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Chapter12
市局,法医室的灯光彻夜长明。
吴盈盈的头颅已经解剖完毕,获取到足够的信息、拍照存档之后,娄悦替她缝合了头面部所有的开放性伤口,又仔细整理了遗容。
她心中浮现出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像是缝补一只支离破碎的布娃娃。
那些伤口,大多是被孩子们当球踢时形成的,死后伤不产生组织血肿等生活反应,皮内缝合之后,只留下一道道浅淡的痕迹,几乎看不出来。
解剖台的无影灯下,娄悦无声端详着那张素白静气的脸。片刻后,替她将散乱的鬓发理顺至耳旁。
整个支队都在忙碌,却并非是她忙里偷闲。
隔壁的解剖室里,她的师父和师兄——主任法医韩岩和主检法医简磊,正在对刚刚找到的肢体部分进行尸检,没有让她参与。
垃圾站里丰富的微生物环境,让尸块腐败的速度大大增加,断口处已经生了蛆。皮肤表面四处是腐败水泡,每一刀下去都有“爆汁”的风险,实在是个脏活。
然而,四肢所能表达的信息往往十分丰富,极具学习价值,不容错过。
纵然娄悦主动请缨数次,两位男士还是坚决认为“对女同志应该特殊照顾”,把她拦在了恶臭糜烂的解剖室外。
为了增强她的参与感,师父韩岩还随口给她安排了个“遗体美容”的轻松差事,何其体贴!
“没事啊师妹,”师兄简磊见她面色不虞,百忙之中不忘安慰她,“等下结果出来你去送,多在领导面前露露脸,将来有好处。”
娄悦只好多谢师兄美意。
“我堂堂‘老六所’毕业的研究生,笔试面试双科状元进的市局,怎么混成文秘了呀。”
娄悦对着吴盈盈小声抱怨道,“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只有男生能干而女生不行’的事吗?特殊照顾就是歧视,不接受反驳。”
吴盈盈当然不会反驳她。
娄悦用手掌轻轻覆在那张冰凉的脸庞上,比量了一下,发现她脸真的很小,下巴尖细,带着一点病态的瘦弱感。
江南姑娘大多骨量纤纤,也难怪,能塞进足球里。
她刚要拿开手,忽然发现了什么——
娄悦遮住吴盈盈的左半边脸,看了一会,又换到右边,重复。
好像……左右脸不太对称?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情况,或许是看惯了的缘故,大多数左右脸不对称的人,自己和他人都是很难一眼发现的。
但当打开前置摄像头,或是翻转照片时,才会有别扭感,觉得好像比平时更丑了些。
想到这里,娄悦摘掉手套,拿出手机来,翻找出“三零二”案卷上一张吴盈盈生前的照片,翻转操作了一番。
“挺对称的啊……”
她犹记得,在针对头部的解剖过程中,并没有发现吴盈盈有反颌、或是关节错位的情况。
难道是自己缝合技术不过关,把脸给她缝歪了么?
娄悦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向她道了个歉。
工作结束,她将头颅装了起来,放进冰柜里,又从里面顺了支雪糕,回到工位上慢慢吃了起来。
不一会,白文斌差人来法医室催进度了。仇旺叼着根没点的烟晃悠进来,一眼看到娄悦手中的雪糕,遂把烟揣回兜里,“给我来一个。”
娄悦:“冰柜第二格,自己拿吧。”
仇旺一边往冰柜那边走,一边跟她抱怨着,“熬大夜加班不让抽烟,真特么没人性。一次二百我可抽不起,也就我们白队——卧槽!!”
打开冰柜的一瞬间,他跟白皙清秀的吴盈盈看了个对眼,粗哑烟嗓当即吓破了音。
娄悦无辜地:“仇副,我缝得不好吗?”
仇旺:“…………”
他默默关上了冰柜门,“我不仇富,谢谢。”
娄悦真诚地:“不吃了吗?”
仇旺不仅不想吃了,他还想吐点什么出来。不过阴差阳错地,倒也起到了缓解烟瘾发作的效果。
“小姑娘家家的,胆子不要太大,”他点了点娄悦,“小心将来没人疼。”
娄悦一脸受教地送走了他。
人影消失在门口,她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个阴谋得逞的坏笑。
“狗腿子。”
职场新人眼光犀利地精准评价道。
白文斌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宛若修仙。
积了陈年污垢的电脑屏幕上,正反反复复循环播放着一段视频——垃圾站的执法记录仪录下的视频。
他像是有意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迹,调慢倍速、逐帧回放,甚至用视频处理软件调了色温,鼠标拖动着画面来回移动,关注点始终追随着一个人的动向。
蔡薇。
白文斌眯起眼来。
在他们勘验现场、打包尸块的时间里,原本一直在旁指挥工作的蔡薇从执法记录仪的镜头里消失了三分钟左右。
而在她重回镜头范围内之后不久,一辆白天曾出现在市局门口的黑色辉腾,沿着小区道路缓缓驶入。
副驾驶的车窗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半张白皙姣好的面容——
自打白天,他就隐隐觉得那个报案人眼熟。在得知她曾单独进到蔡薇办公室之后,白文斌总算想起了那人的身份。
好像,是个律师。
白文斌掐灭了烟。
他又点开了一段水园小区内部的监控录像。
作为渝都本地房价最高的小区之一,水园的物业管理十分到位。从环卫工人发现尸块报警之后,他们便准备好了近三日的全部监控视频,这让技侦们的取证过程无比顺畅。
视频文件按日期、时间段分类码好,翻起来也容易很多。加上装尸体用的塑料袋材质偏厚、光泽明显,袋口处打结的方式也颇具特色,追溯起来分外轻松——
蔡薇带队勘验现场尚未结束,监控里的有用信息已经提取殆尽。
然而,不幸的是,案件至此仍然没有要水落石出的迹象。
为了保护业主隐私,监控摄像头是不可能对着楼体拍摄的。由于角度和盲区的限制,只能拍到楼间行车道路上的情形,人行道尚且不能完整囊括。
而那只袋子,便是在通向东区b座的岔路口亮了相。
抛尸人在监控画面里只能看到下半身,鞋裤都是男款,样式是烂大街的普通款——所行之处没有足迹勘查的条件,即便有条件,符合特征的脚印不计其数,也就没有进一步比对的必要了。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到了c座门前的监控画面中,此人手中的袋子不见了。
白文斌随手在白纸上写下了两个字,一笔圈起。
b座。
“仇!”白文斌向着门外呼喝了一声。
不一会,仇旺进来了。
“法医室那边还有多久完事儿?”
“估计还早吧,”仇旺说,“那帮石头磨叽得很,还有那个小娘们儿——”
“行了,”白文斌打断了他,“有件事,你亲自带人走一趟。”
“现在……半夜?”
“马、上。”
尹清荔回到家,顺便拎回了一只好奇心爆棚的路濛。
夜色太深,又出了这样的事,她实在不放心路濛自己回去,于是一同带了上来,决定在客卧收留她一晚。
“哇,猫猫!”
蓝雪又见生人,气得不行,当即亮了犬齿,冲伸手过来的路濛哈了口气。
“好好好,不碰你了。”路濛举手投降。
她显然是外宿经验十分丰富,适应能力很强,什么也不挑。洗了澡出来转悠了一会,见尹清荔没有和她交流案情的打算,于是很省心地往客卧床上一趴,没过多久就睡了过去。
尹清荔把自己反锁进了书房。
她打开电脑,调出电梯厅外的监控画面,将进度条拉回到了昨天——
画面里雨雾朦胧,水声淅沥,庭院绿意葱茏,几小时宛若静止,无人经过,只有草叶在雨中微微颤动。
直到中午时分,邻居家的老太太撑一把黑伞,颤颤巍巍地出现在监控范围内。
她像是完全不知道摄像头的存在,肆无忌惮地往尹清荔家的地库门口啐了口痰,又把一袋新鲜的厨余垃圾丢在了电梯厅外,扬长而去。
离开时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仿佛随着这一恶举,陈年的关节炎得到了由内而外的治愈。
老太太扔下的,是一只红色的垃圾袋。
尹清荔点下了暂停。
胃里漫上一阵难忍的刺痛,她撑住桌子,缓了一会,耳边忽然响起一段对话——
“管家偷懒了啊。”
“怎么,邻居干的?”
像是不经意间的询问。
又像是某种提醒。
进度条继续往后拉,下午两点左右,环卫工人来过一趟,收走了那袋垃圾,还用消毒水替她清洗了地面。
下午三点,雨点淅淅沥沥,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
尹清荔便在此时乘电梯下了楼。
那时候,她做完了手上的工作,打算趁着周末难得的几个小时清闲,去完成她在万象酒吧未竟的事业。
而就在她离开十分钟之后,抛尸人出现了。
那是个身形偏瘦的男人。
雨天里没有打伞,只戴了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全程低着头,没有拍到正脸。
他单手拎着四个中等型号的黑色垃圾袋,疾步而来,目标明确。丢下袋子后转身即走,丝毫没有耽搁。
尹清荔注意到,为了避免留下指纹,他手上戴着一副毛线手套。
而转身离去时,后脑正对监控。
尹清荔的目光倏然凝住了——
在那顶棒球帽金属扣的缝隙中,露出了一绺红色的发丝。
这时,书房门被敲响了。
路濛睡得迷迷糊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老大,外面门铃响了半天了,不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