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皎 皎婵娟
日落西山, 暮色四合,流云向晚。
天际晕染着丝缕朱霞与墨蓝, 洁白而安静的病房,犹如一片留白的画布。
画布之上,千种光华,万般色彩,尽融于他双眼。
再化作迷离而温醇的酒液,酥麻地缠上虞婵的心头与舌尖。
原来相爱是这样一件事。
虞婵乖乖地让他擦干眼泪, 轻声道:“每次在你口中,我都像是无所不能一样。”
“小婵就是无所不能。”
季澹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
他静静凝视着虞婵,一字一句道:
“你让我明白了, 什么是自我, 什么是爱,什么是永恒。”
虞婵才被擦干的眼眶,又再次涌上澎湃的热意。
可泪水滴落的瞬间, 她的唇角却高高扬起。眸光若朝阳初升,像是这一生,都从未笑得如此幸福过。
她哑声道:
“荣幸之至。”
之后, 虞婵便一直无限依恋地俯在季澹肩头, 听他缓声述说着两人的曾经。
他的声音沉稳又清冷, 压过种种仪器的声响,温润地扫过听众的耳膜。
两人似乎在房间里形成了一种宁和而坚韧的气场, 外界的人和事既不能窥探, 也无从干扰。
在逐渐暗下的天光里,在这样的氛围下,谁也没有注意到,喻承泽的左手食指, 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总之,小婵和我现在都非常幸福,余生也必定会情深意笃,生死共担。”
“还请您多多放心。”
又过了半小时,季澹为这个漫长的故事作出了结语。
而后,他站起身,朝喻承泽深深鞠了一躬。
明明长着一副混血面孔,却是圈内少见的尊师重礼。虞婵想着,心头源源不断地涌出对他的欣赏与钦佩。
另一方面,季澹这春风化雨的温润感,也将她心头的戾气纾解了几分。
爱能令人变得温柔。
爱比恨意更有力量。
渐渐暗下来的光线里,她默默注视着喻承泽,双眸晦暗不定。
临走前,她破天荒地留下了一句,自喻承泽住院以来,从未出口的话。
“下次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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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低垂,紫云摇曳。
赶在最后一丝天光落尽之前,两人来到明城医院旁的临江公馆。
邻江公馆的地段和规格不输云璟十八玺,共二十六座洋馆,居住者非富即贵。
自从开进住区,季澹就始终有些迟疑,眸光频频往外张望。
“怎么了?”
虞婵顺着他动摇的眸光望去,只见风格各异的华美洋馆,都宁静地矗立在夜色里。
“该不会是找不到路了?”
她随口玩笑道,童心盎然地戳了一下季澹的侧脸。
“阿季像个迷路的小孩。”
“……”
季澹竟没像往常应付她玩笑那般,游刃有余又无限宠溺地看她一眼。
他抿了下唇,无奈地默认了。
在虞婵震惊的目光里,他补了一句:“没事,管家应当会在门口等。”
话音刚落,两轮车灯蓦地照亮不远处的一个身影。
衣冠楚楚,温文尔雅,年纪五十左右,一位典型的英伦老管家。
车往那栋洋馆开去时,虞婵似乎听见一声如释重负的吐息。
第一次上门拜访男友的家长,说不紧张根本不可能。
但说来也巧,虞婵曾和季书丞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明城第一医院的院长办公室门口,她险些滑倒,还被他扶了一把。
发生过这么一个小插曲,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她现在的紧张不安。
虞婵回想着当时的细节。
虽说已是不惑之年,但季伯父气度儒雅,俊逸不凡,周身都蕴着韬光养晦的成熟内敛。想必即使和他妖孽般的混血儿子站在一起,也未必有多失色。
况且,他待人也十分和善,虞婵当时就没感到丝毫陌生人间的提防疏离,只能强烈地体会到他慈悲温和的医者仁心。
不愧是明医的院长,top2大学的医学教授。
用昙花的话来说:“哪个病人不希望遇到这样的医生?哪个学生不希望能遇到这样的老师?”
可虞婵也记得,那段话后面还跟着一句。
“可是,哪个子女,希望遇到这样的父亲?”
“啪嗒”一声响,门被缓缓打开。
简约而沉稳的内饰一览无遗,客厅内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虞婵原本满面都是拜访长辈的乖巧笑意,可看到面前的景象,就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管家神色抱歉地朝她躬下腰,礼貌地接过她的外套和包。
“实在不好意思,医院事务繁忙,季先生临时有一个紧急会议要开……但他承诺今晚一定会回来。”
管家用生涩的中文解释道。
“没关系,我们有时间,可以慢慢等。”虞婵连忙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下一秒,季澹冷得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来。
“他的承诺,我听得多了。”
声音入耳,虞婵霎时一怔。
她从没听过他这么冰冷的音色。
无波无澜,冷清空寂。听到的瞬间,就能让人一下子明白,到底什么才是“心灰意冷”。
那声音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愤怒,没有失落,似乎连淡漠这种情绪都没有。
只有浓郁的,化不开的疏远和寂寥。
季澹一副见怪不怪的神色,将手里的月饼随意地扔在了玄关。
等做饭阿姨摆满了一桌菜,头道菜都有几分凉了,季书丞才匆匆赶回来。
如果说季澹能令人想到春日的暖湖,季书丞就如同一支纯银质地的钢笔,人到中年仍有满身温雅的书卷气。
可锋芒内敛,并不意味着没有锋芒。正如银光流转的尖锐笔尖,既能著书立说,也同样锋利如刀。
电梯门打开的刹那,虞婵立刻起身迎上前。
“季伯父好,我是虞婵。”
她今天穿了一身温婉得体的秋冬系长裙,但眸间光彩耀目,满身美人自矜,是再朴素的衣饰都无法遮掩的。
纵使已经在网上看过她的舞台表演,季书丞仍被这股盈盈流转的华美气质所震撼,双眸恍惚了一瞬,如被烟花照亮。
旋即烟花落下,他眼眸复归沉寂。
“虞婵小姐,久仰了。”
三个人默默地围着饭桌吃饭。
季澹坐得离季书丞很远,又把虞婵也拉到自己身边。于是就变成他两人坐在饭桌这边,季书丞孤零零地坐在另一边,宽阔无比的饭桌像道天堑。
桌上一丝不苟地摆着四套餐具,其中一套是公筷。这是身为医生的季书丞一向的习惯。
“我从国外买了皇家舞团刻印的cd,虞小姐的芭蕾舞跳得很好。”
似乎是知道儿子并不会理会自己,季书丞和虞婵寒暄。
“谢谢您的夸奖,我学芭蕾的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年了,勤能补拙嘛。”虞婵笑盈盈地回答。
很奇怪。按理说坐在一起吃饭,又是已经算半个家人的关系,距离应该更近才对。
可虞婵却觉得,今天的季书丞,远远不如上次见到的季书丞那么和善、好相处。
“虞小姐太谦虚了。”季书丞微微露出笑意,“说起来,咱们还曾经见过一面,也算是巧。”
他生硬地放下自己手中的筷子,拿起饭桌中央的公筷,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半站起身,放入虞婵碗里。
虞婵不怎么吃肥肉,但她道谢后,就将这些肉全都吃完了。
“reeve当演员这些年,我总担心他沾染这个圈子的浮躁和污浊气,甚至染上一些荒唐事,辜负别人家的女儿,所以一直不赞成他的这份工作。”
“但reeve确实用行动向我,还有他妈妈表明了,他是个好孩子。”
季书丞喝了几口茶,沉默了阵,叫来管家把茶换成酒。
听到这个嘱咐时,一直低头不语,绝不和季书丞有眼神交流的季澹,终于抬起头,略带讶色地瞥了他一眼。
茶杯换成酒杯,殷红如赤霞的红酒泛着迷离的光彩。季书丞抿了一口,朝着虞婵举起酒杯。
“你更是个好孩子。义演的事情、基金会的事情,还有你的那个公益机构……叫楼心月,对?我都了解了一遍,越了解,越觉得非常伟大。reeve和你在一起,说实话,我感觉他有点高攀了。”
虞婵哪想到季书丞会这么说,脸都有点红,赶紧站起身连连自谦。结果余光就看见季澹长眉一挑,露出了进门以来,给季书丞的唯一一个好脸色。
颇有几分遇到知音的欣慰感。
虞婵:……
这饭越往下吃,虞婵越明白一件事。
季书丞只知道怎么面对病人和学生,不知道怎么面对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
在他心里,也真的是病人第一,学生第二,家人第三。
只有一个例外。一个至高无上的例外。
estella就是那个例外。
吃过了饭,季澹一个人去露台赏月,虞婵陪着季书丞在楼下说话。
季书丞不常喝酒,上头得厉害,面色有点红,话也多了几句,聊起季澹小时候的事情。
“他四岁就被星探挖掘,叫去片场拍戏,我那时很不理解这个行当……明明自己没尽到多少为人父的责任,还经常说教他。现在想想,真是后悔。”
“他十三岁那年,有一次叫我去片场探班,我没去。后来又过了三天,我才在网上看见,剧组给他办了个生日会。”
季书丞说着,又开了一瓶红酒。虞婵在一旁静静听着。
“他长得很像他母亲。estella走得早,我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连带着看见他,心里也难受得跟刀扎一样。”
“所以我离开了estella的故乡,回国来,一切从头开始,忙得没空睡觉没空吃饭,更是无暇顾及他。”
“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就变成了今天这样。”
“我当这个儿子不存在,他也不得不,当自己没有过我这个父亲。”
月上梢头,虞婵披了件外套走上露台,给季澹也带了件厚衣服。
季澹背对着她,微微仰头看向无边月色,背影显得孤清。
虞婵微微踮起脚,将衣服披上他肩头。
就在此时,季澹忽然转过身,一把抱住了她。
他侧脸贴着她的头发,金白色的月华映亮眼眸,眸间尽是失落和寂寥。
“我和季伯父聊了很多话。”
虞婵轻抚他的后背。
“嗯。”
季澹淡淡地应了声。
虞婵斟酌着措辞,缓缓开口。
“……他说,觉得很对不起你,希望你能给他一个补偿的机会。”
这句话一落地,似乎连时间都变得静止。季澹没接话,空气像是结了一层黏腻的胶,停止了流动。
良久,他才闷声道:“如果我不给呢?”
虞婵轻轻叹息了声。
“阿季做什么决定,我都一定会支持你。”
“只是,在听季伯父说话时,我忽然想到,万一有一天,我也失去了你……”
“失去”两个字才出口,虞婵的声线登时变得颤抖起来。
她将头埋入季澹温热的肩膀,深呼吸了一下,才有勇气继续道:“我不敢想象,真到那时候,我会有多痛苦。”
“我可能整个人都会被打碎、被击溃,变得不再是我。”
“我可能再也没有能力跳舞,没有能力演戏,没有能力……履行一切我本该履行的职责。”
季澹没有说话。
虞婵也没有再作声,两个人就这样,在中秋节这片皎然又圆满的月色下,久久地拥抱着。
又过了许久,虞婵耳边,才响起他低哑的声音。
“我好像……”
“有一点能理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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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大而绮丽的月色,不止笼罩在临江公馆的上空,也一视同仁地,流淌进了喻承泽所在医院的窗户里。
下一秒,“唰”的一声,护理人员将窗帘拉了个严严实实。
他叹了口气,蹲下身将毛巾浸湿,开始为喻承泽擦身。
过了会,忽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护理吓了一跳,抬头便看见一个女孩正拎着饭盒站在门口。
见到他时,女孩喜不自胜地露出大大的笑容:“我等不及你下班,早早来找你啦。”
护理心头一暖,无奈又幸福地笑了笑。
但紧接着,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赶紧站起身往门外走去,想用自己的身躯堵住她的眼睛:“你别进来了,这儿恶心。”
“什么恶心?”女孩疑惑地踮脚朝里望,“难道你又在洗便盆?”
“不是不是。”
护理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
“是里面躺着的人恶心。”
“你知道这住的是谁吗?是喻承泽。”
听见这个名字,女孩五官都挤在一起,发出将要呕吐的声音:“天哪,真是比便盆还恶心,我快吐了。”
“所以啊,你先在楼下等我一会,我下班了就陪你回家……”
护理边说边带上门,送女孩朝楼下走去。
夜色渐沉,通明皎然的月色普照大地,却唯独照不进这间病房。
只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气味,浓黑如墨地在房间里飘来荡去,像一曲不吉的挽歌。
“叮铃铃——”
霎时间,警铃大作,突如其来地划破了夜的宁静。
可是,等值班的医护冲进病房时,已经太晚了。
病床旁的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嘟——”的长音无情地持续着,昭示着病人的死亡。
喻承泽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的手里,捏着自己拔下的呼吸机。
作者有话要说: “爱比恨意更有力量”摘自网络~暂时没找到出处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