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故意的吻
他从来没有安慰过人, 这双手杀过许多人,却从未如此温柔过。以至于,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力度对不对, 于是动作生硬又小心翼翼。
头疼还在发作,不过短短的时间, 他额头上已经忍出了涔涔的冷汗, 放在轮椅上的手指几乎要把扶手捏碎, 但是他放在她发间的手却控制力道控制得很好,一点儿也不重。
她好一会儿才停下了哭泣,两只手抱着他腰,脸又贴近他了一些, 感觉到他身体那细微的颤抖, 还有身上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又想哭但是忍住了,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颤抖着声音开口了。
他以为她是担心他责怪才哭的, 可是那只小猫似的往他怀里钻的姑娘,一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秋秋,你疼不疼呀?”
他摸着她长发的手, 慢慢的停了下来,顺着她的视线, 看见了自己因为红鸠发作, 忍得浑身发抖的样子。
其实是疼的, 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发作的次数竟然就达到了十来次,是前所未有的密集……密集到, 他甚至已经对自己的状态有了一个清晰到近乎冷酷的认知。
这几天情况其实已经是半年来少有的好了,在尚且清醒的时间里,他便来处理堆积成山的朝政,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多少清醒的时间,他只能抓紧一切时间、安排好一切。
饶是红鸠发作,他坐在这里半人不鬼,他仍然没有和往常一样选择去寝殿,而是强自忍着,到了她进来之前,他早就濒临极限了。
他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可怕,外面的人没一个敢进来伺候,偌大的勤政殿,只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张德义还敢守在他的身边。
可是这个不怕死的小姑娘抱着半人不鬼的他,哭得那么伤心,却不是怕他,而是问他疼不疼。
他愣了许久,像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似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沙哑,
“不疼。”
对于他来说,忍耐和疼痛都成了习惯,只要还没彻底疯,似乎就没有什么不能忍的了。他试图继续顺着她的小卷毛,止住她一阵阵的哭泣,他甚至有点困惑地想着,疼的是他,为什么她哭得那么伤心?
她抬起头问他,“那为什么不喝药?”
“没有用。”
他的回答十分简短。
姜小圆抱着他的手紧了紧,努力平复下来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开口的话清晰一点,
“我有……有很管用的药方,可不可以相信我,让太医好好研究一下?”
她的声音几乎哽咽了,“要是这药有用的话,你乖乖喝药好不好?”
他一下一下顺着那头小卷毛,感受着柔软的触感从他的指尖滑过,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来不及了。”
几个月前,就已经来不及了。
谁知道这句话,彻底把人给惹哭了,她眼睛一下子又红了,眼泪盯着他,就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明明一句话都不说,却仿佛是在控诉他。
她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
“这个药方真的很管用,要是不信任我,我给你试毒好不好。”
她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合理的解释,只能近乎哽咽地道,“你就试一下,试一下好不好?”
姜小圆搜肠刮肚,想要想出办法说服他,却苦于自己突如其来的嘴笨舌拙的时候,就听见了他道,
“好。”
她一愣,就见到了那个暴君垂着眸子注视着她,手指在她的眼底轻轻的滑过,带来一点微凉的触感,擦去了眼泪。
他重复道,
“好,你把药方交给张德义,让他去熬药。”
一边的张德义愕然,连忙道,“陛下!”
长发的青年抬眸,张德义实在是不敢反驳自己的主子,只好走上前来。
姜小圆也呆了一会儿,但是她早有准备,连忙把自己此前就塞在袖子里的第一幅药的药方递给了张德义。
张德义有些手抖地接了过去,行了一礼就出去安排了。
他的反应如此之大,当然是因为眼前的小宫女来路不明,手里的药方更是没有经过检验,陛下现如今的情况日渐糟糕,就有许多人又开始蠢蠢欲动,光是这一次上朝,不知道要面对多少杀机重重。
就算是现在,大殿外面还藏着数量巨大的黑甲卫,多少人恨不得要了他的命呀。这个时候还用这些来路不明的东西……
陈秋不知道么?他当然知道。
他并不是彻底相信了眼前这个小姑娘,他的理智告诉他她很可疑,可是仿佛他的心脏却不受控制,让他见不得她哭,见不得她委屈,像是一种天生的偏爱。
事已至此,他的情况究竟如何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就算是真的一碗毒药,又有什么太大的妨碍?本来就穷途末路了,她要给他,他就喝吧
长发的青年有些疲倦地微微阖上那双漂亮的凤眼,轻声道,“不哭了。”
姜小圆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好说话的样子,愣了好一会儿。
其实暴君秋从来没有少年秋的好脾气,他总是暴躁又冷酷,像是只攻击性很强的猛兽。
可是这一次见到他之后,他像是很累很累,就连那攻击性极强的一面仿佛都在日复一日的折磨里,消磨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在面对她的时候,那些攻击性、警惕心,仿佛都提不起任何精力了。比起前面见面的两次,他真的情况糟糕了很多很多。
他现在如此疲惫地阖上眼,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用尽了他力气,顺着她小卷毛的手指也渐渐地停了下来。
那双节骨分明又伤痕累累的大手,突然间被一只小了一号的软软小手给抓住了。
在一片剧烈的头疼,和因为头疼引起的耳鸣中,长发的青年突然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蜜桃香味,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分开了他早就因为扣在轮椅上发白的手指,十指相扣的,再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他的额头抵在了小姑娘的脖颈间,半边鬼魅般的红纹被长发遮住,剩下的半边苍白的面容,竟然有一股不符合他气质的病弱。
张德义很快就端着药碗走来了,见到陛下睡着了,又惊又喜地放轻了脚步。
姜小圆刚刚想要起来接过药,就听见了张德义语气有些紧张,近乎哀求地小声说道,
“姑娘,您别动,陛下已经两天没阖眼了。您别担心,药一直在熬着,陛下醒来再喝也来得及,让他先睡一会儿吧。”
姜小圆一愣,低下头,果然看见了长发的青年,眼底一片的乌黑。
他已经睡着了,额头抵着她的肩,明明是个很警觉的人,却连他们刚刚说话的动静没有听见。
她觉得嗓子堵堵的,好一会儿才问道,“怎么……”
怎么不睡觉呢?
张德义小心翼翼地把药碗放下,连一丁点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回答她的声音也是极小的,但在空旷的勤政殿里十分清晰。
“头疼,睡不着。”
短短的几个字,已经解释了很多了。
她感冒的时候头疼都会抱着脑袋睡不着,更何况他是无时不刻不疼呢?
姜小圆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抱紧了长发的青年,心里万分庆幸自己现在过来了。
青年这一睡,就足足睡了两个时辰。
一直等到了有小太监进来换熏香,姜小圆才被动静惊醒,迷迷糊糊地往香炉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
香味一阵阵的传进她的鼻尖,姜小圆突然间就精神了。
这个熏香的味道……
姜小圆瞪圆了眼睛——分明就是当年在容安宫,容妃拿来诱发少年秋身体里红鸠毒性的那个药引!
那药引的香味混杂在好闻的安神香里面,其实并不怎么引人注意。
但是当时容妃把少年秋丢进了一个熏满了这股味道的宫殿里足足一个晚上,那是姜小圆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噩梦,她将那个味道深深的记在了脑海里。
饶是只有一点点的痕迹,姜小圆也一下子就闻到了。
其实她刚刚进来的时候就察觉到了气味有点不对,只是当时她想到这是暴君秋就心乱如麻,注意力全在暴君秋的身上,压根没有分神去注意那东西。
这个世界的暴君秋可能事到如今都不知道红鸠还有药引的存在,毕竟如果不是当时容妃突然用这一招想要把秋秋逼疯的话,姜小圆也不知道红鸠能这么邪门……
这股味道越来越重,怀里的青年果然再次皱起了眉。
这个药引到底在暴君秋不知道的时候,偷偷用了多久?是不是暴君秋最近的频繁的复发和这个药引也有莫大的关系?
本来红鸠之毒已经深入骨髓,暴君秋的病情就已经慢慢地加重了,还有人要拿着药引来加速,仿佛生怕他能活得太久!
他都成这样了,甚至在她来之前日日夜夜都因为头疼睡不着,还嫌不够么?
她确定那是药引无疑,但是她饶是气得浑身发抖,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既然能把毒药下到了勤政殿里,绝对不是什么宵小之辈。
姜小圆人生地不熟,甚至连暴君身边到底哪些人可信都不知道,跟在少年秋身边那么久,姜小圆也算是学聪明了,找了个借口小声示意张德义把熏香撤下去,说是味道有些熏,张德义果然照做。
不到一分钟,熏香就撤下去了。
感觉到气味渐渐地散了,姜小圆松了一口气,她打算等到暴君秋醒来之后,再交给他处理,这是最合适的方式。
可是……姜小圆不明白,明明在这个世界里,容妃等人已经死掉了,为什么还有人给暴君秋下毒?
她以为他富有天下,真的无所不能,可是低头看着他的侧颜,姜小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一个一年两百天都在生病的暴君,一个人人都知道他身中奇毒的暴君,他怎么可能和她想象中那样无所不能呢?
他再聪明,再是天生的政治家,他也要精力才能处理那些事情才行呀。
一个大部分时间都在对抗病痛的人,他偏偏又有着天底下人人都觊觎的帝位和最高的权势……
红鸠并不是什么秘密,确实也可能有人从容妃那里得知了药引的事。
多的是人想他死,多的是人可以朝他下手。
姜小圆气得浑身发抖,她突然间想起了一件事。
暴君秋的的寝殿里空空荡荡,没有多余的家具,甚至连一件装饰都没有。
她当时以为只是因为暴君秋已经了无生趣,但是她却没有想过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暴君秋的身边,一直这样危机四伏。
而他是一个病人,哪里有那么多精力去应对?
他光是清醒的时间,全都交给了国事。所以空荡荡的、光秃秃的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这是最省力的办法……他实在是没有更多的精力了。
甚至连禁卫军也没有精力整顿、宫人也没有精力收拾,全部简单粗暴地拦在外面,靠近就格杀勿论。
她的眼眶又红了。
其实在最开始的梦里,她就已经看到了很多很多,可是走马观花,她并不知道他独自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他确实手段残暴,脾气暴戾,也做过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坏人。
可是在他在位期间,既没有民不聊生、也没有天下大乱,反而国泰民安,饶是第五年的暴君已经疯了,可是那时候他委托了得力的丞相,安排了后事,第五年第六年的时候照样没有大乱。
一直到了暴君自尽,起兵造反的军队杀进了汴京,才开始了长达十年的混乱,连年征战、四方割据,以至于面对天灾人祸,没有人可以抵抗,最后世界走向了末路。
到了那个时候,世人还在骂暴君是个昏君,是他带来了灭亡。
可是他那个时候,已经死了十年了。
他们都在欺负他,欺负她的秋秋,欺负一个病人。
她眼睛红了,又觉得自己今天哭得太多了,实在是不该哭了。
在少年秋那里,她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到了后来的时候,姜小圆甚至也渐渐地觉得,自己也非常需要他,好像她真的,在日复一日的相处当中被他给宠坏了。
她本来就是个又懒又咸鱼的小姑娘,一路上被系统鞭策着往前走,一开始不过是只只想完成业务的社畜心态,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开始渐渐地眷恋着在他身边的感觉。
甚至于,明明完成任务就可以转世离开,她却慢慢地想着,要不就赖在他的身边吧,虽然转世之后可以回到现代,有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可是要是离开了他,她就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
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唯一能够明确的就是,好像她真的舍不得了。
她好像再也看不得她的秋秋被人欺负了,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舍不得了。
被宠坏的小姑娘,好像懵懵懂懂地发现,自己真的要坚强起来了。
她不想眼前的暴君秋几个月后彻底疯掉,她想看着他活得长长久久,长命百岁。而那些现在的暴君秋不能做到的、毕生遗憾的,她都不想让这些遗憾在少年秋身上重现。
从前她只是因为任务,现在她是因为舍不得了。她从未有那么一刻这么坚定过,她是真的希望秋秋成为千古一帝,一代明君的。
她的少年秋至今在寒冷的边境打仗,危机重重还要拼尽全力。她的暴君秋,病痛缠身,几个月后就要面临死亡。
她的秋秋凭什么要面对这么多不公呢?凭什么有人一出生就注定一生不得善终,凭什么有些人拼尽全力,仍然得不到幸福呢?
她吸了吸鼻子,真的就不哭了。
她嗅着空气里面还没散干净的气味,费力地支撑起来了自己有点被压麻了的身体,低声和张德义说了一声,他犹豫了一会儿,就叫人抬了轿辇过来。
这样的勤政殿,姜小圆哪里还敢让暴君秋待着?现在只有空荡荡的寝宫,才会让姜小圆觉得有点安全感。
只不过到了寝殿,姜小圆就看到了那株葡萄,到了冬天肯定是凋谢了的,不过暴君秋找人搭了一个棚子,并没有让雪把她的小葡萄压垮。
视线回到了大殿里,除了小葡萄外,她的小粉花竟然还开着,在床头精神抖擞的样子,丝毫看不出来这是冬天应该有的状态。
明明身边危机重重,没有几个人是可信的,甚至清空了宫殿,也没有把她送的东西扔掉。
她一直闷闷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好了起来,看向了暴君秋,有点儿得意地翘起了嘴角。
仿佛是动静太大了,青年终于醒了过来。
他本以为这一次她也会和从前一样,一觉起来就消失了,没想到一转头,就看见了两个人十指相扣的手指。
他有些僵硬,漂亮的凤眸注视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挣脱开来。
那只手软软的,紧紧地拉着他,温度从接触的地方传来,让他本来就有点凉的掌心,都一起变暖了。
姜小圆见他醒了,连忙召唤张德义把药送进来,本来张德义还有点不敢进来的,醒来的青年看了他一眼,他这才踏进了寝宫。
太医院一直温着药呢,现在还冒着热气,姜小圆拿着勺子,眼巴巴地看着他喝药。
这个药方对现在的暴君秋还有没有用呢?姜小圆其实心里面也没有把握。不管是秦九还是少年秋,还是后来的那些军医们,都提到过红鸠是时间越久、作用越严重的。
暴君秋这个时候,距离当年容妃下毒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了,红鸠之毒根深蒂固,就算是现在喝了解药,恐怕也不可能达到少年秋当时的效果了。
但是多多少少,喝了总是比没有喝要好的,就算是能够拖延一段时间,就已经是赚到了,至少可以给她更多的时间去想办法。
他显得有些安静,明明休息了两个时辰,仍然很疲惫。
大概是最近红鸠发作太频繁,解药喝下去了,红鸠的纹路也没有立马退下去。
只是药显然是有作用的,他因为头疼的缘故一直在微微发颤的手指,渐渐地安静了下,她也就趴在他的床头陪着他,手指仍然保持着那样十指相扣的动作。
姜小圆害怕他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就用一只手给他留了一张纸条,把自己知道的有关药引的事情都写下,放在了他的另外一只手下面,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不同的药方也一起垫在了下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解药的缘故还是因为药引,这一次他睡得很不安稳,难受地皱着眉,抓着姜小圆的手也不自觉地用力。
姜小圆也不顾自己被捏得有点疼了,连忙从系统空间里拿出毛巾和水,不停地给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睡梦中的青年低声喃喃,俊美而冷毅的眉宇蹙着,姜小圆一个字都没有听明白,只是任由他抓着她,一遍一遍的说我在呢。
她一夜都不敢睡,就干脆趴在了床边上,一直到了天快亮的时候,床上的俊秀青年脸上的红色纹路才渐渐消退,姜小圆也彻底睡不着了。
长发的青年眉宇间依稀有点少年的影子,只是比起少年秋更显得有些阴鸷。褪去了红纹后,没有那股子张牙舞爪的暴戾,反倒是透着一股子病态的苍白,因为握着她的手也不肯撒手,睡姿有些奇怪。
就算是这样,苍白的青年,仍然好看得像是一尊玉做的雕像。
她感觉到自己差不多时间要离开了,悄悄地凑近了他,在青年帝王的额头上,轻轻地落下了一个吻,又像是做贼一样悄悄地退开了一点。
她想,她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所以他……一定一定要等着她回来呀。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因为她的这个动作,本来双目紧闭的青年,长长的睫毛微微动了动。
青年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果然又消失了。
其实应该是意料之中,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长发随着他渐渐起身的动作滑了下来,像是质地极好的丝绸,他垂着眸,像是一尊精致过头,反而失去了人类情感的邪神雕像。
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那渐渐冰冷的面容,终于有了些变化。
空荡又寂寥的大殿外,又开始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他抬起手指触了触自己的额头上那残存的触感,迟钝又惊讶地发现。
那大概,是一个故意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