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辞官
尚未走近圣安宫, 就听到一阵杯盏摔砸破碎之声。
顾容瑾原本以为要面对这一切,他的心情一定会非常复杂,万丈起伏,难以自持。然而, 终于迎来了这一刻却是出奇的平静。
他忽然间就明白了, 剧烈的情绪起伏只是因为左右摇摆不定。而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宛若止水, 掀不起任何风浪。
顾容瑾大步走进后宫大殿。
殿内烧了碳, 热得过分,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以前的这时候, 他总是心疼姐姐体质虚弱。然而此时此刻, 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寒风肆虐的冰天雪地白玨的绝望无助。这样的绝望, 她经历了两次。
她原本可以恣意人生,活得平顺如意,只因认识了自己,她的人生才平添了如此多的磨难坎坷。
他曾想过远离, 还她自由平静。如今他不敢再这样想,若是欠下的债都不用还, 那人人皆可作恶,人人都能为所欲为。他欠阿玨良多, 此后余生都该赔给她, 哪还敢轻言远离。更何况本就是相爱的俩个人。一个人拼了命的奔赴,一个人自以为是的背过身去,往后躲, 除了自我感动,更是害人害己,活该一辈子孤苦。
随着他的脚步声响起, 屋内忽然响起嬷嬷刻意提高的音量:“太后,您消消气,您就把药给喝了吧,太尉大人不可能会辞官,他是您的亲弟弟,宫内宫外还要仰仗他,他不可能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宫女挑帘。
顾容瑾站了站,抬手将官帽拿在手里。
宫女原本肃然的脸,忽然睁大了眼。
顾容瑾低头进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顾姝正在发脾气,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尚不能定论,但当她看到顾容瑾取了官帽,骤然瞳孔紧缩,脸色苍白,嘴唇抖了抖,一时失了声。
“阿姐。”
顾姝这才回神:“你要是还认我是你阿姐,就把官帽戴回去。”
顾容瑾神色平静:“今次过来,我是来跟阿姐道别的。从此后山高水长,也不知何时还能再见……”
“你要走!”顾姝脸色大变,激动的骤然站起身,因为太过猛烈,身子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眼疾手快的嬷嬷扶住。
嬷嬷急急道:“大人,您说的这叫什么话……”
“我同阿姐说话,何时轮到你这个奴才插嘴!”顾容瑾骤然严厉。
嬷嬷一吓,面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顾容瑾在太后这发脾气是不曾有的事,就算俩姐弟偶有聊不下去的时候,以顾容瑾克制的性格也是选择寻了个借口直接离开。
顾姝明显也被吓到了,愣愣的,过了会,缓声道:“你还在气侯嬷嬷和她姊妹的事?我都已经处置她了呀,侯嬷嬷跟在我身边那么多年了,因着你,我都打发去了别处,你还在气我什么啊?”
新晋得宠的嬷嬷虽跪在地上,仍不忘巴结讨好,小声帮腔:“是啊,太后娘娘治下严厉,目下无尘,太后原是好意派人过去帮忙,谁知那茹婆子竟是那等泼辣跋扈的老虔婆。侯嬷嬷欺上瞒下,蓄意放纵,谋得好处……”
人有时候真奇怪,当你真心向着她的时候,她的所言所行都是有理有据或是被逼无奈。一旦心里出了裂痕,再听同样差不多的话,这些内容就会不自觉在心里回味一番。
譬如此时,顾容瑾却听到了心寒的感觉。
他厌憎茹嬷嬷真的只是因为她在他府里作威作福吗?更多的则是,他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太尉府原来一直被亲姐姐监视着,这么些年,打着爱护他的名义,一直左右他的人生,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然而,现在这个亲姐姐,为了摘清自己,不惜将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奴说舍弃就舍弃了。
从他调查的结果来看,茹婆子作威作福完全是她个人所为,与侯嬷嬷并不相干。若侯嬷嬷有错的地方,顶多也就是失察之责。阿姐要护下这个老奴也不是不能,那么大岁数了,还贬入浣洗房。也是没几年活头了。
所有这些联想都不免指向一个方向——顾姝的心真的狠。
念及此,顾容瑾心里一阵阵难过,有种灯塔破灭的荒凉之感。他抿着唇没有说话,面上紧绷。
高位上,顾姝的嘴张张合合。顾容瑾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忽然之间,只见他朝着前方,深深一揖,一躬到底。而后再不废话,转身就走。
顾姝大概是没反应过来,等顾容瑾大步出了门,顾姝的声音才从屋内惊怒交加的传来:“顾容瑾!”
一路倒还顺畅,也无人阻拦。
后宫不得干政。
皇帝都已经准了的事,没道理太后就有权力强行阻拦。
顾容瑾出了宫门,回头再看一眼,心内一片怅然。
马车缓缓前行,车轱辘滚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然后缓缓的停了下来。似是心有所感,顾容瑾掀开车帘,伸出头看去。半空中,与高坐在见雪之上的白玨直直看过来的目光相撞。
一抹红晕忽得爬上她的脸,她略微不自在的移开了目光,又没忍住笑了起来,看向他:“我来接你回家。”
顾容瑾心中那一片苦涩的怅然迅速被满溢的幸福填满。
赶车的廖凤只觉身后人影一闪,顾容瑾已贴着白玨的后背跨坐在马上。
他身上滚热,烫的白玨瑟缩了下,也不知心理作用还是怎的,耳朵瞬间就烧红了。
温香满怀,昨夜种种历历在目,一时变有些心驰神荡,低头瞧见她耳朵鲜红可爱,没忍住轻咬了一口。
白玨轻呼一声,扭过头看他,又惊又羞。
顾容瑾这才回过神,大意了,青天白日的,二人还在大街上呢。
幸而,他一身一品大员的官袍,来往百姓瞧见官家人,都低头回避了。也不知有没有人瞧见他刚才的失态之举。
“你以前从来不会害羞。”顾容瑾忽然说。
白玨:“哦。”
顾容瑾:“你以前还骂我扭扭捏捏。”
白玨:“我有吗?”
顾容瑾一只手圈住她的腰,指头略微划了两下:“有!为何你现在也扭扭捏捏了?”
白玨抓着他胳膊的手反而不好硬掰开了,只好转移话题道:“你辞官没那么顺利吧?”
顾容瑾:“没什么顺利不顺利的,我心意已决。”
白玨:“你爹会不会骂我红颜祸水?”
顾容瑾笑:“关你什么事!是我自己累了。我难道还不能为了自己活?”
白玨:“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顾容瑾:“天下那么大,带着孩子们走走看看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咱们好好培养孩子们,让他们将来报效家国。”
他说的认真,白玨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这一声笑太过魔性,引得路人纷纷看来,顾容瑾又去捂她的嘴。
白玨被他整个的圈在了怀里,斜睨着他,故意伸舌舔了下他的掌心:“到底是谁扭扭捏捏?”
顾容瑾一僵:“我,是我。”
二人你来我往,信马由缰,等白玨回过神,见雪已自动载着他们回了太尉府。
白玨抬眼望了下巍峨的大门,“错了,我是打算去太师府接长思他们回来的。”
顾容瑾掐住她的腰,打马进府:“有什么好接的,玩腻了自然会回来。”
府里人见状,自动回避,白玨怪不好意思的,挣了几下没挣脱。顾容瑾将她从马背上抱下,又径自带去了书房。脚一踢带上房门。随后将她往书案上一放。
白玨作势要下来,顾容瑾按住她,眸中颜色很深:“我以前看书写字的时候,你不是老爱捣乱,躺在我书案上吗?”
若白玨还是曾经那个白玨,一定不会多想。现而今眼睫一颤,面上登时血红。
如今看来,她曾经的皮厚无耻恰恰是因为本质天真。三教九流学得那些调戏人的花招不过是照猫画虎。又或者说,她自己不曾真正动过情,才会肆无忌惮。
顾容瑾很满意白玨现在的反应,他低下头,说:“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想过像现在这样将你按在书桌上……惩罚你。”
白玨惊异的睁大了眼:“很早有多早?”
顾容瑾亲她,呢喃道:“反正比你张嘴闭嘴喜欢我的时候要早。”
她一直认定的一厢情愿,又怎知不是两情相悦?
只不过常常让他灰心丧气又郁闷的是,他越是情难自禁,就越能看出她对他的爱意就像是任性的小孩非要得到一件好玩的玩具,目的单纯的可笑。
爱生忧,爱生怖,爱是占有与得到,爱是不愿与人分享,爱是身与心都强烈渴望着合二为一。
白玨一直以来确实没有这种复杂深沉的感受,除了刚醒来那会儿,涌出过被背叛的狂怒。不过,没过多久,又自我开解释然了。
两相对比来看,顾容瑾的爱似乎更小家子气,也更热烈真切。与他出尘的外表相比,他的爱更赤诚纯粹。然而白玨这种喜欢宣之于口,却又我爱人人,人人爱我,博爱众人,对某个人的爱意更像是戏耍玩闹,常常让被爱的怀疑她的真心。以她那种义字当头的性子,便不是为了顾容瑾,怕也是会豁出性命。
白玨无法理解顾容瑾曾经的小心试探,怀疑否定,又在自以为被爱中深深爱上。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躁动。
季崇德“嘭”一声踹开门。
几乎在同时,白玨像是流星般,飞身朝窗口而去,眨眼没了踪迹,只留下一道残影。
季崇德气焰嚣张,只觉得什么晃了眼,随即看到顾容瑾散开前襟站在书桌后,露出一大片胸膛。如果他还仔细点,一定能看到顾容瑾唇上水渍潋滟。不过此刻更让他在意的是,姓顾的脸色阴沉,双眼直勾勾的,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季崇德一时被吓住,嚣张的气焰一熄,结结巴巴道:“又不是女人,看了你又怎么了?”
恰在此,门外又传来喊声:“师父!你怎么赤着脚啊?”
顾容瑾一怔,一拢胸前衣襟,抓起搁在书案上的小鹿皮靴子就追了出去。满心满眼只剩关切。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过得好快,感觉每天都在写,今天一看,这篇文好多天没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