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三)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上下睑相触的时间大概只有短短百分之一秒,同行的两名少年就消失在了自己身边。
恐山觉感觉到身体在某一瞬间产生了失重感,就像是从高处无尽地下落,又突然被稳稳地放在了地面上。
她忍不住用足尖轻点了点地面,这才确认自己不是站在虚无缥缈的云层之上。
先前流淌在楼梯上、被麻仓花称为‘咒胎羊水’的浓稠黑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周遭的空气却变得湿润无比。
她摸摸楼梯间的墙壁,像是被洪水浸泡过多日一样,指腹刚触到墙面,腻子就直接剥落了下来,在洁白指腹上留下了一道湿漉漉的石灰粉痕。
走廊里也泛着阴寒的湿意,皮靴踩在地板上,木质板材一受力就吱呀吱呀地从接缝中冒着水。
靠近走廊内侧房间的玻璃窗内一片漆黑,仿佛从内部被贴上了黑色的幕布,曾经被他们三人打开过的宿舍门此时也全都紧闭着。
而恐山觉非常肯定有几扇门被麻仓花大大咧咧一脚踢开后是已经关不上了的。
玄关处依旧散乱着一地玩具积木,一个出云本地特产山泉水瓶子放在鞋柜上,还盛着小半瓶水,一朵不知名的巨大白色花苞被插在瓶子里,装点着这栋有些摇摇欲坠的建筑物。
她试着推了推通向外界的大门,门把能轻易拉下来就说明木门并没有上锁,但无论她如何使劲这扇门都纹丝不动。
恐山觉现在可以断定突然消失的恐怕不是麻仓花和伏黑惠,而是自己。
周围有着些微变化的场景先不提,就连一直以球形灵体形态挂在她身上的剑士之魂都失去了音讯。
而且这里太安静了,走廊外明明下着瓢泼大雨,此时理应有暴雨敲击门檐的声音,叶片被该风吹得簌簌作响,她在玄关内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加速到如擂鼓般的心跳。
恐山觉从无人的玄关一路摸索着回到了她‘消失’的楼梯间,沿途路过的每扇门她都试着推拉了两下,无一能打开。
这意味着除了上二楼以外她别无选择。
恐山觉皱着眉打开手机闪光灯,借着惨白的灯光踩着台阶一下一下往上走,二楼楼梯口的电灯开关也是摆设,反复按了好几次以后仍是一片漆黑。
最后站在楼梯口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敢迈出步子向二楼深处走去。
她其实是不怕黑的,恐山那种地方每每入夜就是一派万籁俱寂的景象,灵场中当然不会有路灯,走在漆黑一片的御道上,抬头就能看见那颗金珠似的心宿二。
但眼前的走廊黑得过分,手机电筒的光效只能照亮方圆一米的脚边,光线在超出范围后被突兀地截断,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吸收。
代表了摄像机正常运作的红光在黑暗中一闪一闪,恐山觉这才想起来摄像机说不定有拍到她是如何离开同伴身边的,于是背靠墙壁蹲下,把手机光源放在身边,开始笨拙地研究如何回放视频。
现代科技产物一般是无法拍摄到诅咒的,就像她新买的手机一样需要交给咒术高专相关后勤人员进行改造后才能起到辅助功用。
五条悟交给她的这台摄像机估计就是高专的校有财产之一,巴掌大小的摄像机显示屏中确确实实拍摄到了流淌在楼梯台阶上的咒胎羊水。
影像中的麻仓花表情相当严峻,在他喊出伏黑惠和恐山觉的名字后,画面突然像信号天线被风吹歪的老式电视机一样闪动了一下,恢复正常时屏幕中已经空无一人,接下来就是她漫长而无趣的单人探索过程。
恐山觉面无表情地反复观看着那个出现雪花屏的片段,希望能从中看出什么端倪时,她听见了一声极细极轻的脚步声。
之前周围实在是太过安静,看视频时又过于专注,导致这脚步声出现的时候吓了她一跳,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
“姐姐。”
一双穿着室内鞋、属于小小少年的脚踏破了黑暗,停留在了恐山觉面前。
站在她身前的小男生看起来十二三岁,黑发柔柔垂下来的样子让恐山觉想起了落汤鸡伏黑惠。
他身上的衣物有明显的浆洗痕迹,虽然陈旧但非常整洁,身体看起来清瘦却并不虚弱,这孩子虽然过着贫苦的生活,但被照顾得还算不错。
男孩的变声期应该还没到来,张口还是软乎乎的童声:“姐姐是来救我们的吗?”
我们?
恐山觉一下就想起了京都辅助监督的话——这一周内抚育机构失踪了两名儿童,分别是十三岁和十五岁。
眼前这名男童应该就是其中年纪较小的那一名。
“你是……”恐山觉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叫…”男孩顿了一会,像是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后才开口,“我叫芦谷光。”
“光,我可以叫你光君吗?”
自称芦谷光的少年有一双温温柔柔的暗金色眼眸,他低头看向恐山觉时眸中好像含着太阳一般灿烂的煦光。
“姐姐开心就好。”他向着抱腿蹲在地上的恐山觉伸出手,脸上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非常不合时宜的淡笑,“姐姐叫什么名字呢?”
他的手心一片嫩滑干净。
不是恭维,而是事实意义上的干干净净,像一块发酵完成的面团一样光滑,连一丝掌纹都没有。
咒力,巫力,灵力。
三种恐山觉最常使用的力量在‘芦谷光’的身上都没有体现,但这孩子身上确实有着让她熟悉而怀念的能量。
至少能确认的是,自称芦谷光的少年并不是这次需要被祓除的诅咒。
“恐山觉。”
心中犹豫再三,但控制着没有将打量表现在脸上的恐山觉搭上了那只向她伸来的手。
芦谷光虽然看着是个清瘦非常的男孩,但臂膀出奇的有力,她本想虚扶着他站起来,没想到直接被他一把拽了起来。
“觉姐姐,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吧。”
芦谷光看着她,脸上笑容更甚,恐山觉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双眼和她一样并不会聚焦在某一点,而是任由视线发散向四周。
恐山觉只比十三岁的芦谷光高半个头,男孩不容反驳地一路牵着恐山觉向走廊深处的黑暗走去,她的所有试图挣扎都被非人般的力气压下。
无边的黑暗仿佛根本不会影响芦谷光的视觉,他轻盈灵巧地绕过二楼同样杂乱无章的走廊,在踢开脚边乐高玩具时还会提醒她注意脚下。
他们在黑暗中走得太久了。
抚育机构院墙的横长也不过百来米,被夹在另外两幢楼中间的生活楼栋就更狭小了,从走廊这头走到另一头就算是用爬的也不需要五分钟。
恐山觉全身校服都是五条悟配置的,虽然向他追问过这身校服行头需要多少钱,不过总是被他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但她知道自己这一身从头到脚都写着‘昂贵’二字。
名贵的西阵织振袖就算是担任着恐山全部祭祀任务的市子也只有在盂兰盆时才能穿上,现在却被她当做常服随意糟蹋着,还经常在与真希的对练中撕裂划破。
五条悟对于打扮她这件事乐此不疲,往往第二天就会有全新的、不同花样的上装被送到她宿舍门前。
脚上皮靴想都不用想,肯定也是贵到咂舌,但舒适度绝对配得上价格,恐山觉跟着真希跑前跑后,一整天下来都不会觉得有多累。
她现在觉得脚底开始发酸了。
恐山觉拿出手机看了看,发现距离她与同伴们失散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就连手上摄影机的电视也在不知不觉间耗尽。
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在无边黑暗中被无限模糊,芦谷光却一直带着她在黑暗中前行。
“光君,你们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三天?或许更久吧。”
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言,在这么一片黑暗中还能平静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芦谷光’绝对不是普通人……就连是否是人类这件事都有待商榷。
纸人式神全被留在了背包里,恐山觉摸摸袖袋子只触到了薄薄一张纸片,于是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在身后,随时准备捏出其他阴阳术的手势。
“这条走廊真的有这么长吗?光君”
这里唯一的光源就是她手中亮度调至最低的手机,也在芦谷光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时发出了低电量警报。
芦谷光原本就不像其他喜欢足球之类运动的同龄男孩一样有着小麦色肌肤,他的皮肤白皙光滑得像个小女孩,此时被手机盈蓝的灯光照应着,显得他像是从八苦地狱逃出来的恶鬼。
“觉姐姐,你最好还是不要离开我身边。”
“是吗?”恐山觉说着想后退两步,得到的却是芦谷光越发收紧的手。
“外面很危险,姐姐只要跟着我就是安全的。”
面对芦谷光淡然笃定的语气,恐山觉的回应是难得的强硬。
根源之女用上了里世界中最泛用的能量,也就是灵力。属于她的强大灵力如丝线一般挤进芦谷光的五指,在两人相触的肌肤之间编织出一道细细的网,然后突然膨胀炸开。
芦谷光似乎没想到她拥有这样的能力,猝不及防被推开好几步远,蠢蠢欲动的黑暗就像破堤的洪水一样填满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果不是她在对方身上留下了一道灵力丝线,他们怕是早就失去了互相的踪迹。
“……光君,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我现在必须找到我的两个同伴。”
面前的男孩身上没有咒力,说明他可能是除了咒灵外的其他能量体,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恐山觉止不住地担心伏黑惠和麻仓花。
——万一他们没能顺利离开抚育机构,而是遇上了从咒胎中孵化出的特级诅咒该怎么办?
伏黑惠有二级咒术师的实力,花君虽然也是一级咒术师,但通灵世家出生的他是不具有天生术式的。
虽然这是她第一次和麻仓花执行任务,但据真希所说,麻仓花不管遇上怎样的诅咒都能用‘神乎其神’的剑技将其祓除。
恐山觉对此有点头绪,一直以来真是麻烦阿弥陀丸了。
芦谷光呆呆地看着自己被系上了灵力绳结的手,过了良久才露出了一个与之前都不同的笑容,仿佛是想通了什么事一般的释怀微笑。
“是这样呀,原来您是这样的存在,真是被您咒术师的身份骗到了。”
男孩看着她喃喃自语道,像登山者一样顺着她放出的灵力穿过黑暗走到她身边。
借着灵力外放的微光,恐山觉这下看清了芦谷光。
他每走一步,脚下都随之盛放着花草与藤蔓,满地的在他抬起脚跟后又如幻境般消散得荡然无存。
“应该怎样称呼您呢?咒术师、阴阳师、巫女还是神子?如果是您的话肯定能把大家救出去,我也不必躲藏了。”
芦谷光脚下的藤蔓升起了苍翠的绿色,如夏夜荧光般的脆弱光点如乞巧夜喜鹊般在黑暗中架起了一座桥。
“自然告诉我,您同伴那儿情况可能不太妙。”他站在桥边回头看她,态度是比之前更上一层的恭敬。
“您需要做些什么准备吗?”
一听到同伴们可能正在与强大的敌人周旋,恐山觉急得恨不得直接追过桥赶回他们身边,但理智却告诉她此时的自己就算加入战斗也不过是成为祓除任务的绊脚石。
——她和麻仓花,其实是同一个路子的咒术师。
“当然了。”
她从袖中拿出最后一张纸式神,抬手狠心咬破了自己的拇指,用鲜血在白纸上画出了一枚阵法。
只要有任意一个招魂者在场,都能惊讶地发现恐山觉画出来的不过是最基础、最简单不过的阵法——甚至不能被称为阵法,这个朴素的六芒星图案对召唤强大魂魄起不到任何辅助作用,充其量只是让灵魂降临时爬出来得好受些罢了。
“一之为父。”
“二之为母。”
“三为故里兄弟,回向我身。”
寂静无声的黑暗中吹不进一丝风,被她夹在双指中的纸人却被磅礴的灵力撼动得呼呼作响,在桥上看着这一切的芦谷光甚至觉得那纸人下一刻就会承受不住恐山觉的灵力而碎成齑粉。
“幽幽黄泉,闻我声起。落落数珠,闻我声来……”
随着祷言一句句从少女樱粉的唇中吐出,点点赤红的鬼火如掌灯时分的平安京街道般在她身边亮起,在她将纸人抛向空中时,已经在她周身围绕成一圈烈焰的鬼火在空中旋转融合着,最终重组为一个完整的灵体。
[可算找到你了,觉。]
“抱歉抱歉,这孩子为了保护我把我抓到这边来了。”
陪伴身侧十几年的魂体再次应召而来,恐山觉心里感觉安稳了许多,也终于露出一个笑颜。
[唔姆,现在可不能放松啊。]
纯黑制服与高专校服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身披白色羽织,发尾和羽织尾端都如火焰一般绚烂的青年双手抱胸,目光炯炯地看了一眼桥上的芦谷光。
[虽然要谢过这名少年人的善意,但下面可是陷入苦战了,花少年已经没有足够的巫力供给阿弥陀丸了。]
“……是啊,要赶在大鬼出现之前替下花君才行。”
回想起麻仓花那身怀大鬼的麻烦体质,就连恐山觉都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次也拜托你了,炼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