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隅地在乌矶山以西，是陈国西北的一座小城。官兵百姓加起来不及万人。因是岁末，附近村镇多进城采买年节物什，街市比平日热闹许多。

    牟时正，城门未开。西门外，邮驿里外已坐满了人，有用早食的，有闲坐的，除往来住宿的客人，更多是附近进城采买的人。邮驿主事柳石才结过一笔账，听见外面马车辘辘之声，急忙探头往外张望。门口支应伙计良沅朝他紧点两下头，拎起门口角落早备下的食盒，匆匆奔下台阶。

    八人步兵小队开道，后面两列骑兵踏踏而来，护卫着七辆褐帐马车，再后紧随仍是数十骑军，并两辆缁重马车。遥遥一队人马穿街而去，留下淡淡烟尘。

    良沅拎着前襟随马队同向而行。因惧怕战马威势，虽好奇心切，仍不得不错开些许距离，假作赶路，实则五感全开，不放过一丝线索。

    这支马队昨夜子时自城西大营而出，一路向西北而去。良沅算了时辰赶去，远远追了一段路，进山之后，畏惧天黑路险，不得不半路折返。如今再不肯放过这最后机会，定要打探出实情才能甘心。

    千户孟冮自后队打马向前，路过良沅也未闪躲，将将擦身而过。吓得良沅缩身闪在一旁，一时心惊腿软，再不敢靠近。眼看路人渐稀，再不敢跟随，目送尾队扬尘而去，才敢过去路中，弯腰捡起一物，佯做无事，弹弹前襟，快步返回邮驿。

    一来一去，半个时辰过去。城门已开，驿中客人走了大半。主事柳石迎出堂外，拉良沅至栅栏边上，低声急问：“如何？可有发现？”

    良沅将食盒放在阶上，凑近柳石，摊开手掌，“这是……”虽已被压碎，但仍可看出是一半栗壳。

    良沅点头，难掩兴奋，“这是从一个车厢里漏出的，我还分明听见里面有年轻女子说话。”

    柳石亦吃惊不已，隐隐有猜测成真的兴奋。

    隅地在邙山以东，乌矶山以西。两山虽近，风格却迥然不同。邙山多黑石碎岩，绝壁深沟，草木不丰。乌矶山则山平缓坡，土层深厚，林木茂盛。因此乌矶山中多有山民定居，从事耕作采猎之业。邙山据传早年亦有少量山民居住，然陆续有传说因山民打扰山神静修，被藤精树怪绑了做成蜡烛。有人曾于夜晚看见那些人形蜡烛在林中晃荡，据说那是在给路过的山神照亮。如此恐怖故事层出不穷。官府便下了封山令，禁止民众入山。

    如此百年，如今附近的居民都已习惯将邙山视为不祥之地，避之唯恐不急。然总有例外，譬如柳石，这般好奇心重的外乡人。他才到隅地三年，平素无聊，爱打听稀奇事。山神之类的神鬼传说他是不信的。附近军队日常巡山均未听说有怪事发生，莫非神鬼也惧怕官府不成。若说有人装神弄鬼与官府共谋糊弄百姓，恐怕更可信一些。军队往返邙山押运的怪事，他去年就曾留意，今年更是与良沅联手，必要查个明白。良沅是当地人，祖上即住在邙山脚下。他祖上有人曾有人入山失踪，他也曾偷偷入山探查。两人皆不信神鬼占山一说，这次正好借军队入山押运之机刺探真相。

    柳石已勘察过路上车辙，昨晚车辙压痕是空车，今早这深度至少多了百来斤分量。若说加载了两个女子的分量，刚刚合适。

    “主事有所不知，我前几年入山，曾误入一处山隙，那里有一眼热泉，附近山林丰茂，坡上有山栗松塔等山珍果树。可惜待到我下回再去，遍寻不到，恐被巡山官兵撞见，只得作罢。邙山贫瘠，从来无人在山中发现有此山果。这果子必定出自我发现的那处山隙。”良沅越说越是笃定，三十几岁的男人不禁眉飞色舞，“我祖上果然不曾诓我。这山里当真藏着一群异族女子。”

    柳石打量他一眼，问道：“你不是说你祖上已失踪，如何告诉你这些？”

    良沅已顾不得保密，急急解释道：“我祖爷爷有几个兄弟，失踪的是其中一个。据我祖父说我祖爷爷与他一个兄弟进山打猎。误入一处山岭便迷了路，他眼看着他兄弟被飞石砸死，吓死过去，滚下山坡。待醒来，就看见一位异族女子远远而去。他后来爬上山坡，再找不到他兄弟的尸/首，因怕被诬告图财害命，不得不对外撒谎说他兄弟被山神捉了去，嘱咐后人再不可入山犯险，免得丢了性命。”

    原来如此。柳石缓缓点头，又道：“你这位祖爷爷又如何断定她是异族女子？”

    良沅左右看看，待路人走开几步，才凑近低声道：“我祖父说，那女子身量比他还高，至少五尺开外，身披战甲，腰挎长刀。且发饰奇怪，不似寻常女子般绾发，倒冠巾束发，实在诡异。若不是身形窈窕，髋骨突出，险些勿看成一个高壮男子。”而且高鼻丰唇，肌肤莹白，好似玉人。良沅咽下最关键的一句，好似如此便保住了他独有的宝贝。

    柳石观他眼神闪烁，似有伪饰，垂眸片刻，问道：“你可听出车上女子说的什么？哪里口音？”

    良沅摇头，“杂声太多，实在听不出。那千户警惕得紧，我才靠近些，险些被他的马踢死。”

    “你可认识那千户？”见良沅亦无奈摇头，柳石捻须踱回堂中。隅地驻防不过千人，千户至多三两个，找起来倒是不难。

    两日后，日暮时分，这只隅地驻军押运的车队绕过乌矶山，抵达陈国中南，距陈国都城望丘百里外的一座村镇。至一处庄园门口，大门敞开，车队鱼贯而入，直入二门内院。孟冮率众兵士卸下车马，悉数撤出二门，落锁。

    二门里一时安静，只余下七辆厢车。头尾车厢各跃下一人姜田与姚奚环视一周，见四下无人，遂摘下帷帽，对视一眼，各自进入东西厢房查看。

    片刻，二人快步出来。未等姜田出声，车厢内偷窥的姊妹已叽叽喳喳掀帘跳下车来。

    “哎呦，我这腰……”

    姜落亦从头辆车厢中跳下来，默默捶了捶酸痛的后腰。

    姜田无奈抿唇，过去牵起姜落的手，转头吩咐其余八人，“小声些，姚奚，你带两个人拿出米粮，去灶间煮饭。大家吃完早些将歇，明日还要赶一天的路。”

    众人答应。姜田拉着姜落进入东厢，随手关上房门。

    姜落摘下帷帽，朝姜田微微一笑。

    姜田却是有些无奈。

    偷梁换柱之计她虽知情，却不赞同。未想姜落直接迷晕姚叶，扮作她堂而皇之上了马车。事已至此，只能将错就错。这两日因怕姊妹们看出破绽，姜落甚少饮食。这些她看在眼中，不是不感动的。

    再次被姜落唇上裂痕刺到，姜田收回视线，转身出门。

    “我去取些水，你洗漱完毕早些休息。晚上我会与姊妹们言明此事，你不必再伪装。”

    事已至此，她便多看顾她些，必定护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