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不会信任
“对了。”修祈相当给程安面子, 并没就这嘲笑她,“可想去王丞相府?”
“王丞相?”程安微怔。
她自然知道王丞相是谁。
据谢母所说,她生前生母, 正是王丞相家的千金, 赵国王丞相, 从血缘关系来讲, 还是她的外祖父。
修祈点头,重新替程安洗净杯子。
“为什么突然要去那里。”程安不解。
她对这位名义上的外祖父没有一星半点儿的记忆, 就连自己的母亲,也只是一个很模糊的影子,更别提什么外祖父。
“黄小仙曾是王丞相府的家仆。”修祈不紧不慢落下一句惊雷,“她身上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留在了丞相府的后院。”
“……”
程安瞳仁稍稍缩起。
黄奶奶,是王丞相家的家仆?
“哦,硬说起来。当年, 她也是你母亲的贴身小厮。”修祈还嫌不够, 又补充道。
到此为止, 他额间有淡金色微芒警告一般的闪烁,一道刺目的血迹顺着他眼角汩汩流下。
程安通读医术,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他的灵魂受到了极大程度上的创伤。
不由得大惊, 上前一步,便要查看他的状态:“修祈!”
“放心,不碍事的。”
修祈止住程安上前诊脉的动作,抬指轻轻抹去血迹,从容笑道:“如何,现在可想去了?”
能动得了他定下的魂契,丞相府内, 便没那么简单了起来。
他以为程安会给出肯定的回答。
谁料道,程安竟然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缓慢坚定的摇头。
“不想了。”
出乎预料,修祈怔了一瞬,放下手中的茶盏。
他不明白程安为什么突然拒绝。
程安也知道他的想法,抿了唇:“其实吧,我忽然觉得,上一世怎么死的,要不一定非要那么明白。就算只活数百年,也比寻常凡人,活得久了太多不是?”
她近乎固执地抬手,拉住修祈的手腕,就着稍凉的体温,放出灵识,细细看着他体内的伤情。
这一探查,程安心情越沉。
果真是魂契反噬……
她沉下心,细细用灵力替他调休,便低声道:“若你会受伤,便算了,你好好的,我不再求那般多。”
“无事。小伤……”修祈满不在意。
“小伤也不行。”
“……”
红炉火上的茶散着淡香,见程安脸色沉下,修祈似乎叹了口气,由着程安替他调息体内稍显紊乱的阴气。
他稍稍抬手,一碟细腻豌豆黄便赫然摆在程安面前,配了一坛子不知从哪里来的新酒。
屈指扣开封泥,酒香顿时满屋,饶是程安,也从未闻过如此醇厚的清香。
以酒赠茶,不外如是。
“……”程安抬头看他,澄澈眼底便是几个大字。
——‘你这是做什么’
“生气了。”他温雅笑道。
语气一如很久之前,她刚到到鬼界,也因为一些无所谓的小事闭关生闷气时,他便派人寻各地奇珍异酒,亲自送上自己门时的调调。
什么啊。
明明是她的问题在先吧。
程安有气无力:“没有。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她后悔了,自己就不该问。
“自己的气,就更不能生了。”修祈一本正经道,“连发泄的地方都没有,当真憋屈。”
“……”
修祈选择说起另一件事:“对了,之前,你说,我不信你。”
“那是……”程安欲图收回自己之前的话。
谁想,修祈却抢先一步:“我想了想,此言不虚。”
他用陈述的语气,平静地叙述着一个很冷漠的事实:“我从未相信过任何人,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嗯。”片刻后,程安应了声,“您是鬼王,天地人心叵测,这是一件好事。”
其实有些事,时候冷静下来,过了那个时间点,随着记忆冲刷,想法也便会有所不同。
当时自己才从血池那些古怪的玩意手里逃出生天,自然满腹困惑无人宣泄。
而今,再想想。
的的确确,是自己越矩了。
而且,越矩的不是一星半点。
修祈,鬼王,神族,哪一个身份拉出来,于这世道,都是如星辰,只能让世人仰望的存在。
便是如谢湛那般的身份,恐怕也不值当他的一句信任。
她程安有什么?
她不过是一只化形加起来不过千年的小鬼。
许是自己仗着他看起来的好脾气,仗着他对自己别样的纵容,竟然敢反过来开始要求他。
——此为,本末倒置。
程安觉得自己简直可笑。
从前初入鬼界,她不为世人所容、被仙人追杀、被鬼魂觊觎、身处朝不保夕的绝境时,是修祈将她迎入鬼王殿。
护她安全,从零开始,一把手亲自教导她修行,直到她道行大成。
她的地位,知识,力量,就连那上不了台面的字,也是他给予的。
修祈护他,保她,敬她,百年如一日。
自己有什么理由,要求那样多?
纵是不明不白死在雷劫又如何,纵是他有所隐瞒又如何,纵是他不相信自己又如何?
这不是应该的,理所当然的事情?
没有鬼王,鬼将程安六百年前便已灰飞烟灭,更别说飞升一事。
什么查明事实,想求信任,她以什么身份去说,似乎,都说不过去。
理性如此,感性上……
若是,因为她想知道一切真相,修祈便会因此为难。
一辈子无知与不明不白,也不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
程安想着,忽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幽远无奈的叹息,随之,有带着凉意的重量传来。
“你误会了。我并非这个意思。”
修祈碰了碰程安的头发,若羽毛拂过,像对待一件稀世罕见的宝物,“我记得,我曾教过你,求知好奇,是一件好事情。好奇我的过去,你的身世,乃是常理,不……倒不如说,我很高兴。”
“我是不曾信任过什么人。”
修祈敛了笑,垂眸凝视程安,深棕眼眸如一泓不见底的潭水,轻易便能让人沉溺其中,他认真且一字一顿道:“不过。若是你的话,学起来,似乎并不难。”
……
……
……
程安,在这一瞬,相当煞风景地想。
能说出这种话,老大一定没少看过话本子。
饶是她还有心情如此腹诽,也抵不过这句话确实奇妙地管用,隐约间,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毕竟,修祈待她,从不说谎。
反观他自己,神情自然非凡,好似自己并没说什么不得了的话,趁她怔忡时,单手起她面前玉盏,陈酒换了新茶,贴心嘱托道:“白鹿青崖的猴儿酒号称仙人醉,一盏便可,莫要多饮。”
见程安有些怔愣地接过酒,他忍俊不禁,顺势补充道:“所以,丞相府,还要去吗?”
“……”
程安好不容易回过神,抿了唇,默默松开手,默默移开视线,偏过头,像是随时准备开溜。
——得得得,都听你的好吧。
“那就是去了。”修祈笑着,将此事敲定。
他站起身。
程安:?
“您也去?”
去丞相府的路上,程安还是觉得世间魔幻。
自己,同自己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去自己生前的外祖父家中。
怎么想都不对劲啊。
修祈态度很是悠闲,闲庭阔步,仿佛自己只是来人间界度假。
更加魔幻的事情在后面。
修祈,是从正门大大方方走进去的。
甚至连幻术都没有,丞相府前本有侍从拦着修祈和程安。
“什么人!”
修祈笑着将一枚刻着黄龙的玉佩递到他面前:“在下修祈,来拜访王丞相。”
“……”
程安感觉自己简直都要窒息了。
鬼王直接到一户凡人家里,拿着凡间的信物,客客气气地说自己来拜访,甚至有礼有节,连见面礼都带了。
有比这离谱的事情吗?
不愧是您啊老大。
她悄悄扫过那枚龙玉佩,一瞧,表情差点没绷住。
龙印,凡物,这天地下,有这两个特征的,只有一国之主了。
哦。
修祈同赵国王室之间,交往恐怕也不少。
丞相府侍卫自然也是识货之人,见状,连连鞠躬,朝修祈和程安一礼。
“小的这就派人禀告老爷。”
两人被恭恭敬敬迎入府中正堂,一路上,程安看着丞相府边上的假山花草,竟然有些回到谢府的错觉。
这里是她生母王芸芸生活的地方。
其实程安对母亲的印象极淡,甚至淡到没有。
几个侍女站在门口,悄悄打量起里面的人影,压低声音,以正常人听不见的声响道:
“那位公子…生得真俊啊,比二公子还生得好看,怕是京畿公子哥加起来,都不及那位爷。”
“看什么,这可是老爷的贵客,看多了小心给你眼珠子挖出来。你是不知道啊,那公子手里拿的,是陛下的玉佩。”
程安默默决定当没听到外面的声音。
修祈无声息放了一层隔音阵。
他素来挑剔,手中清茶连抿都不曾抿,散着热气完完整整地摆在桌子上。
程安环顾四周,应是没看出来任何特别地方。
“自然不会有。”修祈摇头,“毕竟,这里真的只是一户凡人家而已。”
程安哦了声,便有些兴致缺缺。
趁着空闲,修祈便顺口“可想知道王芸芸的事情?”
“能说?”程安有些警惕地瞧他,仿佛一有异样,便准备堵住自己的耳朵跑路。
修祈瞧她这样,笑出了声:“能说。”
程安不曾了解的那段历史被揭开。
王丞相早年无势无财,曾为了钱财娶了一位商女作妻。
王芸芸便是这位商女所出。赵国重农轻商,王芸芸虽饱读诗书,智谋堪比官场重臣,但因为出生一直不得他爹的宠爱……后来商女去世,王丞相续了了新的一位管家小姐,生了一个儿子。便更不得喜爱。
程安坐在椅子上听着八卦,心下对自己的生母感慨并不多。
倒是修祈。
修祈在下面当了这么多年鬼王,竟然对人间界这些事情了如指掌。
看这模样,恐怕他在赵国王宫太和宫,也当时有自己的身份。
——简直可怕。
修祈声音不紧不慢,亲和好听:“谢家母亲也是这个时间点同你的母亲认识的……”
丞相府下人也尽是看人下菜碟的蠢货,王芸芸在丞相府几乎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除了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侍从程如南。
后来,王丞相有意王芸芸封作公主嫁到南疆,替皇家联姻,王芸芸亲手使计黄了这档子,直接和王丞相府闹掰,带着程如南私奔去了南边谷平城。
所幸程如南为军中奇才,一路带兵,直到镇南将军,却最后因为急于夺功,助王芸芸回到丞相家,在南疆中计殉城,程安因此流落在外。
程安听罢,久久无言。
记忆里,那个模糊亲吻过自己额间印记的影子已然消散。
若是程如南不死,王丞相认可王芸芸,或许,她也不会入谢府,更不会变成厉鬼进入鬼界,更不会有今日奇遇。
往事已过,烟消云散,世道沧海桑田。
人间的事情,于他们而言,只能是谈资。
仙鬼,会有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