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司命星君
程安本欲收拾床榻,闻言,动作稍稍顿住,谁料她微微颔首,荡开一丝无甚在意的笑:“那便,再谢殿下提醒了。”
何必同谢湛争执。
她明白得实在有些晚,寒铁就是寒铁,她再怎样一头热,对方依旧稳如老僧入定,油盐不进,不仅显得自己毛毛躁躁,还会气得够呛。
“……”
他从前确实乐得见她这般温驯的样子。
南疆征战祸乱无休,谢湛之前一直忙于军中事务,无暇顾及其他,更遑论母亲逼迫他所娶的程安。
听旁人说起,他名义上的这位妻子即便被冷待也从不哭不闹,待人接物更是厚道体贴,打理宅邸私事虽不算多好,但也算没出乱子,谢湛说没有松一口气,那是假的。
许是程安温和的模样太过让人放心,他便心安理得将母亲给他的这件“摆设”放在一边,哪怕听闻军中其他将军后宅频频起火,也没有丝毫庆幸欣喜之意。
事与我无谓,物与我无关。
可现在再见她这幅温和老实的顺眼模样,却总觉得有些碍眼。
数日前在庭院里同谢母聊天时那丝微妙情绪好像渐渐放大,如同一只细小的气泡,从一锅冷水底部慢慢浮了上来。
他稍稍阖了眸,如象牙白皙且修长的指尖抵住桌上茶壶茶盖,却只斟出一盏凉透的苦茶。
……苦?
忽的,谢湛拧了拧眉头,神色清醒,冷静且嘲讽地嗤笑一声。
当真可笑。
自己何时会被情绪左右,莫非受此时俗世情劫影响,竟也昏起头来?
“既是明日祈福,莫要起晚。”于是,他神情越发冷肃,带着寒意落下句话,转身直接踏出门槛。
留下程安一人懵逼。
……她明明没说什么吧。
算了,也好。
让她和谢湛同床共枕,今日若是睡得着便奇了。
她啧了声,也不理会谢湛出门做什么,起身缓缓铺好床榻被褥。
仙庙客房床板并不柔软,薄薄被褥算不上厚,躺在上面硬邦邦的,几分冷硬的味道。
程安并不娇气,也不嫌弃其他,和衣躺在榻上,手里捧着那朵夹竹桃,指尖触碰面前尚且残留些许温度的花瓣,有些出神。
她有些在意谢湛方才说得话。
他说因为修祈,妖鬼才成了如今这般近乎丧失理智的杀戮模样……
因为这样,上辈子仙界才来围攻鬼窟的?
还是说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揉揉额间,有些头疼,此番再来一遭,她绝不会让修祈陷入之前的境地。
待下一次再见他时,去问问他这件事也无妨。
不知为何,程安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也格外安心。
她并没有看到,那颗黄色漂亮的大夹竹桃上,一抹黑色的阴气缓缓浮动,在她周身织成了一处无比安全而隐秘的结界。
那边谢湛走出屋门,迎着月夜向山峦尽头走去,未至半路,却听见一声轻咳。
“咳咳。这位香客,请先留步。”
谢湛似乎早有预料,停下脚步,回身望向来人。
来者一袭白衣仙诀,五官端正清秀,生有一双潋滟桃花眼,眼角微红,很是勾人。
若是程安在此,一眼便瞧得出来此人身份。
命格主仙,司命星君。
“何事。”谢湛嗓音沉缓无异,仿佛对这人的突然出现,一点儿也不惊奇。
“我见香客您这气血虚浮,脸色苍白,可需在下为您稍作诊治?”司命星君心里颤颤巍巍,面上虽是平静,可额角却留下一滴冷汗。
乖乖,他不过是去南边给信徒牵了次线,玩忽职守了片刻,这尊大佛怎么就来了他仙庙,还受了如此重的内伤……
这要是提前早逝,白折腾这一趟,待神君仙身归位,还不得来寻自己麻烦。
“不必。”
谢湛从未有让人近身的习惯,受了伤也从来都是自我调息愈合。
司命星君见自己被拒绝得果断,当下无言。
他沉默着掐指一算,想着探探这段日子谢湛来历,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跑到这里来。
“……”
算着算着。
司命星君人傻了。
揉了揉眼睛,他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卦象,确认自己没看错以后,瞪大两只桃花眼不可思议的看着谢湛,抖着手指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您……您……”
卦象显示,凡人谢湛数日前,曾登顶白鹿青崖,灭杀上古神兽,取得纯阳神火……
先不论白鹿青崖在仙界边上,单论上古神兽……这便是仙界武将……也不见得能单枪匹马杀得了吧……
当即,他便了悟眼前人的身份。
“殿下。”
司命星君抹了一把冷汗,拱手恭敬唤道。
谢湛颔首,算是默认他的称呼。
这下,司命星君百思不得其解。
神仙下凡渡情劫,乃是三魂七魄取一魄下凡,魂魄不全,必定法力全废,记忆全失。
千万年来,无一例外。
可为何谢湛会有自己的记忆,还能跑到白鹿青崖……
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而且……都有了记忆,还渡个啥子情劫咯。
司命星君心中如同见了鬼一般。
记忆全在,谢湛便还是主掌杀戮,毫无人情可言的谢湛,让他谈恋爱,不如直接将不周山推了容易。
无情无感,无所痛楚,便无所得,这一趟下凡,谢湛等同白来了。
“莫要告诉他人。”谢湛垂眸,轻飘飘道。
司命星君连连拱手称是,却道:“小仙还是得斗胆请问……殿下既然身具记忆,何时归位……”
既然无所得,他又何必继续留在人间。
天知道他拿着这尊杀神的命格书,整日过得有多么提心吊胆。
司命星君话音未落,谢湛却陡然凉凉侧看他一眼。
那双素来幽深的眸子古井无波,他不说话时,更是看得人心里生寒,莫名的压抑感与一阵深入骨髓寒意油然而生。
“是小仙多嘴。”司命星君心中一跳,忙道。
脑子一转,司命星君心底暗道。
想必,殿下实在故意以渡劫为由,实则暗度陈仓,做另一番谋划。
似乎自己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司命星君摇摇头,直叹自己今夜若是没有叫住谢湛便好了。
瞧殿下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识趣得将这件事从识海里忘掉。
只是,对那位叫程安的凡人倒有几分不公。
此人生性为善,前世又颠沛流离,本该后半生尽享荣华……
司命星君心里摇头。
即是殿下亲临,那势必不会按照命格书上原定的模样取走,她这一生,恐怕就只能如此了。
念及此处,司命星君心底终归几分愧疚,便顶着压力再次拱手:“那谢少夫人自然是配不上殿下的……殿下,可要放她离开?”
谢湛知道他心中所想,转身却道:“毋须插手,我留她有用。”
星君正想告退,谢湛却又道:“留步。”
听得星君一个哆嗦:“神君请讲。”
谢湛凉凉道:“北境姜武太子向天求一桩姻缘,寻觅敌国楼兰公主。”
星君心念动了。
谢湛不紧不慢:“你若是想去牵线,即刻出发,速去速回,本君可以不知你的罪。”
星君闻言,如得大赦,连连告退,架着他的七彩祥云就往北边赶。
谢湛的眸色随着他的离去一点点暗下,最后成为一片不尽的寒色,杀气煞气横布眼底,仿佛周围都笼罩一层让人害怕的血气。
他抬手,召出重剑,视线往山脉的另一边。
天上,随着仙君离去,无数黑气渐渐浮现,哪怕隔着这样远,都有一种可怕的阴风袭来。
夜间,群鬼出门。
“修祈。”
谢湛再睁眼,周身虽无如此磅礴的灵气,语气轻轻淡淡,但眼底尽是傲慢讽意。
“群鬼若散,可敢一战?”
寂静之中,只有接二连三的恶鬼向他冲来,无人回应。
谢湛冷嗤一声,提剑便战。
群鬼源源不断,他却能凭借□□凡胎,凭一身极其朴实的武技将这些恶鬼挡在外界。
手中时寸斩断恶鬼,又如饮血一般发出耀目粲然的红光。
然而,群鬼中,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在他面前闪过。
是程安的模样。
周围环境骤变,他回到那日青果累累的树下,隔着高高的围墙,看到程安趴在树枝上,递给他一枝子挂满青杏的枝条,朝他露出一个羞涩灿烂的笑。
“那个,我把杏果给你,你能不能装作没有看到我碍…”
虽明知这是妖鬼把戏,可谢湛下意识抬手去接。
去接那个他上一次转身丢掉的果子。
随即却被一道利爪穿透右肩,热流顺着肩骨而下。
谢湛闷哼一声,视线回神,冷冷凝着面前群鬼。
“就这点把戏?”
群鬼顿时咆哮着一齐攻来。
一轮凉日从东方稍起,仙庙生布青石的台阶上,渐渐有香客谈笑来往。
程安起得向来极早,可今日不知为何稍迟,洗漱后便向仙庙红瓦金边的正堂走去。
谷平城无数少男少女一早便来仙庙进香,人群之中,不乏数位眼生的外地人。
她不由得心底感慨一声。
司命星君不愧是仙界劳模,主管众仙情劫的老仙,瞧着香火繁荣,比其他仙庙不知要多了几倍。
她踏入仙庙,但见一左一右两位仙使正在殿中摇签。
“据说,司命仙君庙里的签可准了,大少奶奶可想去算一卦?”
红玉见几个拿着签的人走过去,不由得几分好奇。
经了一遭,她即便不用求,也知道自己命格是什么样。
程安本想拒绝,可见红玉满脸跃跃欲试,只好点了头。
摇签仙使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见程安两人向前来,便点头道,“谢少夫人样貌不凡,仙姿卓约,一见有缘人,这一签,我家仙君便免了香火钱。”
程安:……
这还是头一个说她‘仙’姿卓约的。
不过…她同司命星君,确实还挺有缘。
她摇摇头:“香火钱还是要的,红玉。”
红玉应声掏出一沓银票,上前放入不远处的功德箱中。
仙使见状摇摇头,低喃一句什么。
“拿人手短碍…”
程安觉得这一声很是熟悉,便微微抬了眸瞧他,却正对上青年一双格外勾人的桃花眼。
正在她皱着眉思索时,仙使却将一份锦囊递到她面前,清清嗓子,一本正经。
“虽说命格天定……”
‘仙使’叹息一声,双手合十,向程安做出一个聊表祝福的动作,说他人完全听不懂的话,“可人间也有人曾言,人定胜天。所谓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我家仙君虽只能顺天意行事,但日后力所能及之处,想必……他定会愿意帮助谢少夫人的。”
话已至此,他不再多说。
这话听得红玉云里雾里,可最后一句话程安是听明白了。
司命星君是在……怜悯她?
她虽心底嗤笑了声,还是收下了锦囊。
她突然间还真挺好奇,自己命格书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