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决战前后（七）
无论从什么角度观察，李拓都绝不是个呆子，该聪明的时候他比谁都机敏、该装傻的时候他比稚子更无知。
他却期待有人喊他“呆子”，因为天底下只有一个人对他称呼是如此。
王洁青。小时候最与他调皮捣蛋的王洁青！
他被水柱从半空扯落之际，脱口惊呼的女子只能是王洁青。
她是从他为了自己用流氓地痞奋不顾身地拼命后，开始喊他“呆子”的，毕竟为了成天与他调皮捣蛋瞎作对的自己连性命都不顾，不是因为他呆，又是因为什么？
正是因为这一声“呆子”，体力全然不支的李拓由漆黑中眯开了双眸，眼前一片朦胧，教他看不清女子的面容神色，可只凭模糊的轮廓，他也能断定是日思夜想的王洁青。
实在应该瘫倒的他竟不知由哪灌注了力量，居然拖着虚弱的身体、强撑着坐起来了。
王洁青大抵在自己的左近，李拓却不知该以什么理由扭头过去看她。
好在一条粉色的浴袍倏尔荡漾在前方，那是在古树上的孟卿衣来到，迅速俯下身子，把李拓的腰口搀扶上。
李拓把脑袋搭在孟卿衣的肩头上，借着这样的由头，始可以悄悄向王洁青望，然而眸子到底是太模糊了，令他那深隽的一眼分辨不出对方脸上的模样是哭？是笑？
或许是恨！
李拓不知道。他却知道自己需要从新动起来！
“呵——呵……呵、呵，呵”，他把粗气喘得越来越急，也越来越重，赫然是在调理心脉，企图再次行动。
孟卿衣仿佛感应到他刻下的举动，赶紧拧住他的背脊，劝诫道：“这次输了便输了，顶多下次重来过。”
如此疲倦的体魄，孟卿衣哪里还舍得让师弟再同江清寒斗。
分明被湿透的衣衫缠紧了躯干上的皮肉，分明周身的毛孔都因为水汽附着而闭塞，分明四肢百骸有数不尽的手在扼挽着、成心着要把他拽入深渊的尽头，虚弱的李拓异常坚定地恳求道：“师兄，帮我。”
孟卿衣对李拓契而不舍的执着一点也不懂，在他的印象里，师弟属实该是个极度理性的人，与刻下的感情用事截然不同。
孟卿衣只得究问道：“为什么？”
李拓认真地道：“交代，我需要一个交代，对自己的交代！”
小秋曾问他学武是为了什么，守护王洁青岂非是他的答案。
而现在他练就了一身的本应，遇上她被人挟持、受到伤害的时刻，要他怎么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输败！宁可死，也不能败！
李拓最后向王洁青望了一眼，一眼已够诀别。
跟着，他眯撑着一双无力的死鱼眼，向江青寒看。
死鱼眼已经足够惹人讨厌，倘使还是半眯着，看起来绝对像是不屑。
绝少有人能不因他的眼神产生误解，江青寒也不能。
他看着李拓轻蔑的眼睛，想着自己仍麻痹的腿筋，何以能不薄怒在心？于是等到李拓推开孟卿衣，踩着缓慢无力的步子也要向自己前进时，他没有生出怜悯，反倒动了杀机。
果断把唐刀插直在水心，身上的气韵一绽，连波涛也随之震惊。
但见江青寒盘发的椎髻不明所以地崩裂开去，散乱的长发悉数朝指天际，通身的气韵倏尔膨胀起，随着强而有力的双臂一齐贯入水流里。
骤然，六道漩涡由水面上撕裂，绕着江青寒疾舞环缠，接着凝成六只神兽，已水流凝结的形式来到这个世界！
角似驯鹿、头若漠驼、耳像靡猫、前爪宛如苍鹰、后爪犹胜猛虎、浑身被火焰焚烧的犬兽。
半身为人半身鸟、头顶牛角破雷牢、嘴如鹰喙露獠牙、一对羽翅锋如刀、满面忿怒的人鸟兽。
庞然不知几千里、或沉潜恣游于冥海底、或扑翅翱翔于九天里的鱼鸟兽。
驱虎逐豹赶豺骇狼、眸生双睛具四瞳、形若天鸡鸣声如凤的的鸟兽。
以鸡为首、以燕当颔、以蛇作颈、后如龟背、千缕鱼尾的鸟兽和一只具狮头、长鹿角、瞪虎眼、盘麋身、生龙鳞、甩牛尾的鹿兽。
有所研究的孟卿衣不禁心头一凉，暗叹道：果不愧为「泅龙经」，竟当真把可敌天龙的六只神兽一并唤落了。
跟着，江青寒冷彻入骨的一声默默在清慈宫回荡：“「杀涛」！”
六具神兽虽是水构，却形神兼备，交相应和着朝软弱无力的李拓袭杀，犼将他大腿肌肉咬中、金翅大鹏用翼削他右手的经络、鲲鹏把他震得跌退倒飞出几尺、还有被重明鸟额头眉心处乱啄、凤凰双爪擒住他的肩头，将他捉拿到麒麟面前，跟着被麒麟角顶撞胸口，脑袋一撅，把他抛弃在了天空。
无情的杀招、绝情的神兽，简直能摧毁李拓的灵与肉。
望着李拓如风中残烛一样飘坠在半空，江青寒一脸淡漠，随着拍地的双掌往胸前一收，最后一式「定海」让所有的神兽消沒，原本漫过脚踝的清水也幽幽无踪。拔了拔插在地上的唐刀，便打算一瘸一拐地向着失去青蓝色光泽的刀鞘走去，突然却听得清冽一声缭绕在半空。
居然有人在空中喊道：“师兄！”
那是穿透精神、气力和灵魂的一声。
双手、一足俱已无法弹动的李拓仍然睁开眼眸，坚毅没有从他无神的眼底溜走。
孟卿衣一笑，他必须要为自己的师弟感到骄傲！
他笑叹道：“打不死的小子。”
然后，他由腰际掏出七柄木制小剑，趁着李拓下落的空档，好整以暇地将七柄小剑依次钉在百鹭院的地上。倘使把它们以相同的线条连接起来，分明是个七芒星图案，在不平均却完美稳定的七芒星上，青光剧烈跌晃。放浪形骸的孟卿衣难免流露出几分正经，食、中二指于左右双手皆张，继而左手贴胸前、右手聚背后，前边二指冲上、后方二指朝下，凝神聚势，旋踵陡然双手挥揽浑圆，须臾间青色光璧弥向八方。
迎面而来的风把天地吹撩。
江青寒顾不上破碎的衣袂飘荡，举着脑袋向中天的李拓仰望。
本该急坠而下的李拓因为孟卿衣突然开启的圆融强风，竟倒悬在了天空，无甚动荡。灰扑扑的披风自然垂拐，那模样，岂非像是一轮月亮！
天上的李拓骤然动了。
他的左手因为硬受江青寒的一刀而骨裂、右手被金翅大鹏的羽翼削得无力、右大腿遭至犼的咬噬后全然麻痹！
可只要他的莽腰还能转动，刀锋就能制敌。
他旋转得极其缓慢、优雅，身躯却在白驹过隙中比天外来石还要快地掉下。
而颜子涵的眼眸忽然一晃，接着便得满腹疑窦地问道：“咦，是我看错了么？天边怎么好似多了一轮月亮？”
经她这么提醒，王湘冬赶紧揉了揉眼窝，仔细查看后，惊叫道：“我也看见了两个月亮。”
王洁青不禁痴住了，柔声细语道：“真美啊。”
只有江青寒知道那不只是月亮，而是李拓在空中五周六圈的缭绕。
孟卿衣脖子都僵住了，以始料不及的口吻道：“「几更月影弄华堂」！”
江青寒哪里敢托大，连忙双手捧举唐刀。
“铮——”
李拓站在地上，刀锋还有残存的辉芒。
几更月影弄华堂，冷辉惊梦知是刀。
江青寒颤抖着瞳孔，瞥望自己手中的唐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