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18
尹清荔再次见到秦离时,对方的状态实在不能算太好。
眉眼间带着明显休息不足的疲态,双唇干裂,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手心伤口传来的血气。
然而,分明在她们上次见面的时候,那里就早已几近愈合了。
“他们把你的伤口切开了?”
秦离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掌心。那里缠着洇血的纱布,因为失血,皮肉泛出病弱的青白。
筋骨痛到麻木僵直,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未果。
尹清荔再忍不住,一把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
“他们、他们没有权力——”
秦离打断了她,“他们当然有权力这么做。你想想那些用身体□□的毒贩,被抓到之后,会怎么样?”
她像是喉咙不太舒服,语速比从前慢了一些,声音沙哑得厉害,语气却很温和,“他们给我打了麻药,不疼。”
带着伤、流着血说不疼,恰是最动人不过的示弱方式。
会见室的冷色灯光下,秦离略微仰头,恰好迎上尹清荔低垂下来的目光。
视线纠缠,相握的指尖轻轻碾磨而过,一切恰到好处。
秦离擒着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啄吻了一下。
余光捕捉到尹清荔长睫的颤动。
于是她闭上双眼,唇角上扬,等候对方情不自禁落下来的吻——一如那天在车上,只不过这一次,她有了明确而清晰的预期。
来源于负距离的那一晚,她确认了自己对于尹清荔的吸引力。那也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与这副皮囊和解,不再认为它妖艳又多余。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全然超出了她的预期。
尹清荔抽回了手。
下一刻,一记清亮的耳光落在了秦离颊边。
她手劲实在不能算大,但秦离早已干裂的唇角还是流出血来。那滴血颜色极暗,渗出的速度像是加上了慢镜头,未等汇集成股,就被秦离用指腹蹭去,腕上的银铐发出阵阵轻响。
细微痛色自那张惊艳绝伦的脸上一闪而过。
她用小心翼翼、略带探寻的目光看向尹清荔,“这是……怎么了?”
“如果你认为,用这种方式对待我,我就会任你摆布,听从配合你的一切部署——”
尹清荔冷笑一声,摇了摇头,“那一晚,还有那天在车上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她在秦离对面落了座,与她隔着一张冰冷狭长的会见桌。
再开口时,冷淡,疏离,与那张清冷面孔表里如一起来:“你的案子,进展情况我了解了一些。作为律师,我希望你能对我实话实说,我会尽我所能,维护你的合法权益。”
秦离慢慢闭了下眼,苦笑,“公事公办,也好。”
尹清荔屈起食指,指节轻轻一敲桌面,是催促的意思。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尹清荔点点头。
“你不说,那我说。”
“27号清晨,你驾驶万象酒吧进货用的小型皮卡来到南丰区,因为皮卡型号恰好与恒余鱼线加工厂的物流车辆一致,加上厂区安保松懈,你成功驱车混入,来到了吴盈盈工作的二号车间。”
“那一天,二号车间停工检修,又恰逢阴雨天,工人们大多在睡懒觉。但不知为何,吴盈盈没有接到停工通知,天不亮就到了车间。”
“她坐在更衣室的长凳上,吃完了人生中的最后一顿早餐。半个冷馒头,一包榨菜,还有一杯头天省下来没喝的塑封豆浆。”
“她把一颗鸡蛋放在了自己的柜子里,大概是想留着第二天再吃吧。”
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往往有屯粮的习惯。哪怕发到手上的是刚好能吃完的分量,他们也总会想要留一点什么出来,只是觉得自己不配完全享用。
“吃完早餐后,她在柜子里翻找了一阵,大概是忘带了什么东西,她又回了一趟宿舍园区。”
“而在她去而复返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你破坏了车间监控,并且布置好了行刑现场。”
尹清荔用了“行刑”这样的词,这让秦离有些诧异地抬起了眼。
“卷丝机和鱼线都是现成的。经过现场调查,二工区的流水线工人有个坏习惯——每天临近下班时,他们不会等到最后一批进入机器的鱼线加工完毕、清理出来再离开,而是会将这一工作拖到第二天清晨。这也为你布置现场提供了方便。”
“然而,你没有想到的是,厂区监控有备用线路。在检测到主线路被切断时,备用线路会在一段时间后自行开启——这也说明了一条亘古有效的道理,造反还是要多读书。”
尹清荔说到这里时,秦离像是被她气笑了,自鼻间轻哼一声,移开了原本一直落在尹清荔身上的目光。
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辩解什么。
尹清荔适时停下话音,等她开口,她却重新抿住了双唇,不出声了。
某个瞬间,尹清荔心中浮现出了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
像个做了坏事被抓包的青春期少女。
然而,这位“少女”做的“坏事”,连真正的恶魔也会为之胆寒。
“监控恢复的时机不早,不晚,恰好在你行刑的前一刻。”
尹清荔停顿良久,“那段视频,让我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抱歉。”
尹清荔抬手打断了她。
“抛尸的工作,你交给了刘闻和云沂来做。云沂常会替你关照尤茜,寄钱寄物,或是收走她刻好的木雕。但那一天,寄往盲校的同城包裹里,有一颗特殊的足球。”
“尤茜收到之后,把它安置在了体育器材室的架子最里侧。”
“或许是没有发现,又或许是出于对你的袒护,她没有声张。那天早上,也是她最先发现那颗‘足球’被孩子们翻了出来,及时叫住了我。”
那个清晨,在发现足球里的秘密时,连她都不免心惊胆寒,尤茜却展现出了出离的冷静。
控制局面,稳定她的情绪,再到提醒崔珂报警。她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从事件中摘了出来,连目击者都算不上。
如此理智、缜密的处理,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看不见,所以不会怕么?
秦离忽然开口问道:“这是你的结论,还是警方的?”
“这是唯一合理、能够形成逻辑闭环的犯罪事实。”
“是么,”秦离低低笑了一下,“尹律的逻辑闭环,好像不太严谨。”
面面俱到,唯独跳过了与她们的结识有关的一切。
机缘与因果通通忽略,恰如她最开始时说的那样——
只当不曾相识。
走出会见室,尹清荔沿着楼梯间上行两层,敲开了刑侦大队长办公室的门。
蔡薇从报纸中抬起头来,“唷,今天这么漂亮。”
连日睡眠不足,气色不佳,但唯独这一天,尹清荔化了淡妆。本就优越的眉眼经描摹加深,较之平日更添风情。
“我认为凶手不是她。”
“那你写律师意见书,递交办案警官。一中队队长白文斌你认识吧?这个案子是他负责。”
尹清荔默默回头看了一眼门口。
“有什么问题?”
她摇摇头,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是我忘了关门。”
“小尹啊,”蔡薇语重心长起来,“这个案子,不论开着门关着门,都只有这一种办法。人既然抓到了,顺利的话,送检也就这个周的事,再等等吧,起码看了案卷再说。”
“至于我先生那边的事,尹律师能办就办,不必勉强。”
面对如此大义灭亲之举,尹清荔亦无话可说,只好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支颐沉默了一会。
办公室里一时静极,唯有蔡薇桌上一方布景上佳的盆栽传来叮咚泉声,竹质水车轴承碾过清脆的节律,时不时还有逼真至极的雀鸟轻啼。
尹清荔像只被动态事物吸引了注意力的猫,眼神不自觉地随着水车转动了起来。
她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截断水流,又倏然放开,“下游”便如遭洪灾,草木碎叶被水流卷着翻腾起来。
像是被此情此景稍稍取悦了,尹清荔缩回使坏的手指,眼尾划过浅淡的笑意。
蔡薇摘下眼镜来,近乎慈祥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声音都不自觉柔了几分,“喜欢这种小摆件?”
“喜欢,”尹清荔大大方方地说,“但是不喜欢您这个,太吵。”
“恰恰相反——自然之声最能静心啊。”
“给您看看我的,”尹清荔双腿交叠,姿态放松,从膝上的手包里摸出手机来,找出一张照片推了过去,“前几天新添的,您给鉴赏鉴赏。”
蔡薇笑呵呵地接了过来。
下一刻,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刀法不算精巧,但是胜在情感丰沛。”许久,蔡薇才语速很慢地点评道,“拟态逼真最为难得,非亲眼所见,只凭想象,恐怕很难雕琢到这种程度。”
“这是秦离刻的。”
蔡薇倏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这尊木雕,出自秦离之手。是刘闻抛尸那天,秦离亲自开车送到我家里的。”
“这也不能说明——”
“蔡队,”尹清荔不紧不慢地收回手机,“这个案子如果就这样送到检察院去,我有很多条‘律师意见’能确保它被退回来,至于这个——”
她按灭了屏幕,抬头一笑,“这个,连其中之一都算不上。”
“我要是说‘愿闻其详’,你也不会告诉我吧?”
尹清荔向后靠在椅背上,笑意加深,“您还需要我告诉么。”
“案子被退回来最好,退回来的次数越多、闹出的动静越大越好,这样才能引起上面足够的重视——哦,顺带还能解决了那个既不听话又无能的下属,一举两得。”
这一番话带着淡淡的火气,说得不能算客气,蔡薇却照单全收,不见愠色,神情温和而平静,像个看着熊孩子发脾气的淡定家长。
“那你觉得,我打算做点什么呢?”
“你要重启‘三零二’旧案,我没有意见。”
尹清荔站起身来,指节重重扣在桌面上,语气难得强硬,“但是,用秦离当作敲门砖,我绝不答应。”
“那么,如果是她自己的想法呢?”
尹清荔眸光猝然一凝——
“她是什么想法,您又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