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唤我阿曲
程安心中一惊, 也顾不得眼前人是真是假,开口就要道歉。
“没事。”修祈摇头,不去理会脸侧的伤, 叹了口气, 抬起程安的掌心。
方才她用力过猛, 反在自己手上留下一道血痕, 正往外汩汩冒着渗着血。
说起来古怪,这幻境竟能让鬼有了实体。
他扬起手, 修长指尖还在冒血的伤口边缘画了一个圈,血迹即刻停住,识海里的黄色不死莲缓缓舒展枝叶,一道温润的力量亲昵地凑在伤口边上,复原一切。
能驱动不死莲……说明眼前这人绝非幻觉,而是修祈本人。
程安抬头对上修祈过分好看的双目,对方也正弯着眼, 向她颔首。
他没有松手的意思, 反而屈指, 在上面一笔一划缓慢地写着什么。
掌心微凉,有些发痒。
他写道:‘有人在暗处监视我们。’
程安豁然抬眼去看周围,一片如常, 平平无奇。
可又有一些地方透着奇怪。
比如她记得结亲那日应当是冬天,为何现在夏花绚烂,百草丰茂。
眼前此景不似作伪,若是修祈是谢大公子身份,暗处的人又是谁。
是谢湛?
不,应该不是。
若是他便直接开战了。
幽魂界还有什么人吗?
他继续写:‘你我先作不知,见招拆招。’
程安朝他眨了下眼, 示意自己明白。
他这才松了手,抬手,将程安头顶的凤冠发钗逐个摘下,放在一边。
程安觉得头顶一松,舒坦不少,她素来习惯单扎一个马尾,凤冠凤钗这些东西,着实折煞人也。
她正这样想着。
忽的有轻缓温凉的力度替她细心揉着脑门压出的印子。
修祈细心道:“这东西很沉,淤青就不好了。”
“不至于吧,我哪有……”程安刚要反驳,可是撞入对方如若水般的瞳孔,侧开眸,不自觉吞回话。
得吧,您演得开心就好。
修祈这才心情很好地重新笑出声,抬手一挥,处理干净榻上的瓜子花生,让程安靠在锦衾上,继续替程安按着脑袋。
他动作很轻,指尖带着让人舒适的温度,又有一些混杂着酒香的草木香。
周围一下和平下来,甚至程安忘了他们在幽魂界的幻境中。
莫名其妙的,有一种浅淡的困意席卷识海。
困了?
鬼怎么会突然犯困?
她豁然睁眼看向修祈,对方眯着眼睛,笑容轻缓令人安心。
“困了就睡吧,我在的。”他话锋一顿,却道,“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程安很奇怪地望她。
“还有事情未做。”
修祈抬手取两只拿丝线连着的葫芦瓢,葫芦瓢里装着另一种香甜的酒酿。
“这是什么。”程安稍坐起身,下意识便问道。
修祈解释道:“凡间界的合卺酒。”
“……”
合卺酒,同一葫芦装着的米酿,象征夫妻一体。
程安越发奇异地盯着他瞧。
真的要喝吗?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没问题吗?”这可是幻境里的东西,谁知道这一盏喝下去自己还能不能走了。
“没事,我都试过了。”
“……”程安简直要窒息了。
试过了?
幽魂界变化莫测,他是如何做到将自己吃了其中的食物这件事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的。
她看他这一身酒气,便知其所言不虚。
见她有一瞬的沉默,修祈面色流露出几分为难:“不想喝?”
程安有些赌气道:“哪能。”
她有些别别扭扭地接过合卺酒,更加别别扭扭地同修祈碰过,看着其中澄澈的酒液,再次陷入犹豫,抬头看他:“真的要……”
“无事,此处,你我皆是凡人。”他话很轻,“还不知要留多久,只能用其中吃食。”
“……哦。”
她抬头看他,可是却撞入那抹过分深邃的棕色眼瞳,魔怔一般,她放弃挣扎,抿了抿唇,双手将葫芦瓢举过下颔,一饮而尽。
修祈这才低笑出声,拂袖之间,同样饮尽,他将酒瓢放在一边,单手撑着头,眼神有些迷离,不知是喜蜡熏的,白皙脸霞飞上一抹红色。
“您不能喝酒?”程安见状一愣。
她似乎……真没和修祈喝过。
修祈有些苦恼一般:“确实…没喝过,一直没有机会。”
……
程安觉得奇怪,怎么会没有机会。
她刚抬手想帮修祈散了酒气,对方却轻握住她的手腕,向她摇头:“酒气…感觉很新奇,不用散了。”
她能嗅得到他身上那股草木香,总觉得距离太暧昧了些。
可对方还嫌不够,掺着酒气的呼吸飘来:“安安知道,夫妻之间,还要做什么吗?”
……
???
程安难得慌乱,连呼吸都顿住。
“想哪儿去了。”
修祈瞧她这幅模样,知她想错,恶劣地低低笑出声来,屈指轻扣下她的脑袋。
程安觉得老大醉的恐怕不清。
“真的不用散酒气吗?”她咬着牙,很诚恳道。
“不用。”
他摇头,起身,在点着火红喜蜡的烛台前,取一把红剪刀,果断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回到榻上。
程安本能想躲,可肩膀却轻轻让人搭住。
“别动。”
她眸色微颤,一小绺头发被人小心捧起,同自己有些偏棕的发梢极为庄重的结在一起,放入一方玉盒。
“婚服,不会重吗?”修祈偏头看她,很认真问道。
“不会!”程安果断道。
她默念几声仙门的清心诀,转过身背对他想冷静一番,可怎料困意再度来袭,她想睁着眼睛,眼皮子却如凡人般不停往下坠。
“睡吧,没事的。”修祈将捂在她头顶的锦衾拉开,露出一张勉励支撑的脸来,“若有事情,我叫你便是。”
程安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一个时辰,我们换班。一个时辰后,您叫我醒来。”
“……”
她听见修祈又笑了出声,却没有答应。
“修祈!”
“做个交易吧。”修祈笑吟吟地看她,“你换个称呼唤我,我便按时辰叫你。”
程安一阵无力,她是真没想到,老大醉酒还能有这种见了鬼的孩子气时候。
“好……我换,换什么?”
她话越来越小,嘟嘟囔囔,意识一点点消散,眼皮子终于忍不住耷拉在一起。
她听不真切修祈接下来的话,只能听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发音。
‘阿曲,唤我阿曲…如何?’
看着程安合上眼,修祈也不知自己的话对方到底听进去多少,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稍显柔软的发梢,微微睁开眼,眼底哪里还有什么迷离醉意。
屋外,虽是幻境,可夜色正好。
他将被褥替程安掖好,稍近了些,将她的头揽在自己胸膛之上,笑意不变,极尽温柔。
时间仿佛静止,只有喜蜡在不停燃烧,直到蜡烛燃尽一半,夜过三更,蝉鸣同样休憩。
修祈才抬了手,如哄小孩一般顺着她的头发。
嗓音低哑,说出一句不明意味的话。
“你忘了我。”
没有人说起过,程安睡相其实极差。
似乎是感到让人安心的草木香,又可能是隐约间听到修祈这一句,程安翻了个身,不自觉向修祈方向靠了一靠,寻了处还算舒适的位置。
她蹙眉,似乎做了不好的梦境,复尔抬手拢住对方与外表完全不符的精瘦有力的腰身,含糊不清道:
“阿曲……”
修祈手中动作一顿,眸色有一瞬的震颤,复尔有些无奈:“怎么这么久过去,还是一点儿没变。”
他由着程安将自己当人形靠枕般抱着,视线却不紧不慢飘向窗外。
窗外,有东西飘过。
幻境的一切陷入了恐怖的长眠,一切是让人不安的死寂,这一刻,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三只相当熟悉的,黑色干枯的,深渊血池地下才出现过的无头人,正毫无声息扒着半阖的窗牗,脖颈长出黑色发丝,明显要朝着他们卷来。
修祈忽的敛了温和的眸色,轻笑一声,带着讽意。
“找死?”
他抬起另一只没被程安环住的手,虚空中半握成拳,阴测磅礴的鬼气从地上升起,抓住那其中两只海葵怪的腿,同样无声息地将他们拖进地底。
而另一只,明显也没料到修祈如此做法,在原地怔愣一瞬。
修祈轻笑一声,如沐春风。
陡然间夜风作刃,将那只仅剩的海葵怪四分五裂,斩成五段,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消失不见。
做完一切,他试图将程安重新放回布枕上,可对方抱他实在太紧,便只好作罢,幽幽叹了口气。
“安安,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他似乎这才放下戒心,又一次屈起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扣住程安的下颔,微俯下身,在光洁无瑕的额头上,落下一个无法察觉的吻。
说来奇怪,明明鬼只有进别人梦境,没有自己做梦的说法。
可因为各种原因进入梦境时,程安都必定做梦。
她好像被什么人装进了盒子里,咣当咣当颠个不停,周围拥挤而漆黑,只能被人推着往前走。
很久之后,就在她几乎崩溃的时候,盒子被人从天上打开,露出了一缕昏暗的光线。
突然间又有嘈杂的声音响起,似乎是什么人在议论什么,可是她听不清晰,只是隐约间听到诸如‘牺牲’‘鬼神’一类的词汇。
她废了很大地力气,想从那个盒子里爬出,可是就像是掉下一口湿滑布满苔藓的井,怎么也怕不上去。
最后,是一双手拉着她上去的。
她想睁开眼,却感觉头顶有重量传来,有人在她耳边低语。
“欢迎来到鬼界。”
是修祈的声音……
她辨识清晰后,忽的就安心下来,如走丢的孩子见到母亲,紧紧拉住对方的手。
她试图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法说话,更让人发慌的是,她连眼睛都没办法,心底越发着急。
“不急。来,试试着念念看。阿、曲。”
阿曲?
忽的场景一变,程安听见身体被刺穿的闷响,很多很多血溅在自己的身上,伴着熟络的草木香,黏腻而濡湿。
“不…要”
她心中一凉,费劲地想睁开眼,可是无论怎么用力,眼前都是一片漆黑,仿佛她的眼睛就是被粘合在了一起一般。
她越是想睁开,周围就越是混沌,最后急得她想挥手去直接割开自己的眼皮。
手却忽的被人握住。
“做噩梦了吗?”
有一双手擦过她的脸颊,带走冰凉的眼泪。
程安总算能睁开眼,修祈坐在床边,替她揩拭泪痕,背对阳光,笑面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