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愧疚
“先生请留步。”
清心峰天门下,纪湘洚脚步紧追而来,唤住一声不吭准备离去的神秘人。
那人听话地顿住脚步,静待来人。
纪湘洚理了理风中凌乱的衣襟,尊敬问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是何方游侠?”
“……现在的我,无名无姓。来此,也只是为还故人之恩,道因脉主不必客气。”
神秘人风度清雅,谈吐从容。
“嗯?无名?”纪湘洚凝心一惑:此人身份可疑,但又毫无恶意,甚至倾囊相助……听他语气,似是认识道宗先天,并且他施法运元时,似乎对道门之法也颇是熟稔,其修为,少说也是得道数甲子的神人。如今魔祸尚存,师兄又陷入感情用事的魔怔当中,若能在此刻拉拢此人,借他一臂之力,或许能早日弭平魔患,恢复道宗清净。
“在下先走了。请。”
神秘人静等他沉思片刻后,却还不言说疑问,便主动不再叨扰,准备离去。
纪湘洚焦急上前:“先生且等一下,湘洚还有事想请教一下您。”
神秘人淡淡一笑:“承让。脉主不必客气,直言即可。”
纪湘洚神色更加恭敬,诚恳道:“先生此行,既是言恩,那湘洚斗胆请求您此刻留在道宗,为苍生消灭魔难,谋造福祉。道宗一定感激不尽。”
神秘人沉吟之后,拒绝道:“抱歉。在下不能为道宗出谋划策,豁尽绵力。请道因之主见谅。”
“为,为何?”直白的话,叫纪湘洚骤然失落。
“天命未至。”
高深一语,让纪湘洚暗叹一声,也看出对方的心意坚定,不再多求,点点头,做出恭送的手势。
“先生此行保重。”
“嗯。”无名人毫无豫色,转身就走。
纪湘洚迟疑几瞬,又不甘追上去,抿了抿唇,问:“先生,还有什么要指点的吗?”
无名人目光闪过一丝欣赏,为他看穿自己的暗示而感到一瞬愉悦,不吝指教道:“你有一段风花雪月,拿不起,也放不下……”
纪湘洚登时惊愕:“呃。你……”
“有心人最怕被辜负。珍重。”
这次,那道神秘的身影全部消失在云路之中。被指点的人却落得满心惊惶,徒留原地。
*
折步回南园,纪湘洚甫一入门,就撞见一直守在谢阑峥床畔喃喃自责的扶慈,颇是心中来气,却还是碍于师门之情,收敛了不悦神色,温和出声提醒。
“师兄,自你醒来,就一直在这边照顾他多时了。就算如你所说,在昏迷期间的所闻所感,皆是他幼时的悲惨经历,那也不全是你一个人该承担的过错……毕竟当时的道门,也确实内斗混乱,攘外不协……”
扶慈恍若未闻,一直心痛地专注地握着谢阑峥的双手,愧疚自语。
“阑峥,是为师不好,是为师错怪了你,是为师对不起你……没想到你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为了报仇,每天都在苦痛里煎熬,结果我就是你心中的仇人……是我当年的失误,让你背负了这么多痛苦,对不起!徒儿。”
“等你醒来,为师会尽力补偿你……你要如何,为师都依你,一定要醒来啊!”
咽了咽嗓,纪湘洚偏开了脸,单手叉腰,一手扶额,无奈一叹。
“师兄!就算当年的他是稚子无辜,可而今的他早就该有明辨是非,为自己所作所为担责的能力,他也不是没有对道门表现出敌意,你何必一味责难自己?难道整个道宗的仇恨,都要你一个人来背负吗?”
扶慈神色一僵,皱眉更深:“那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弥补他?当年我毁约背信,逼死他的父亲,结果却还是没能阻止道因一脉的分裂,更粗心大意,没有意识到极端之人对鲜彧族的恨意有多深,间接促使这场灭族祸事,就算不是我亲口下令,那也是因我而起……道因一事,我已经辜负了凤尊的期望,如今把阑峥害成这步田地,我还有什么脸面为人师表……”
“你……哎!”纪湘洚无能为力,不忍至极,抬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安慰道,“师兄,振作一点。你还是清心峰的道尊,你还要保护道域百姓的安宁,私人的是非恩怨,等这家伙醒来,你再好好和他一谈,前尘干戈,早该没土,若谢阑峥真的把你当成恩师,甚至……挚爱,当他知道真相时,就该放下仇恨,淡忘过去的一切。”
“呵……”扶慈垂眸苦笑一声,虽然无法认同师弟的说法,但念起自己的身份,确实不宜继续颓丧下去。
他思忖半晌,无奈点头:“好。等处理完道门魔祸,我会想办法向总境请辞道尊一职,之后,再好好处理我与他之间的是非恩怨……”
纪湘洚松了一口气,扶着他起身:“嗯。师弟我尊重你的决定,我们先出去吧,这里不适合谈话。”
……
盛夏清风,凉爽舒心。纪湘洚有意带扶慈散心,将人引至莲湖凉亭乘凉,回首却见对方依旧愁容满面,神色不佳,一时心中郁闷。
别无他法,该安慰的劝告的,自己已经说尽了,纪湘洚审时度势,无法再过多体谅他的心情,直言正事。
“师兄,虽然现在魔关倾倒,短时间内无法危害无辜,但幕后主使不除,此事绝无了结。根据这一战,可以看出,葬道盟并没有知难而退,而是选择更加迫切地与岐苍魔教合作……”
他很想骂扶慈一句当时心慈手软,但话到喉咙里,又吞回了,他实在不想再增加师兄心上的压力。
“嗯。”扶慈恹恹浅答。
纪湘洚复又分析:“其次,由于当时战局多分,我们俘虏的敌人当中,除了葬道盟的鲜彧族余孽外,还发现有南道因之人的身影,说明日前南道因主事邀约一事,其心思昭然若揭,就是为了牵制我回到道宗,然后他们再与魔教联手,动摇道域根基……”
“……嗯。”听完一通严词,扶慈神色依旧颓然,语气甚至变得敷衍。
纪湘洚有些揪心,公事也谈不下去了,面对这样的师兄,他微微感到一丝崩溃:“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
“……阑峥一日未醒,这些事,我便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醒了你又能怎么样?让他一剑杀了你,我再替你报仇,把他大卸八块,抛尸荒外?”
纪湘洚怒不可遏,不顾风度地吼声嗔责。
扶慈被问得心弦一紧,瞪望着他:“你敢?”
“哼。你简直无药可救。”纪湘洚毫不客气回讽,“从前在凤尊座下,你是我师兄,剑法比我强,灵根比我深,甚至可以说,除了脾气不好,你什么都比我厉害,我那时候多仰慕你啊,争强斗狠,时时都想压你一头……现在,愿望成真了,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扶慈,我再给你一日的反思时间,如果你还不清醒过来,我不介意代凤尊,剔除谢阑峥这个扰乱道宗秩序,害你分心愧疚的祸害。”
狠话一出,纪湘洚迅疾转了身,不敢面对扶慈。
原以为他会怒火高扬,打自己出气,却不料对方一向高傲的自尊心,此刻被这些话跌碎了一地,哽咽不止地落泪。
“连你,连你也要这样逼我……阑峥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迁怒他?”
“你……”纪湘洚顿时束手无策,握紧双拳,冷声道,“我不管,我只在乎你这一个师兄。他从前是蛮夷之人的后辈,现在是葬道盟的少主,新仇旧怨,怎么算都是道门的敌人,我就是要驱逐他!你越沉沦,我动作就越快!”
“道权在我手中,你真敢这么做,我不惜给北道因安上策反之名!你身为北道因之主,我有权利先将你赶出道域!”
扶慈悲怒交加,一气之下,胡言乱语。虽是恐吓的假话,却也太过狠心了些。
纪湘洚踉跄倒退两步,不可置信瞪大眼睛,有一丝委屈的泪意:“扶慈,你,你……”
他赶我走?他竟要赶我走?曾经年少轻狂,惩恶扬善,多少次为救苍生,二人出生入死,肩背相靠,默契不离。
后因道门内斗,为了维护他道尊的声名,自己甚至主动担下四分五裂的道因这个烂摊子,多年来放弃闲云野鹤的自由之身,夙兴夜寐地奔走求全,才将道门的平静一点点归还到他手中,如今却成了他中伤自己的罪名?
纪湘洚苦笑两声,彼此情义生分到这般地步,难道要怪他怨他嘛?当初若不是为了堵住道因之人对扶慈的针对与苛责,他又怎会选择与扶慈主动疏远,减少往来,以证明自己与师兄公私分明?
为什么一个谢阑峥可以在这段时间,轻而易举地取代他在师兄心里的位置?
扶慈又凭什么不惜毁誉,固守谢阑峥在他心中的分量?如此重如泰山,根深蒂固,真是令人寒心!
反思到自己的言辞过激,扶慈愧疚皱眉,望着师弟受伤的背影,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二人无言僵持间,许知华匆匆跑来禀报:“道尊,谢,谢师兄苏醒了……”
回到百丈黑峭,一片黑鸦悬顶,昏暗的殿内随青后等人的回归,顿时亮起幽幽烛火,明灭烁闪。
夜青冷着脸,不悦落座:“又功亏一篑了。不是已经传信给谢阑峥,叫他不要多管闲事吗?为何他会帮着那帮伪君子反抗魔教……甚至把自己亲妹妹都搭进去了。”
相师轻咳一声,安慰道:“青后息怒。少主是一时糊涂啊。现在道宗也只是俘虏族女等人,还没有做出什么过分之事。我们还是稍安勿躁,先……”
“一时糊涂?他糊涂得太久了!当初把他接回来认祖归宗,就是个错误。”夜青疾言厉色,怒火中烧,“扶慈有什么好?抚养之恩,就这么让他贪恋吗?还是说……”
“呃……青后切勿多想,之前少主委身那门婚事,都是被逼迫的,我想,这一点应当不可能……”
相师感受到氛围的尴尬,赶紧委婉打消青后的多虑。
“哼——现在可好,他没有收好阳剑,让扶慈及时赶来救阵,魔教此刻定然质疑我们的办事能力和合作态度,之后再要借他们的手,除掉扶慈,恐怕得多费唇舌了。”
夜青嫌恶一叹。
相师又道:“青后的顾虑确实有理,但,但魔教行事极端,不仅打压道宗,更伤害无辜。这与我族先辈的理念相悖,此后不多加合作,也不算什么坏事……”
“哎。”
青后一声无奈哀叹,是左右为难的隐忍,更是难以权衡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