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心难齐
待夜幕四垂之时,晚饭的这一道接风宴,也成了践行,三千甲士于城外集结,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拔营出发。
席间,顾振安与方正清、顾少卿二人商定计划,却是除了这三千越境的甲卫之外,他还会调动云、钦边境所驻扎的屯兵,死守钦州边界,只要有乱兵匪盗自钦州方向出来,他这边当即便能拿下。
三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再加上钦州内里的千余司马营兵众,足以在整个大乾掀起一场兵乱,毕竟,如今的孩童夭折率不低,大乾人口虽众,但若是放在一州之地,也不过数万百姓,足以打一场攻城掠池之战。
而此行,他们的目的也确实乃是攻城略池——攻的是寇阳山,略的则是那寇阳山中不知藏了多久的金银寨。
若能拿下匪首固伦格的人头,更是此战的大功!
顾振安道:“此行若是不能留下固伦格,至少也要摸清楚他们绕过云州进入我大乾腹地的路线,云州监察司首席监察使与我通过信,草原上已经有固伦格要率兵南下,绕过云州直取大乾腹地的传言。”
“此事若为真,”顾振安面色沉重,“必然有人于大乾官军内部里应外合,思及固伦格不知何时潜入钦州……此事,倒也不无可能——如此一旦草原兴兵,则必然打我等一个措手不及。”
“昔年固伦格年纪尚幼时,便是一员悍将,随着年纪增长,于草原上的声望只增不减,手段怕是更加残忍……若当真被他们大军绕过云州,自两侧天堑入内,”顾振安的目光在方正清以及顾少卿身上划过,语带沉重,“莫说大乾百姓要受此灾殃,便是被他们借道而来的州城,多半也要落入草原人之手。”
草原对中原之地虎视眈眈已久,莫说如今的大乾,便是再往前的历朝历代,因草原地广人稀,游牧民族逐水而居,随时节牧场牧草或肥美或贫瘠而转移,是以便是打了下来,却也极难管理控制……
将草原汗王封为汉人藩属,却也是换汤不换药,最多是将草原人打怕了,换得一二十年的安稳,待草原下一代长成,他们便只记得与中原人的仇恨,而遗忘了当年战争的惨烈。
如此,年复一年,朝代更迭,草原诸事却始终未曾有一个妥帖的解决之法,只能屯兵于此,千日防贼。
而对于朝廷来说,无论是于此屯兵,亦或是两厢开战,每年所消耗的兵饷军辎,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落入固伦格手中的钦州是何下场,如今历历在目——一国之基,若是连百姓都没了,那还谈什么朝廷君主?是亡了国的么?
顾振安道:“以我对固伦格的了解,他多半留在寇阳山,最后一批撤走,但这其中如何安排,需得看正澜兄如何用兵才能兼顾妥当……哪怕留不下固伦格,正澜兄也务必替圣上肃清所有边军,填补上这其中的漏洞!”
方正清颔首:“放心,兹事体大,为兄心中自有成算。”
一顿饭吃到这里,未必能算是宾主尽欢,但如今出兵在即,却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让他们在此耗费,填饱肚子,匆匆与众人告别,便有小厮牵了马来,将缰绳递与他们。
“子靖,此一去,你身上压的担子便更重了,”方正清坐于马上,朝着顾振安一拱手,“今日暂且不提,你我他日长安城再见。”
顾振安回礼:“正澜兄一路小心。”
芝娘跟在顾振安身侧,担忧地看着方正清身后的一对儿子,却见方正清朝着她一拱手,却是告辞了。
顾少卿朝着芝娘一笑,眨了眨眼,却一抖缰绳跟着追了出去,而顾少随,则落后了他半个身位,对站在大将军府门前的爹娘道:“孩儿去了!”
说罢,不待二人回应,便紧追着顾少卿的身影跟了上去。
“报——”有司马营甲卫驭马疾奔而来,于营地前勒马扬蹄,翻下身来亮了牌子便朝着苏慕容所在的营帐奔去,于在帐外站定时尚还喘着气,嘴里却利落地禀报,“长盈魏氏、东湖塘范氏携家带口投奔而来,魏氏一族连带仆从,约有三百七十余人,范氏一族约有五百一十余人,其中还有染了疫病的孩童与村邻,如今距离营地尚还有一百余里。”
苏慕容的帐帘大开,几人正借着外面的火光在魏峦所画的图纸上比划着什么,此时甲卫一声通报,不仅是苏慕容听见了,如今处于帐中的春雪方靖魏峦等人也听得一清二楚,帐子里不由安静下来。
苏慕容一声冷笑:“先将他们带去与赵氏一族做个邻居,若是听话,便让他们入瓮城居住,若是不听话……那便留在旧城罢。”
旧城,指的便是已经被焚毁了的钦州州城,先前进去城中搜寻做蘑菇培基的卢圣手早已将城内的地皮刮过一遍,能分辨出来的骨灰便暂且收拢到一起立了坟冢,其他一些诸如城门上被烧融的黄铜等物,也都一早被妥善处理,此时的钦州州城,可谓是除了些破砖烂瓦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借了马赶回报信的甲卫没有多说,领了令转身便走,要将那些离新城不算太远的、前来投奔的氏族带去赵氏一族所在的地方。
随着苏慕容派出兵甲前往钦州各县以及乡间搜索,着实找到了不少还活着的百姓,要么投奔了大族,成为高门部曲、奴仆,要么则是由乡亭里长或是有名望的三老组织起来避入了山林,更有甚者乃是军户出身因伤残病老退役归乡的老兵,组织起民兵来每日操练,倒也自成一股势力。
随着这些高门或是百姓陆陆续续来投,聚居于此地的人口也越来越多,传入到苏慕容耳中的消息便越多,这人与人之间的分歧,便也逐渐现出端倪来,譬如说这赵氏。
是以如今新城之中人口虽逐渐多了起来,人心也乱了。
“请卢圣手带着人过去一趟,”苏慕容叹了口气,“那些个染了疫病的,尽数送去疫人所,剩下的人,便让他们居于疠迁所,待住上两日未曾发热的,再着人将他们带来的所有东西过上一遍沸水,再说搬入瓮城。”
疫人所也好,疠迁所也罢,都是用来隔离安置百姓的地方,如有发热,则送入疫人所中救治,只是这些时日里,疫人所除了郎中之外,大多进多出少,倒是在疠迁所未曾发热的在待满两日之后,则酌情将人放入瓮城。
如今的瓮城已经并不仅仅是新城外在所起的防御工事,更是世家聚集的地方,在他们手里,瓮城如今已经被改建地如同外城一般,除了往来道路迂回复杂之外,与魏峦最初所规划的模样可谓是有着云泥之别,倒是与长安城的里坊有些相像。
且能在匪盗横行中存活下来的世家,家中大多养有部曲,多是由田庄中的佃户转化而来,原本是为着守卫田产,在钦州乱起来之后,大多则成了高门护卫家门田产的私兵。
如今将这些人安排在外城,在魏峦原本规划的邬壁外,也算是给新城又增添了一层防护。
只是对苏慕容而言,究竟是防护还是威胁,却还要两说。
“方大人,去请忠义侯世子、何氏落英前来见我,”苏慕容出生道,“便说我有要事相商。”
方靖挑了挑眉,环视一圈,在春雪身上定了一定,无奈起身应是。
这屋里却是除了春雪与苏慕容之外,尽是些男子了。
苏慕容将先前商议好的图纸交由魏峦处理,便将他们打发回去忙自己手里安排的诸多事宜。
一时间整个帐篷内便只剩下她与春雪,春雪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取了些许茶叶,点燃小桌上茶炉中的碳火,却是开始煮茶了。
苏慕容坐于桌前,闭目冥思,细细想着这些前来投奔的人。
如今随着司马营兵众前来奔赴的,大多乃是乡间大族或是高门旁支,真正意义上的大族不过三家,其一为忠义侯世子,其二为当增何氏,其三为黎阳程氏。
忠义侯世子卫澄乃是冬日狩猎,居于当增县别庄之中。随行所带兵士皆武装齐全,加上他本人武学不错,这才在两年前骤然爆发的匪乱中带着整个庄子的人活了下来。
他甚至于被困当增之时便开始收拢流民,组建部曲,发动佃户建起邬壁箭楼,两年的时间下来,莫说匪盗不愿再来与他们死磕,便是有遇上人数稍少些的匪人,手下部曲甚至敢开门追击强行截杀,最后直杀得匪盗再不往他们那处地方去。
当增何氏亦是名门之后,高宗皇帝在世时,当增何氏先祖入朝为官,成就一代名相,而后代子孙则多有入朝为官者,到如今传了已有三十多代,可谓是簪缨世家。
只是世家之中也不乏兄弟隔阂,那何落英的父亲何嘉携带幼子回乡祭祖,返程之时突遇匪乱,被流矢射中,当场身死,唯有忠仆舍身相救,带着二三护卫脱身。
听闻带着何落英回到祖宅之时,识途的马儿在大宅门口停下脚步,忠仆背后却插着一只羽箭,饶是如此,忠仆依旧死死将何落英护在怀中,任谁来都掰不开那他的臂膀,却是不知何时便已然断了生息。
自那之后,钦州大乱,何落英作为嫡支长房的幼子,便在祖宅担起了当家人的身份,而后投了忠义侯,算是保住他家主之位,也保住了何落英一条性命——至于钦州之外的何家,如今早已换了家主,何嘉之死甚至不曾砸出什么水花来。
而剩下苏慕容不曾让人去请的那一家,乃是圣上长子,当朝郑王的外家,虽说自从家里飞出个贵妃娘娘之后,他们那一支便牵去了长安生活,但到底不曾分宗,宫里头还有个贵妃压着……打狗还要看主人不是?
钦州一地因着朱东光蓄养鹰雕与角鸮的缘故,消息已经与外界断了两年——看着她这么个天命太子妃亲至时笑容有多灿烂,在得知太子已定,立的却不是郑王时,话里话外便一股子阴阳怪气,看她的眼神便好像是丈夫新丧,她便带着孩子改嫁了一般……
——谁闲的没事干觉着自己心情太好了,去沾惹这么股子的晦气?
可又顾及着程贵妃的面子,不得不捏着鼻子将他们安排去了最北面的那处瓮城。
正暗自心堵时,便听有人在帐外唤了一声:“四小姐。”
却是忠义侯世子带着何落英到了帐外。
苏慕容招了招手,不等卫澄开口,跟在他身侧的何落英便一溜烟儿跑了进来,立在苏慕容露出一口小白牙:“四小姐,你叫我们来帮你做事,你可会拿糖给我们吃?”
苏慕容哑然失笑,一旁的卫澄却是微红了耳根,暗自瞪了何落英一眼,却被何落英回了他一个鬼脸。
“如今我手里可没有糖,”苏慕容捏了捏他的小脸,“不过你若是允许四小姐跟你赊账的话,那等日后出了钦州,我拿一车饴糖跟你换可好?”
何落英小眼一眯:“四小姐能拿出这么重报酬……我可得好好想想这事能不能做,做了,亏不亏本。”
卫澄拖着何落英坐在一旁的椅子里,而后自己也寻了个位置坐下:“四小姐若是有什么事,不妨直说,能做的,澄绝不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