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为名为利
马背上的青年叫陈也,认为距离成名只差一个机会的陈也。
凭着从野冢里挖出半本刀谱和一把绝颜刀,打十七岁起,他便踏入成年人的世界。一开始他以为在振威镖局当上镖头就是他的机会,可未学走路先学飞,一展翅膀就吃亏;振威镖局绝不想吃亏,所以哪怕他的武功的确让总镖头惊艳,还是让他由一名趟子手开始做起。
陈也下定决心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可趟子手的伙计和轰烈沾不上半毛钱的边儿。
闲散的时节,大家唱会围坐一圈,磕些瓜子说起没羞没臊的笑言。老油条只喝几口小酒就醉了眼,胡吹海牛、瞎话连天,总说自己与江湖豪侠一道天涯云游,却被家里的黄脸婆子提刀追得屁滚尿流。
当然也有忙碌走镖的时候,然而大多情况下,他也只是跟着镖车停停走走,顶多上坡的路段搭把手。毕竟是太平年间,本就少有抢匪劫货,何况又有振威镖局的镖旗迎风,一路顺顺当当,尤为稳妥。
可越是稳妥,陈也心尖越是难受,倘使一直这样平淡下去,自己何时能坐上受人敬仰的镖头?
好在终究被他遇上了劫匪,就在成为趟子手的半年后。
镖队以仁义当先的陆镖头、包括陈也在内的六名趟子手和十口存放珍珠宝器的箱子组成,沿着官路把货押送到扬柳州,半途却撞上了一支三十几人的流寇。
陈也二话不说,已然横刀直冲,丝毫不给陆镖头交涉的空档,让他藏在怀里疏通的银两无处可用,只剩下死斗。
陈也很搏,拿命搏,只要一息尚存,就永远会杀在前头;绝颜刀也的确锋利,长剑与之交锋,立时断碎在空中;咽喉与之触碰,刹那留下致命的切口。他以牛犊之势冲锋,以一人之力拖住六人、斩杀两人,却没有把肚子已挤不出半滴油水的流寇吓走,双方杀至眼红。
流寇的领头拍马抢出,立刻把镖队中不谙世事的年轻趟子手脑袋夹中,夹人的是一把二尺七的铁剪,剪锋冰凉地缠绕住他的颈脖,他淌着热眼挣扎呼救,可在一声“喀嚓”后,还未开启的人生已经迎来了尽头。
身子和头颅分别落入沙土,临死模样那般无辜,直到至死一刻仍然睁着求活的眼目。
陆镖头和剩余趟子手们来不及痛苦,结做阵仗,有拉扯,有防守;在又一名趟子手被捅穿心窝后,总算捱到了陈也杀回来。
宰杀过六人的陈也脸上多了条血疤,鲜血划落唇下,令他的笑容犹如地狱阎罗,他大喝一声,再次冲锋,血浆伴随着绝颜刀的轨迹纵横洒落,于是又有四条灵魂葬送在他的手中。
流寇的心房终于开始颤晃,领头的号令再也无法顾上,兔起鹘落地遁逃。
事后盘点,十口箱子安安稳稳地躺在镖车上,连一枚铜板都不曾丢掉。
觉得立下大功的陈也嘴角难免含笑,面上却被陆镖头沉重掴了一记巴掌。
陆镖头揪住他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知不知道本来只需要打发些银钱就够!你为什么非要闹到遍地都是碎尸烂肉!”
陈也沉默,分明是带领大家制胜的英雄,何以像是被啐在地上、碾在脚下的唾沫?
他想从三个趟子手那里寻求一些慰藉,等待他的却只有冰凉和空洞。
他寒了心,拨开陆镖头的手,露出不屑的笑容:“既在江湖,就有搏命的时候!如果不能接受,就滚回你娘的怀抱里撒尿和球。”
他收刀、转脸、再也没有停留;对两个死不瞑目的伙计,他绝不感到愧疚。
……
跟着,陈也把成名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冉冉升起的帮会中,在一向讲求冲锋陷阵的白虎堂里打起自己的第二份工。
堂里兄弟粗犷得多,从来都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大爿那些好人头。
陈也在里面如鱼得水的快活。
从小对自己刻苦磨砺实在让他具备了极佳的身手,在一个随时都要因为地盘、利益而火并的地方,他觉得像自己这般搏命的年轻人,总有一天会迎来出头。
这一天来得很快,赫然就在陈也入帮的七天后。
他提着绝颜刀同一众白虎堂的兄弟们去争码头。
壮阔的龙蛇江明面上有奔涌九州的主干,除此之外也有悄悄流入各州内陆城市的支流。而今水运昌隆,城市码头自然衍生出各式各样的工作。虽都是些脏活累活,可一旦全部揽下,平均每月利润能在八百到一千四两之间浮动,足够撑大任何小城里帮会的牙缝。
以往大伍帮靠着人多势众把持住漓川码头全部工活,这天过后,所有活计便都换人接手。当然是因为白虎堂里有个人太过武猛,咧开獠牙,也像条疯狗。
陈也。
他冲在最前头,刀做獠牙,专咬肩胛,一个时辰内卸去十七条臂膀,也白刀进、红刀出地捅烂八个人的心房。等到他拖起大伍帮龙头的尸身堵在出路上,杀局中便再没有一个人还敢负隅顽抗。由这天起,春宜城再不见大伍帮,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白虎堂主大笑着拍打陈也肩膀,道:“你终究是刚来的菜鸟,倘使突然提拔,老兄弟恐怕接受不了。可今天的英勇,我一定记在心上。他日再有功绩,到时一并褒赏。”
初来乍到的陈也还没学会在心眼里面多想,第二次的火并很快就到。
逐渐壮大的帮会自然对利益更大的盐铁买卖生出想法。这想法来得快、扎得深,不久便把他们摆在了春宜城老牌势力的对立方。彼此间的争执避免不了,一来二往,由口角发展至出刀,最后更在望北楼台约架。
七层高楼,所有门扉窗棂都锁上,白虎堂和青龙堂联手,与城中老牌势力展开厮杀。
三百来号人从昏黄杀到拂晓,地板上渗的血就算用七十三桶水也难以洗刷。
陈也浑身受了一十七处刀伤,最深一道又在他的脸上,可也是他一刀捅出了个更上一层楼的辉煌。
笑掉大牙的一帮之主慷慨激昂,论功行赏,拿出二十根金条,其中四根归陈也作私房。
白虎堂主笑哈哈地替躺在床塌无法动弹的陈也领赏,感人肺腑的话也说了不少:“小陈当然是白虎堂不可或缺的尖刀,但这场胜利更应该记在青龙堂和白虎堂的众志成城上。我以为一向不逐利居功的小陈同我想得一样,会将这四根金条全部纳入白虎堂账下,为了更好的发展么!况且往后不论何时他有用得着的地方,只需要大摇大摆地去账房支拿就好。”
如此团结的言论当然说得帮主心花怒放,嘴角咧开的微笑整夜都居高不下。
可等到陈也伤势大好,去白虎堂的账房支取伤药银两,却被人睁着白眼拒绝:“不论什么银两,一旦进来账房,就用于白虎堂的开销,如果交到你个人手上,观瞻恐怕不好。”
白虎汤主笑得越是谦和灿烂,越给陈也留下恶心面貌。
陈也再也忍不了,一脚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直到把他胃里的稀饭都踹成了屎尿。
他到底没有拔出绝颜,他只怕会脏了自己的刀!
帮主没有因为白虎堂主欺上瞒下的行事予以惩戒,反倒觉得要给以下犯上的陈也上些讨伐。这样不明就里的举动立刻寒了陈也的心,越是厌恨,越不想干长,索性挥刀便把总坛砸了,在一群人围而怯攻中不屑地踱步去往远方。
……
而刻下已是陈也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事不过三,过三则厌。
他快马、他加鞭,将未来的一切寄于这一刀里、寄于这一瞬间。
绝颜刀锋向着李拓的后颈割去,瘫跪在地的他甚至已没有了并指的力气。
李拓索性闭上眼睛,任由耳后凛冽的刀风狂卷奔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