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呼伦雅
无月的夜里,火光照亮的范围有限,人眼所能看清的范围亦是有限。
再加上寇阳山中所饲养的鹰雕角鸱乃是钦州各地最多的一处,山中体型稍小些的野物大多进了这些扁毛畜生的嘴里,大些的则也被金银寨中的人驱赶去了其他地方,是以此时行来,山中除去鹰雕角鸱不时如同鬼哭似的啼鸣之外,唯有风入林间摩挲而过的簌簌声响,一时间更是教人心底发毛,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淦,”有人低咒一声,“好生生的一个野猎场,硬是让这些个人弄的跟阴曹地府似的,真是阳世盛不下,上赶着往阴间送。”
“少说两句,”为首的一人扒开草丛,朝着隐隐约约有光的地方看去,眼底映出一片幽暗,“去个人,禀报大公子,就说……咱们可能已经摸到金银寨的山头上了。”
先前那人跟着换了个地方,朝着他看的地方探出头去,只见火光微亮,映出一片起起伏伏地房屋,视线与为首那人一碰,旋即点了点头,低下身子朝着后方潜去,直到在林中远去了数丈,这才一抹鼻子,鼓起脸颊,仿着角鸱的叫声有频率地开始传信。
须臾,两声雕鸣应和了上来,过后再无声息。
“大人,找到了,”方正清身侧,有将官匆匆自一处矿洞中钻出,“在岩溪山的碎石谷,那处地势低洼,两侧易下难上,金银寨的人在那里建了寨子用作看守。”
方正清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岩溪山……”
岩溪山并非他们当前所在,而是随着山脉向上更靠后的群山中的一座,与此地大概隔了两个山头。
“寇阳山中的金矿,不止一处,”将官道,“先前塌方,地下暗河改道,他们挖穿了山体,顺着暗河摸到了这边已经废弃的矿洞里,这才教咱们的人给碰上了。”
方正清沉默了一瞬,而后叹息一声:“走,带我去瞧瞧。”
将官面上有难色:“这……怕是不行,他们身上有疫症……”
“地下暗河四通八达,”方正清循着他先前出来的方向找过去,“倘若他们尸身浸泡在暗河里,这疫症可不是会不会传到你我身上,而是钦州之外,大乾国土之上,又要因此而死上多少人——前头带路。”
将官沉默一瞬,咬牙追上前去,领着他往方才的那处矿洞而去。
临进洞前,方正清道:“抽两伍的人,随我一道前去,如有万一……你们便将我丢下,去钦州城寻苏四小姐,本官此行诸事,一应由苏四小姐接手。”
将官面上神色更沉重几分,但依旧叉手领命。
方正清抬头,望着远处那连绵不绝的山脉,眼底也是一片隐忧。
吊楼望台上,有人正在说笑,借着火光煮酒吃肉,冷不防从背后无声无息地探出两双手来钳在脖颈间用力一错,只听嘎巴一声那人便身子一弹而后软倒在地,这时一身黑漆漆、突然攀上瞭望岗哨的斥候方才露出行踪来,却是与对面的同伴一对眼,扒了这两个小喽啰的衣裳穿在了外头,这才探身朝着下面一招手,轻声呼哨:“走!”
顾少随带着二三人从角落里出来,手里攀援锁朝上一抓,登时便身姿矫健地攀摩上去,除了铁质爪钩嵌入木头时轻微一声响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最先上来的斥候探手将他拉了上来,道:“这里是后山,地势艰险,易守难攻,难上是难上了点,但防卫不多,丑时末咱们大概能直接攻进寨子里去。”
顾少随借力进了小角楼,大致估算了下时辰:“不急,先守着,盯紧了寨子的位置,等寅时听大哥那边的动静,以免打草惊蛇……三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要真是撒进这大山里来……终究难以拧成一股绳。”
斥候点头应下。
方正清自云州借来的兵马皆是斥候出身,乃是精锐中的精锐,两个时辰足以让他们将整个寇阳山外围摸排一遍,至于再往内的一些深山老林,因着丛林过密以及出行不易等原因,不宜人居且罕有人迹,倒也算是替他们免去一些功夫——寇阳山脉纵横绵延数千里,越往上的山上越不适宜躬耕放牧,密林深处会有潮气侵袭人体,引发湿寒等病症,算是极恶之地。
——以如今的温度若是还要往更高的山上住,碳火怕是得昼夜不息,还要消耗大量的粮食用以暖身饱腹,而这些东西想要运送上山,便不可能在密林中留下痕迹,对于痕迹的查验追踪,这些斥候可谓是个中高手。
如今追寻到了贼寇的踪迹,敌在明我在暗,只要盯紧了人手,莫要提前生出动乱才是要紧。
天最黑的时候,无疑是黎明前的一段时间,而人睡得最沉的时候,便是天色暗昧将醒却又无知无觉之时,至此,三千人便在这寇阳山脉外围如同一张密密麻麻地渔网一般,借着夜色慢慢地覆了下来,如同一张疏而不漏的天网一般,朝着剩下的、星子般分散在各个山头的寨子网罗而去。
一切,蓄势待发。
然而金银寨大寨的聚义堂中,却还幽幽燃着蜡烛,固伦格高坐首位,看着底下匍匐在地的喽啰头子眼底满是阴沉。
他舌尖缓缓舔过自己冷白色地牙齿,笑容里透着股锋锐地寒意:“你告诉我,那位朝廷钦差,当朝廷尉正方清方大人前往云州……乃是呼伦雅亲眼所见?”
那喽啰头子瑟瑟发抖:“大人……大人饶命,是呼伦、是别吉殿下要小的瞒着大人,真不是小的自作主张……”
固伦格的手握紧松开反复数次,指节之间咯咯作响,最后还是忍不住一拳砸在面前的桌案上:“方正清自云州借了三千兵马,昼伏夜出朝着寇阳山而来,这个中意思,你们可都能看懂?”
下首坐着的几大首领对视一眼,抱拳道:“小的明白。”
“呼伦雅,呼伦雅……”固伦格终究还是一脚踢翻了桌案,桌上摆着的东西叮铃乓啷顺着台阶滚下,而后滚落在堂中所铺设的羊毛地毯上,四散而去。
固伦格闭了闭眼:“方正清乃是钦差,他知道了我的身份,那离大乾朝廷知道也不远了。”
胸前戴着骨哨的苏合迟疑几分,开口道:“大人,如今当务之急,乃是从钦州撤出去,方正清所率的兵马,这两日便要到寇阳山外了。”
“正是,若此地乃是云州,咱们尚有突围之力,闯出拒马关,便是顾振安那老儿也奈何不了咱们,”头戴毡帽的黑脸汉子道,“可这里是钦州,大乾朝廷一旦下了调令,北有云州大军为阻,左右有青州、罗州,内里则是麟州……这可就当真是四面受敌了。”
“如今我等虽与大乾官府有些交情,但只要朝廷调令一下,他们可不认咱们是他们兄弟,”
固伦格只觉额角抽抽着崩了两下,而后压住怒气,缓缓平复了气息:“青州那边,如何了?”
“大乾边关向来严格,近些年又少有往草原去的商队,”另一个头发带着些许蓬乱蜷曲的汉子道,“所以哪怕是打通了青州商路,想要出关也是难上加难——青州官府的手插不进边军里头去,咱们只能是趁着夜间从出云关一侧的天堑从高地滑下去……饶是如此,也要提防巡回的大乾官兵。”
“如今……也不过是送了一小部分出去,剩下的都还在青州库房里堆着,”蓬发汉子顿了顿,咬牙道,“若是实在不行,小的最后只能带着弟兄们闯关了。”
“闯关?”固伦格嗤笑一声,“咱们如今能在金银寨高坐首位,靠的可不是咱们自己,而是底下的那些个小喽啰,为的也是从你们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那些个金银女人——这些东西在寇阳山好使,你想要他们为你拼命出关……你们手里又能拿出来几个这样的心腹?”
一时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能在金银寨里过活的,哪里能有什么好人?
莫说什么义薄云天,什么绿林好汉……嘴上说说骗骗自己便罢,大口吃肉的肉从哪里来,大碗喝酒的酒从哪里来?
当年武帝修律法,清吏治,九年方才有成效,听闻当年沉冤昭雪的案纸在长安能堆满三间宫室——从正殿到偏殿再到耳房堆的满满当当,更有暗影卫如同暗影一般铺设各地州县,举不平,报不廉,纠不法……
——有天子如此,他们如何还是上了山,在这金银寨中当了贼寇?
不外乎好逸恶劳,贪财好色。
然而想要在寇阳山长久的过活下去,手上没有两条人命,又如何能震慑他人,又如何能保住在寨中的淫逸生活?
而在这样的一群人里,他们想要挑出能放下心、信得过的人手……
一个两个肯定有,三个五个不多,但若是说能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他们卖命闯关,那却是蜉蝣撼树,笑话一场。
毡帽男子道:“这些时日已经将库房都腾空运往青州了,只要出了钦州地界,咱们便如鱼儿入水,他们再寻不到咱们踪迹,今日咱们共聚于此,不过是为了拖上一拖云州来的边军……”
本该早就计划好的事,却被一直跟在呼伦雅身边的小头领给耽误下来。
苏合看了眼他,冷笑一声:“怎么,大人带你们一道发财的时候,你们能鞍前马后,如今轮到你们为大人拼命的时候,你们就开始退缩了?”
毡帽男子一拍桌案:“草原人只知前行,不知退缩这两个字怎么写——但也要商量出一个章程出来,总不好一直守在这寨子里一动不动,只等着大乾官兵打上山来——若是别人我库若干便二话不说,掉头便走,可呼伦雅……那可是别吉殿下,大人的胞妹……”
别吉,在草原人的话语中,是公主的意思。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便又放在了跪在堂下的小首领身上。
固伦格道:“将呼伦雅何时去的麟州,如何占得魏县,又是怎么失踪地,一点点都给我说清楚了。”
底下的小头领战战兢兢自然无有不应:“是,是。呼伦雅大人本来是在云、青州交界之处驻守,为大人看管商道,但呼伦雅大人觉得自青州绕路太远,不如罗州,便要小的留守在狻广道守着,自己带了人马要去罗州,再后来,不知怎么便转到去了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