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战况
后来, 时渊又听到了很多故事。
有些故事顺着广播中的电流而来。
【7月23日,拾穗城前哨站驻军暂时撤退,回防城市】
【7月26日, 苏恩齐上将下达指令, 主城联军向东南方向的4号深渊感染群进发, 此次行动同时配备了三架‘蝰蛇’型飞行器,全方面实施立体防御】
【7月27日晚, 4号深渊感染群被击退, 联军凯旋。拾穗城北防线也传来捷报, 陆听寒上将指挥、部署了第二次闪电战,联盟重新夺回前哨站的控制权,目前,东南防线也在不断加强中……】
时渊努力去理解,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
但是专业术语太多, 大部分时候,他只能明白胜败。
有些故事发生在食物分配处。
时渊的工作时间是早上6点到下午4点, 中间有一小时的午休。
他熟门熟路,每天分配面包、米饭, 还有炒杂菜。工作枯燥, 好在他从来有耐心,一边打饭一边进行人类观察计划。
——陆听寒让他见证人类的勇气。
他在努力尝试中。
不远处就是用餐处, 几十张桌椅整齐排开。
在附近工作的人, 不论身份, 都会拥挤地坐在一起。那是个很神奇的地方,来人数不胜数, 有着不同的神情, 喜怒哀乐, 爱恨情仇,交织在这用餐的短短十几分钟里。
暂时没客人了,时渊就会坐在热烘烘的面包旁边,观察用餐处。
一对父子抱怨,昨天他们没洗上热水澡,身上发馊,女人拽着朋友的手,说现在医院床位紧张,她爸三天后才能住院;又有几个工人来了,拍完裤子上的灰才敢坐下,就在他们隔壁桌,战士坐得腰板挺直,手上的绷带隐隐有血渗出。
这几周战况不错,总体来讲,气氛还算好。
时渊看了老半天,没看出什么“勇气”,倒是听那对父子的八卦故事听得津津有味。
“你为什么总是发呆?”一起工作的李大妈问他。
时渊回答:“我在观察。”
“这有什么好观察的?”李大妈奇道,“瞧你这样子,好像没见过人一样。”
确实见得少。时渊心虚地蜷起尾巴。
李大妈为人热情,和众多大妈一样,她刻在dna里的爱好是说媒——即使是在这个情况下,她也怀揣一颗成就人间小爱的赤诚之心,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她说不定会拉着怪物说媒。
时渊长得好看,站在台上惊艳夺目,鲜花和情书不断,现在穿着工装压低帽子,短短两周,也被李大妈盯上了。
“时渊,”午休时广播声吱吱呀呀,播放着最新的捷报,李大妈边吃面包边严肃问,“你是不是已经有对象了?”
“没有。”时渊一边观察人类一边回答。他和陆听寒依旧不构成这种需要交/配的关系。
李大妈的说媒之魂顿时熊熊燃烧:“那不然,我给你介绍几个小姑娘?”
时渊摇头。
李大妈:“我知道形势紧张,但人总是要活的嘛,你们搭个伙说说话,心里也就没那么难受了,对不对?等高峰期一结束,岂不是一段良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时渊说:“可是,我家里有1了,很猛很厉害的那种。”
李大妈一口面包喷了出来。
从此再也不说媒。
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有人靠在墙边睡着了,有人趴在桌上睡,一张张脸上都是疲态。很快,午休时间结束了,他们陆续醒来,回到自己的岗位。
时渊看见他们离开的背影,或高大或孱弱,千姿百态。
这一天他下班时,联盟正式公布了0号深渊的感染。
全息影像上的专家详细分析了“黑女王”的感染特征,展示了它几十万倍的感染数值,与不死的身躯。他们敲下黑水晶,放在容器中,用高浓度的抑制液体封存,晶体有诡异且美丽的光辉,像是冻结了时间。
“……如各位市民见到类似的晶体、类似的感染特征,请第一时间向军方报告。”专家这么说,“也请各位不必惊慌,这是我们见到的唯一0号感染个体。”
尽管如此,这番言论还是引发了很大的恐慌。
李大妈放下饭勺,颇为紧张地在围裙上搓手,反反复复。
时渊安慰她道:“不要担心,那是个好深渊,再也不会感染其他生物了。”
李大妈说:“好有什么用!我给你介绍的也是好女孩啊,你怎么不要呢?”
时渊被她的逻辑绕晕了,不知道怎么反驳,帮最后一名客人打好饭之后,坐公交回家了。
公交车路过了加西亚大剧院,前方的搬运工人弄散了原木到马路上,正在收拾,他们只能原地等待。
窗外就是剧院正门口,大理石雕像还在,天鹅绒帽子的男人和高举双手的女人;他贴的宣传海报和壮阳神油广告也在,只不过门口拉起了围栏,大厅堆满物资,已经成仓库了。
车子一停下来,车上所有人都在讨论0号深渊。
时渊从没觉得自己那么出名过。
他想,要是他一直出名就好了,还能帮剧团宣传、拉赞助,这样他就再也不用贴壮阳神油广告了。
原木被收了回去,公交车向前,把剧院抛在身后。
这天时渊回到家门口,客厅的灯亮着。
陆听寒回来了。
时渊打开房门。陆听寒坐在沙发上,身子往后靠,仰头看着天花板——和之前一样,倒着的、时渊的脸猛地占据了他的全部视线。
“别看天花板啦!”时渊的尾巴欢快摇曳,“陆听寒,快看我!!”
陆听寒拍了拍沙发,时渊立马窜了过去,窝在他身边,满意地要到了摸摸。
他说:“你今天回来得好早呀!”
“嗯,2号深渊的感染群被剿灭了。”陆听寒说,“接下来的几天我都会在城里。”
这对于时渊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说:“那你是不是可以继续教我了?”
陆听寒回答:“可以。”
——时渊一直觉得自己的常识薄弱,想多学点东西,陆听寒答应教他,可惜实在抽不出时间,今天好不容易得空。
5分钟后,出现在时渊面前的,是很多张复杂的地图。
“今天教你看地图,很简单的。”陆听寒说,“这些都是军用地图,和民用地图不同的是它们有很多等高线,水纹标注和高地标注之类的地形地貌非常详尽,比如旱地水田,还有沼泽深度、废弃碉堡、地表通过性等等。”
时渊:“哇!”
陆听寒继续讲:“驻扎的兵种、守军数量、合适的火力点和观察点,也都在上头。不同区域有编号,方便火力支援和火力覆盖。军用地图是机密文件,不能泄露,我给你看的是60年前的地图,这片区域早已经不在了。”
时渊:“哇!”
他越发觉得人类太聪明,尤其是他的人类。
陆听寒指了指第一张地图:“我们先从等高线开始。等高线是高程相等的各点所连成的闭合曲线,在军用地图上,它的测绘很精准……”
时渊支着脑袋,认真听。
只不过听着听着,他就开始走神了。
陆听寒专心讲解——在这种话题上,他永远是非常专注的,甚至称得上热情。
在时渊的尾巴弯出第五个问号的时候,陆听寒终于发现不对了。
他说:“时渊,不要看我,专心看地图。”
“好吧。”时渊答应下来。
可就像是之前,他在陆听寒身边看剧本那样,他看着看着,眼神又往陆听寒身上飘了。
陆听寒停了下来:“做事情要专心,不是你说要学常识的吗?”
时渊说:“但是,即使是我都知道,软泥层深度、道路等级还有装甲兵行军部署不是常识啊……”
陆听寒:“这些当然是常识。”
时渊歪了歪脑袋:“不是吧。”
陆听寒:“是。”
时渊问:“这真的不是你自己的爱好,也想教给我么?”
陆听寒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陆听寒信誓旦旦,时渊困惑极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对人类常识有误解。没等他想清楚,陆听寒用指骨敲了敲桌面,又开始讲装甲兵。
时渊像被迫学习量子力学的小学生,像课堂上睡了三分钟就什么都听不懂了的小学生,晕头转向。他临睡前洗了冷水澡,还是没清醒过来。
陆听寒难得回来过夜,默许了时渊占领他的床。
时渊一上床,陆听寒就感受到了那股微凉:“你洗了冷水澡?”
“是啊,”时渊说,“我有点头晕……”他的尾巴因为寒凉,鳞片微微炸开,他盘起尾巴慢慢打理鳞片。
陆听寒沉默了一会,似乎在回忆他到底教了时渊什么,让时渊混乱成这样了。
——他觉得自己讲得由浅入深,都是最简单的知识,时渊肯定很享受学习的过程,沉浸在知识的海洋,然后发自内心地爱上军事。
时渊还在整理鳞片,陆听寒喊了一声:“时渊。”
时渊一哆嗦,尾巴又炸了:“不要再和我讲怎么规划进攻线和撤离区了……!”
“不讲这个。”陆听寒说,“夏舫有消息了。”
他刚刚接到下属的汇报。夏舫的事情,终于被查了个水落石出。
——散伙饭的那一日,去城外的路已封锁,但夏舫通过酒吧认识的老顾客,搭线了一个退伍老兵。
老兵收了他七千元,承诺把他带去风阳城。与夏舫一起的还有另外三位市民。老兵伪造了通行证,又挑了换岗时最混乱的时刻,开车载着众人出城。
他们通过了哨岗,意外却发生了。
荒原危险,在高峰期停运交通是最佳的选择。他们就一辆车,形单影只,遇到了感染蝙蝠群。
车上的人两死三伤,好在老兵经验丰富,改装后的车子质量过硬,硬生生给他们开去了风阳城。
劫后余生,他们被迫入院接受治疗。
遍体鳞伤的一行人、诡异的自改车辆、几人心虚又含糊的态度,很快引起了怀疑。军方查出了通行证有问题,依法逮捕他们,夏舫与另一位乘客束手就擒,老兵拒捕,反抗时用刀捅伤了一名战士,最后还是被制服了。
此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
要细查的很多,从假通行证到换岗人员,再到枪支、车辆改装材料的来源,都需要深究。
“查清楚发生了什么,是我们军方的责任。”陆听寒告诉时渊,“夏舫逃出了病房,把偷走的钱交给了另一家医院,那是他母亲在的地方。他是在他母亲的病床前被逮捕的。”
“原来是这样啊。”时渊微微睁大眼睛,“幸好他没在城外出事。但是,这是给伊莎贝拉女士的钱啊,剧团攒了那么久……如果他跟我们说,我们肯定会帮他的。”
陆听寒:“从医院那边的报告来看,他母亲的病情是突然恶化的,短时间需要天价手术费,他没有太多思考和选择的余地。况且,他也是想亲自去看她吧。”他摸了摸时渊的头,“人都是会变的,他会在法庭上得到应有的审判。”
还没等时渊接话,他就开始猛揉他的脑袋——时渊的智商增长被抑制住,立刻快乐起来了。
就是睡前,时渊说,要听他讲前线的故事。
陆听寒讲了两个。
他说,前哨站也遇到了感染蝙蝠,那些生物对血液特别敏感,唯独怕大功率探照灯;
他说,主城那边的战况也不错,苏恩齐刚收回了一处废弃的藏身处,找到了大量军用补给。
讲完之后,他问:“你怎么突然想听这些?”
“我想多知道一点这种故事。”时渊说,“你说让我去‘见证’。”
陆听寒笑了笑:“不用这么刻意。战争是我该操心的事。”
时渊的尾巴弯出了今天第18个问号:“那我应该操心什么呢?”
“你该操心洗冷水澡会不会感冒。”陆听寒回答,“现在把被子裹紧,尾巴收回去,是睡觉的时间了。”
时渊闭上眼睛睡着了。
梦里全都是可怕的装甲兵和等高线,沼泽和撤退区手牵手在他头顶跳舞。
第二天早上,陆听寒又走了。
时渊继续去食物分配处工作,在广播中听到陆听寒的名字,还有一场场或胜或败的战役。分配处人来人往,他见到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已经很累了,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睡起觉来呼噜成天。可时渊还是觉得,他们身上有陆听寒想让他看到的东西。
时间很快来到241年的9月初。
1号深渊的感染数值一路飙升,深渊监视者们发出预警,迅速撤离回最近的前哨站。
联盟军严阵以待,陆听寒和苏恩齐四处奔走,夜以继日,终于击退了狂乱的感染群。
9月7日凌晨2:11,当最后一只代表怪物的红点在屏幕上消失,整个指挥中心欢呼。
苏恩齐难压笑意,起身去找陆听寒。
陆听寒从不跟着欢呼,性格如此,每次都在掌声中默默离去。这次也不例外,他去了顶楼的休息室。
苏恩齐到休息室门口时,听到他在打电话。
——那说话的语气和平时截然不同,带了点熬夜后的低哑,又几乎是温柔的。
苏恩齐听不太清对话内容,光听语气,就心下明了。他站在门外等,直到屋内传来一句“晚安,时渊”,他才推门进去。
陆听寒坐在落地窗前。外头下雨了,水珠顺着玻璃滚落,窗外是陷入沉睡的城市,更远方是荒原。
“这次真不容易,”苏恩齐笑着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可以休息几天了,好好回家陪一陪你的小情人。”
陆听寒却没有接话,他的目光一直看向窗外,像是透过雨幕,在看一些、其他人都看不到的东西。
苏恩齐问:“怎么了?”
很久之后,陆听寒开口:“联盟大型运输船还有三艘,能同时支持运输上万人。”
苏恩齐挑眉:“怎么提这个,你要派空降兵?”
“不,不是的,我在想转移居民需要多长时间。”陆听寒回过头看他,灰蓝色眼眸中似有暗潮,“我觉得,我们可能要舍弃拾穗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