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7
四环外,盲校。
尤茜推开窗子,深吸了一口气,“又下雨了啊。”
生活老师崔珂一直紧张地注视着少女独自摸索到窗边的身影,此刻终于松了口气。
“昨天下的,”她温声道,“今天只是有点起雾。”
“是么。”尤茜抬起头来,向天空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好像,她真的能窥见天色一样。
与此处很多眼部病变、但尚能感光或是看到虚影的孩子不同,她的眼是外力损伤,直接破坏了视神经,断绝了最后一丝重见光明的希望。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恐怖,她做了眼球摘除手术,安装了义眼。玻璃树脂融成的眼球不能视物,却很逼真。她为自己选择了一双湖蓝色的瞳仁,水波一样的纹路浮在表面,衬得少女本就白皙美好的面容愈发动人,更添了几丝神秘而优雅的异域风情。
她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崔珂想,如果是在普通的学校,她或许会被评作班花、校花,会有一群半大小子追在后面献殷勤,会过得公主一般,不必自卑,也从不寂寞。
然而,在这里,美貌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因为没人看得到。
孩子们崇尚能力出众的人,最爱嘲弄废物。
而上天对她的残忍之处在于,她并不是自幼失明的。仰赖双眼的日子过得太久,行为模式早已固化,其他感官也很难像幼年盲童一样迸发出超绝的天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完全不能自理,甚至数度想要结束生命。
在女孩万般绝望的哭喊中,崔珂曾听到过一些阴暗的、深沉的东西,触目惊心到无法忽视。
然而,她上报之后,却换来了尤茜一纸精神疾病鉴定书,以及长达数月的监|禁治疗。
从那以后,她们都学乖了。
一个再不肯说,一个选择遗忘。
这两年,情况逐渐好了起来。
有人手把手教会了她雕刻,定期提供工具和木材,高价收购她或精巧、或稚嫩的作品。日子有了忙头,人也逐渐平和起来,甚至还攒下了一小笔钱,有了立身安命的资本。
她差不多,可以从这里毕业了。
“小尹老师今天来吗?”
“今天是周一呀,”崔珂提醒她,“工作日的第一天,一般都比较忙。”
女孩肉眼可见地失落下去。
“但是,走读的小朋友们要回来啦。”
尤茜点了下头,抬手关了窗子。
“又要变得很吵了。”
盲校门口。
尹清荔将车停在了一个街口之外,沿着分外茂盛的银杏大道缓步前行。
本该匆匆又匆匆的周一清晨,却在此刻慢下了脚步,景物不再随车行而飞逝,片叶可见,雨露清晰。
走在她前面,踩着盲道蹦跳转圈的,是个名叫灿灿的小男孩。她的课堂往往不太有趣,他却总是听得入神,耳朵一动一动的,恰如蓝雪。
显然,此刻,男孩还没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尹清荔见他心情不错的样子,盲杖挥成了金箍棒。分明盲道上一颗石子都有可能绊倒他,他却像是毫不设防,开心为上。
在这里,很多孩子都是这样。脆弱易碎,却对于环境和人有着充分的信任,与尹清荔素日里最常打交道的物种截然相反,仿佛在生物学上不属同一个类目。
其实,她自己也说不准,为何会在这个并不清闲的周一早上,推掉琐事,只想来这里一趟。
或许是因为,神交已久的人在昨夜有了具象,让她急于前来溯源,确认那并不是一场梦。
尤茜即是那个源头。
在盲校义务支教,是她做了近五年的事。最初的最初,她作为辩护团队一员,只是需要一个方便接触被害人的机会。但确定尤茜所知于案情了无助益后,支教这件事,却还是日复一日地持续了下去。
逐渐地,不再是孩子们需要她,反倒是她更需要他们。
她需要从这里汲取宝贵的生命力,去平衡一些工作中消耗掉的东西。
“小尹老师!”
忽然,走在前面的男孩惊喜万分地回过头来,一语叫破了她的身份。
尹清荔微微一怔,旋即,她伸手感受到了风向的变化,大概是风将她身上的味道吹了过去,暴露了她的存在。
她走过去,两指一夹那只格外灵敏的小鼻子,“怎么没人送你?”
男孩的问题却来得更快,“你怎么来啦?今天不用上班吗?……唔,你闻起来有点不一样。”
尹清荔蓦地缩回手来,“……”
“今天不忙。”她选择性地回答了其中一个,本想抬手立起风衣领子,遮一遮颈边的痕迹,但一转念,又放弃了。
反正他也看不到。
“给你吃糖呀。”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带着体温的奶糖,塞进了她手里。
尹清荔没跟他客气。
劣质奶精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甜甜腻腻的,还有点黏牙。
莫名让她与昨晚侵入口中之物有了对比。
……光天化日,不成体统。她在心底唾骂了自己一句,由着男孩牵起她的袖口,带她往校门口走去。
“这里有个台阶,你看路呀。”
“小心石头墩子。”
尹清荔不由好笑,“怎么倒像是我看不见似的。”
“诶,等等——”
尹清荔刚刚被他拽得停下脚步,一只青蛙便从雨后湿润的灌木丛中窜了出来,叽里咕噜地横行过街,从他们面前蹦了过去。
“怎么没人送你呀?”男孩坏笑着把她的问题还了回去,还加了一句,“小尹老师,你这样自己出门很危险的。”
尹清荔:“………”
“知道了,”她虚心接受批评,“我下次注意。”
进了校园,熟悉的伙伴多了起来。他们认出彼此的方式或靠辨音,或靠嗅闻,像是一群柔软可爱的小动物。
他们在她身边跑来跑去,一声声叫着“小尹老师”,男孩始终随着她的步调跟在她身侧,替她挡开一些过分热情的触碰与拥抱。
“小尹老师”的受欢迎程度,让其他许多专职老师都为之眼红。
崔珂一直想不明白,小朋友喜欢漂亮老师虽是天性,可一群根本看不到她模样的盲童,是怎么做到精准识别美人的?
这个问题,倒是让尤茜会心一笑。
“她今天穿了什么?”
崔珂往窗外看了一眼,“浅灰色风衣,白色长裤,平底鞋……啧,身材比例好就是任性,这腿长的。”
“这么素。”
“还好吧,”崔珂又看了一眼,“气色不错,看着挺开心的。”
尤茜翻开了她的盲文课本,“那就好。”
不一会,她们讨论的人走进了教室。
还不到上课时间,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们二人。崔珂起身和尹清荔打了个招呼,便拿起尤茜的水杯,帮她打水去了。
“这么用功啊。”尹清荔走过去,姿态随意地坐在了她身边的一张课桌上。
尤茜闻声抬起头,转向她所在的方位,“不许坐桌子。”
“你也教训我。”尹清荔嘀咕了一句,故意只挪动了下身子,没下桌,“行了吧?”
尤茜好笑而无奈地“看”着她。
“……真是神了。”
尹清荔叹服,下来坐到椅子上,问她:“姐姐最近来过吗?”
“你说阿离?没有。”
“没大没小——不是小时候天天跟我姐姐长、姐姐短的时候了?”
尤茜声气微弱地顶嘴道:“我哪有。”
尤茜是个标准的“姐吹”。自打熟络起来,尹清荔耳边就全是她念叨姐姐念起的茧子。
姐姐是当年第一个救她的人。
姐姐力气很大,可以背着她走一整天山路,不带喘息。
姐姐手很巧,会刻木雕,很会讲故事,也很会唱歌。
姐姐盘了一家小酒吧,但却总是很忙,不常出现。
姐姐总是受伤,左手掌心有道贯穿伤疤。
……
尤茜的记忆里,没有与秦离样貌、年龄相关的分毫描述。因此,在尹清荔的初印象中,秦离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形象,做一点小生意,有一身哄孩子的好本事。
她对这样的人本没什么兴趣,只是奇怪,为何这位“姐姐”分明是案发现场的关键认证,却没有在“三零二”的案卷中出现哪怕只言片语。
她像是一位只存在于女孩虚空记忆中的幻影。
在那一夜之前……在那张写着“一见钟情”的卡片飞至面前之前,尹清荔曾一度怀疑过她是否真实存在。
直到她看见满墙木雕,看见那张一眼万年的脸。
那一晚,她的答案是“不相信”。
而昨夜,秦离曾以此调侃,既然不信一见钟情,为何还会邀她回家?
尹清荔的答案藏在心底。
因为,她们的相遇,本就不是一见钟情。
……而是她单方面的蓄谋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