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贼心不死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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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匕首银光闪过,晃得人胆气生寒。
切的是喉管,只闻“噗”的一声闷响,几簇血液溅起,喷到了人的脸上。
腥热,鲜红。
裴和渊接住怀中软倒的小小身躯。
在下手的那一刻,男童已吓晕了。
将人放在地上,裴和渊起身掏出巾帕,一边慢条斯理地擦着脸,一边欣赏着何大突舌暴眼的死态。
摇曳的烛影,在裴和渊那双清眸中,散成熠熠碎星。
“郎君。”吴启上前,把从何大手中拿来的玉递了过来。
裴和渊接过,端详了下。
是只玉蝉。
那蝉通身莹透,纹样精雅极具神韵。
旁的姑娘身上佩的玉大都是花鸟纹,偏她佩了只蝉。
吴启凑来好奇地说了句:“瞧不出来啊,那关小娘子还挺有品味的。”
蝉通禅,寓意脱浊秽,游尘埃,多为自诩高洁之士佩戴。
裴和渊漠声道:“你想多了。这蝉,通腰缠万贯之意。”
“……”吴启嘴角微抽,默默在心里擦掉自己刚才那句话。
还当她高雅,这真是俗得……好生婉转。
裴和渊将那玉蝉放于手心摩挲了下。
那蝉是双面的,背面的蝉尾处像是刻了什么。
烛下迎光一看,是个“杳”字。
杳,瑶。
莫不是小名?
略略咂摸了下,裴和渊兴致缺缺,随意将那玉蝉包在手心,吩咐吴启:“处理了,做干净些。”
要费漏夜的功夫处理善后,吴启欲哭无泪。他试探性地问了句:“明日……”
“明日席羽便到了,不用你跟着。”丢了这么句话后,裴和渊转身离开。
跨出后堂走到中庭时,迎着皎皎月光,裴和渊忽然停下步子,侧头想了想。
他那时……也晕了吗?
倒还真记不清得了,明天问问席羽,或许,席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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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气晴好,早膳后,关瑶陪着邬老太君在园子里头走了几圈消消食。
待回到居院,祖孙闲聊几句后,知祖母是惯例要睡回笼觉的,关瑶便起身打算离开。
老人家靠在藤椅上晃晃悠悠,眼也不睁地说了句:“去吧,想怎么处理怎么处理,不用顾忌谁。”
“外祖母?”关瑶讶然。
邬老太君转了个眠,语调散漫道:“就算瑧儿不是宫妃,我纪家也没有怕事的人。有那存心发难的,你看着办就是了,犯不着怵。”
“知啦。”关瑶莞尔。
她本来……也没怵埃
过会儿上了马车,喜彤倒是忧虑:“靖王府向来与咱们交好,怎会突然这般?”
毕竟对比天子脚下,权贵遍地的顺安,整个青吴能让纪氏忌惮的,算来算去也就一个靖王府了。
而靖王府向来很给纪家脸面,甚至有那些个不长眼的,或是故意找茬的,靖王府还会出手帮纪家。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纪家更像是在被靖王府给庇佑着,这回突然对拘星班发难,属实奇怪。
关瑶打了个呵欠,了然道:“这是兄弟不和,拿外人斗法呢。”
“这事可真令人难做,怪不得宋班主来寻小姐……”喜彤想着也有些替人发愁。
拒也不是,应也不成。
宋班主若据实与荣世子说,保不齐反惹荣世子当场发难。
“那……小姐可想好了要让拘星班去哪头?”湘眉问。
喜彤倒忽然冒出个主意来:“小姐若找人捎话,世子定会给面子的。小姐要与荣世子打声招呼,让他收回邀帖么?或是请公主去与大公子说上一声?”
“打什么招呼,有什么好说的?”关瑶玉笋般的手指撑在蝉鬓处来回摩挲着,不以为杵道:“拘星班,哪头都不去。”
二婢对视一眼,知自家小姐该是心下有了计较,便也不再多话。
马车不紧不慢地,向秋拾园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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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崔府。
崔恒录正老大不高兴地看着自己祖父:“旁的门生您都婉拒,怎这裴三郎一来,您就非要去见?”
崔复识未不瞅睬他,顾着唤下人取了方砚台来。
见得那套盒,崔恒录便皱眉道:“这砚,祖父是打算要给那裴三郎?”
那漆盒被崔复识拿软巾细细拭着,他说道:“好砚,当配佳士。”
“祖父可真是疼那姓裴的,这砚我要了几趟您都不肯割爱,今儿却要主动相赠,真真比对我这亲孙子还要好。”崔恒录在旁阴阳怪气。
“你要来作甚?笔墨你都荒废多久了还有脸要?没得浪费老夫的好东西1崔复识想也不想便斥道。
崔恒录嗤声:“祖父未免太看得起他。陛下这些年来对临昌伯府的打压,那可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就算他连中三元,怕也得不了什么好职缺。”
崔复识拧紧了眉:“混账东西!为了些许芥蒂便亏负才学之士,老夫不信陛下是那等昏聩之君1
“况且仕进乃为国效力,岂是奔那利禄官阶的?满脑子功利之辈,岂非禄蠹?”
被变相骂了一回,崔恒录心中不忿。他暗自冷笑,又主动去搀崔复识:“我与裴兄也阔别几久,正好随祖父见上个一面。”
……
铺地的晨阳中,崔复识被崔恒录搀着上阶。
即使手中有杖,他现今上阶仍是一步一挪,行得极为缓慢。
就这般颤颤巍巍地,终是入了正厅。
昔日温儒矍铄的老学官,病了一遭后老相毕现,令人唏嘘。
“老师。”裴和渊迎上前,又与崔恒录打了声招呼。
崔老学官笑着对他颔首:“衍思。”
两鬓斑白的老学官嘴角略略歪斜,说起话来要费力好些,饶是如此,却还要挣扎着来见自己的得意门生。
裴和渊沉默了下:“早知老师不便,我实不该来府中惊扰的。”
“无妨。”崔复识在上首坐下:“许久不见,老夫甚是记挂你。且这日日闷在府中好生无趣,有你来陪着说几句话,老夫求之不得。”
“你此番来这青吴,是为家人求符而来?”
裴和渊应是。
崔复识便笑道:“慧济大师实为高僧,听说陛下一直有心想奉他为国师,奈何他云游无定,当也不愿受拘于宫阙。今你得他行踪又求得那符箓,也是法缘。无需担心,那亲眷定会好转。”
“借老师吉言。”
这般好一番寒暄过后,崔复识蔼笑道:“陛下乃惜才之君,去年我仍在顺安时,陛下还与我赞过你几回。日后若能得拜金銮,衍思必要致君泽民,保我大琮生民安平,护我大琮社稷永固才是。”
致君泽民。
裴和渊深眸微垂,轻如流云般笑开。
还有哪几个字放他身上,会比这四个字要来得更荒唐?
裴和渊秉手:“学生,定不负老师厚望。”
声音从容轻缓,不见分毫异样。
人老了,聊不了几句精神便有些不济。裴和渊看出来,不多时便起身作别。
崔复识问:“衍思几时回顺安?”
“待过完上巳,学生便该启程了。”裴和渊答道。
闻言,一旁的崔恒录终于忍不住插了句嘴:“裴兄可是要参加靖王府的雅宴?”
“正是。”
“不知裴兄是去岱园,还是去徽园?”崔恒录追问道。
裴和渊道:“裴某应的是王府大公子之邀。”
那便是岱园了。
崔恒录听罢,目有鄙夷之色浮起。
他想了想,又去问裴和渊:“不知裴兄一阵可有余闲?”
老学官蹙起眉来:“你想做什么?”
崔恒录赔笑道:“我与裴兄久未见,这难得裴兄来青吴,又特意抽空来探祖父您,我不得陪陪裴兄,尽尽地主之谊么?”说着,他又去问裴和渊:“如何?裴兄可有空?”
“得崔兄相邀,自然要余出空来了。”裴和渊应下,眼尾流出几分笑意。
崔老学官拄着手杖起了身,又自下人手上接过那漆盒,亲自递给裴和渊,徐徐笑言:“这是老夫早年间淘得的一方歙砚,现今老夫已执笔不动,留着也无甚用的,便赠予你罢。莫要推阻,好砚需经擅墨人之手,方不负工匠费心造这石君。”
裴和渊双手接过:“谢老师割爱,学生定然珍之。”
崔复识捋了捋须,笑道:“你素来聪颖有捷思,老夫也无甚担心的。虽说岁考在即,可比起日日埋头苦读,放松心境,亦是重中之重,莫要太有压力了,去吧。”
……
离了客堂,向外走上随墙门前时,似有所感,裴和渊回转过身。
厅外的挂楣之下,崔复识仍拄着手杖在原地目送他。
老人面目枯削,下巴已经矮瘪后缩,脸上满是风霜刻画出的纹沟。
见他回头,还颔首微笑,又缓慢地冲他摆了摆手。
见状,崔恒录态度轻慢地问了声:“裴兄,听个戏,总无伤大雅吧?”
裴和渊低眸间,目光掠过对方拇指上的扳戒。
翡玉所铸,外壁雕着鱼鼓纹,通体翠绿,单看个水头,便知价值不菲。
他饶有兴致地回望崔恒录,答了声:“客随主便。”
“那便去秋拾园1崔恒录越发兴致高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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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府门向马车行去,叶印迎上前来禀了声:“郎君,席爷到了。”
车帘掀开,左侧的坐凳之上,果然卧着个人。
那人翘着脚本在假寐,见了裴和渊,缓慢地坐起身。
落落拓拓的青年,眉目英挺,却生了双清澈的鹿眼,只那当中,藏的是没边的顽性。
他甫一开口,便喊了声“裴三公子”,接着,视线不怀好意地滑到裴和渊腰际:“你那清白……还在吗?”
裴和渊并未睬他这句,入得内反问道:“几时到的?不在客栈等着,为何如此着急?”
“自然是探到些好事,等不及要报给你了。”席羽露齿一笑:“我都听吴启说了,你是跟姑娘家幽会的时候被刺客寻着机会,最终又还是被人姑娘给救的,这叫什么?因福得祸又借祸转福?”
“听说……还是那关家姑娘?她可真是贼心不死,也太痴情太难得了1
席羽兴致满满,唾沫星子横飞,斜着眼看他:“四年前被人逼到失足落水,四年后主动宽衣解袍,你可真真性情大变,还懂得享艳福了?”
裴和渊面无表情:“不说正事便下去。”
“我好歹替你办了大事,从裴讼谨那儿撬得重信,眠都不补便来寻你,你就这么对我?也太无人性了1席羽目光幽若地控诉道。
裴和渊看他,双眼定定。
席羽撇了撇嘴,收起玩笑与八卦的心思,正色道:“汪氏雇的人,打算把你给弄残了没法子参加岁试。”
“原因?”
“是因为你的婚事。”席羽信手抽了三只高足杯,于木几之上逐一摆开。
他先是往裴和渊所坐的方向,推出左侧的足杯。
“按霍氏老妇所计,若你中的是鼎甲探花,则她为你定下魏秘监孙女。秘书监的门第,可甚是清贵的。”
接着,席羽推出中间的足杯。
“若中的是鼎甲榜眼,则替你娶吏部侍郎之女为妻。吏部掌百官考绩,手握实权,于你今后的仕途大有助益。”
这话毕,最右侧的足杯也被抵了出去。
“若你高中鼎甲状元且得了殿元,则徐国公愿将其爱女,亦便是麓安县主,下嫁于你。席羽笑意越深:“这也是汪氏对你下手的主要原因。她的儿子连个功名都没有,你不仅中了解元,还有机会迎娶县主,你说她急不急眼?”
“这三位贵女都是对你情意深寄,且极受家中长辈溺爱的。为了她们,几位长辈皆愿抛却顾虑与临昌伯府结亲。甚至都还说了,不仅愿意领你参仕,少不得也会在圣上跟前为临昌伯府美言几句,消去些许圣上对伯府的不满与打压。”
手支下颌,席羽看好戏般地补充道:“对了,若你不争气,未能跻身鼎甲,只得了个同进士的名第,那你届时要娶的,便是太常卿之女了。”
“太常卿官阶虽只有四品,不及前头几位,但有一好处,便是可替你那位五妹妹牵线,助她嫁入永梁侯府,给那位侯世子做继房。”
说到最后,席羽不加掩饰地讽哂:“你那位嫡母,可颇有舞榭鸨母之风范。”
可不是鸨母风范么?这般掂量来去,俱是为了给裴和渊定上一门,于这临昌伯府有益的亲事。
区别之处在于,赢舞榭花魁,价高者得,尚裴和渊这位婿儿,则位高者优。
范氏算盘打得铮铮作响,看起来恨不能把裴和渊分成数份,每一份,都效用于这临昌伯府。
“你如何想?”席羽调整了下坐姿,向裴和渊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