车就停在村口门前。
黑色的大铁门和附近的几家都隔着好一段距离,坐在门口的一个中年女人看见沈照,惊呼一声。
“沈照?!你回来了啦!”
“四婶。”
相比于四婶的热络,沈照显得极淡漠。
“你妈这两天……”
说到这,四婶才瞧见跟在沈照身后的成橙和蔡芬。
黑色的铁门关着,院墙是红色的砖磊砌而成,很粗糙。忽然,里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嘶吼,铁门被什么重物拍打,发出轰隆一声,就像打雷。
成橙被吓了一跳,沈照却提着大红的塑料袋,隔着大门,沉默良久,说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门被敲得更大声,女人尖锐的指甲滑过铁门,刺耳又令人惊惧,像是在白日里上演某种恐怖片烂片。
沈照打开门的一瞬,里面窜出来一个疯女人。
她一把搂住沈照,呜呜地发出声响,好像不会说话,没一会,她又说了一堆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才从兜里掏出一堆混着土的烂石子,全部捧到沈照面前。
“呃……呃呃。”
“谢谢妈。”
沈照接过那些石子,一一装进口袋。
他转过身,对蔡芬俯身鞠躬:“阿姨,我家的情况您也看到了,实在不能招待您什么。答应您的事,我一定尽快办到,下周我会回一趟县城,去给成橙补课。”
蔡芬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心下有些害怕,点了点头,带着成橙转身离去。
车开起来,成橙的目光隔着车窗,和疯女人对视了一瞬,她忽然大步跑过来,追在车后发出呃呃的声音。
成橙不知她说了什么。
她只知道,沈照家里,很穷,很穷。
还有一个疯妈妈。
“这次都看见了?”
车开到镇上,快下盘山公路,蔡芬打着方向盘,摸了摸成橙的脑袋。
“没有,就是觉得,沈照……很可怜。”
“成橙,妈妈有句话要告诉你。”
“嗯?”
成橙抬头,蔡芬趁着等红绿灯的间隙,转头对她说:“会可怜他人,说明我们有基本的同情心。但是,你要记住,比同情更重要的,是尊重。”
车子开进县城,成橙反复咀嚼着蔡芬说的这两个字。
那天之后,她连着两周也没见到沈照。
“说好的一周,到现在也没影?”
成橙踢了踢脚上的拖鞋,撒丫子在客厅转来转去,捧着冰镇西瓜咬上一口。
呼,美好的夏天。
叮咚——
门铃响了,成橙一开门,沈照等在外面,一只胳膊缠着绷带,脸上也残留着淤青。
“你跟人干架去了?”
成橙十分狐疑地上下打量沈照。
就他这小身板,能跟人打架?
而且,沈照怎么看都像块融不化的冰,而不是个一点就着,能跟人干起来的炮仗。
“没有。”
他干脆利落地吐出俩字。
“让你看的课本看了吗?”
“什么课本?”
成橙看看天,看看地,再咬一口手里的西瓜,西瓜汁和黑色的瓜子粘在脸上,她顾左右而言其他。
沈照盯着她。
“诶呀,好啦,我没看,也没写!”
成橙坦白从宽,又开始狡辩。
“我这不是不会嘛!”
“去拿书。”
“哦。”
成橙洗了洗手,从卧室角落里抽出落了灰的暑假作业,往茶几上一撂。
沈照看着书上带起的灰尘,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右手动不了,左手抽出桌上的纸巾,一下一下,仔仔细细地擦着书本。
擦完,他抬头看了一眼成橙。
成橙很乖觉地坐到他旁边。
沈照左手很灵活,指尖很白净,能看到一层薄薄的茧,笔尖微动,他就已经写下一道题的解题过程。
说是解题过程,其实统共也就两行。
“看得懂吗?”
沈照回头问她。
“不懂。”
成橙摇头。
他又捏着笔,补了两个步骤。
“这样呢?”
“好像,能懂一点。”
沈照停住笔,也愣住了。
“怎么了?”
“我也不会。”
“啊?”
成橙想起来他说的,他不会讲题。
“那怎么办?”
最后,成橙想出来一个简单又好用的办法:抄。
沈照的速度很快,一本暑假作业,本来就不厚,他只用了十五分钟,全部写出答案。
成橙捧着草稿纸惊讶地长大嘴巴:“哇,沈照,你好厉害啊!”
她一扭头,竟然发现沈照的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虽然一闪而逝,但成橙看得很真切。
那一刻,她觉得,沈照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小学三年级数学天才,有点得意、有点臭屁。
“你笑了?我看见了!”
“没有,你看错了。”
沈照的脸上很快没了表情,只有两块淤青。
“你的伤到底怎么回事?”
成橙收好草稿纸,又忍不住仔细看他的伤口。
坑坑洼洼,不像是被人用手打的,反倒像是……用石头砸的。
电光火石间,成橙想起他妈妈给他的那些石头。
“难道是你妈妈——”
“收起你的揣测!”
沈照忽然疾言厉色,成橙被他凶得一愣。
她想起妈妈说的两个字:尊重。
沈照的身影很瘦弱,那双眼睛里很冰冷,却又遮不住藏在下面的光亮。
她和沈照的面前,好似隔着一道不可捉摸的河。
她与站在河这边,而他,孤身一人,矗立在对岸,负隅顽抗,抵抗一些看不清的东西。
成橙不能很好的分辨那些东西都包括什么,但她确信这其中有一样,叫做贫穷,还有一样,叫做自尊。
“对不起。”
沈照说的很小声,但她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手,被人握住。
寒凉与温热触碰、抵抗,却又消融。
“沈照,我也跟你说对不起,我以前不是故意的。”
沈照眼底闪过一似错愕,他抽开手躲避成橙的目光:“没事。”
“沈照,那我们以后算不算是朋友了?”
成橙笑着,松开他。
沈照没吭声,成橙也不再问,她跑到厨房端出另一半大西瓜:“诺,我请朋友吃的第一顿大西瓜!”
“幼稚。”
“沈照!我才9岁,你才10岁!”
沈照不说话,他接过成橙手里的西瓜,捏着勺子,吃得两颊鼓鼓。
成橙觉得,这样的沈照,顺眼多了,还有一点……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