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第六章】
---
瞬间体悟到些什么,裴和渊立时便支起膝,双手撑着榻板坐了起来。
恰好叶印和吴启端着茶水巾布进来,见裴和渊醒了,叶印三两步上前:“郎君可还好?可有何不适?”
倒没什么不适,除了仍有些无力。裴和渊问道:“怎么回事?”
吴启嘿嘿笑着,抢在叶印前头答道:“郎君昨夜被人偷伤,多亏关姑娘相救,您才得以脱险。”
救了他?
裴和渊接了茶盏,转眸去看关瑶:“难道不是姑娘误发毒箭,伤到裴某?”
心虚所致,关瑶目光闪了闪。
她本就有些弱视之症,加上夜间林子里头也看不大清,当时只怕一击不中还惹那贼人警觉,便攒着气多吹了两口,没想到其中一发便刺中了心上人。
想来她那箭矢也有自己的心意,想要亲近三郎。
关瑶清了清嗓子,讪笑着解释道:“淬了麻药而已,不是什么毒箭。”
“什么?那你还与我说,我家郎君是被贼人所伤,磕到头了?”叶印着恼了,声音拔高道:“是我们心瞎,信了你这人满嘴胡言!早知就不放你进来了1
关瑶煞有介事:“伤人是不小心的,救人是真心的,而且那贼子我确实也放倒了呀?”她转了转眸,眼底再度蕴满笑意:“算起来,我可是救了三郎两回,三郎不以身相许以肉相偿,怎么都说不过去罢?”
叶印气炸心肺:“你这小娘子怎这般厚颜1
耳旁二人聒噪,榻上,裴和渊低着眼眉,似在走神。
关瑶转头见了,伸手去拉那截净白广袖:“三郎……”
语音曲里八拐的,戏腔一般,直令叶印鸡皮倒起。他用眼神示意了下吴启,吴启却在旁看得津津有味,压根没有要去护主的意思。
裴和渊回神抽袖,将杯盏递还叶印,再对歪缠的关瑶说道:“姑娘可知,你那麻药除了能致人昏厥,还有在人身上遗留后患的可能?”
关瑶先是讶然,心间随即犯起小小踢蹬。
那膝箭是贺淳灵塞给她傍身的,头一回用使,没失太大准头已经算她有奇赋了,哪里还晓得会不会在人身上遗留后患?
可是……
关瑶余光看了眼外间的日头。
从丑时二刻昏睡到近卯时正,起码说明那麻药后劲还是蛮大的。
关瑶心间挣扎,可那挣扎也就不过几息罢了,旋即便从善如流地改口道:“若遗有后患,那我更该对三郎负责1
“姑娘请回吧,裴某还有事要处理。”裴和渊眉眼无动于衷,似乎没了与她多作调笑的心思。
欸?
昨日与自己调情说荤话,夜间险些与自己被翻红浪之人,这会儿却又变成先前那个清冷萧疏的郎君。
关瑶错愕一瞬,正欲开口,却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紧接着鼻管一凉,两道清涕顺着人中流了出来。
匆匆抽帕捂住鼻子,关瑶瓮声瓮气地问:“三郎这是怎么了?昨晚摔到了头了么?”
“裴某对姑娘无意,姑娘可以走了。”裴和渊音如寒晶。
“啊?”关瑶心头微跳:“那你昨晚?”
“姑娘生得并不差,男子食色,姑娘既送上门来,春风一度罢了,有何道理推拒?”裴和渊淡淡瞥了他一眼,目中波平光静:“姑娘若不信,大可寻旁的男子试上一试,过后再问,看那言辞可会与裴某有二?”
室中遽然一静,气氛似是凝滞住了。
听了这话,关瑶眸子黯下,长睫伏塌下来,在眼底投出一片阴翳。这般瞧着,整个人凄然失神,似被伤颓笼罩。
叶印紧了紧手,生怕关瑶翻脸撒泼打滚。而吴启见状,则是心生怜惜,暗叹自己郎君说话这样直接,姑娘家一颗心恐怕是要伤得透透的了。
只二人各自的担心方持续了小片刻,适才还看着便要泪眼濛濛的人,打了个喷嚏后,却又立马舒眉展眼,喜气盈腮地惊呼:“我懂了!原来三郎也是馋我的身子,咱们同道中人,更该在一起了1
她眸中秋泉微漾,再度上手扯了扯裴和渊的袖子:“况且经了昨夜的共患难,咱们已是情同夫妻了,不拜个堂成个亲岂不可惜?”
这般迅捷的变脸,直看得吴叶二人咂舌又哑然,吴启甚至由衷竖了个大拇指。只这拇指才竖起来,便听裴和渊淡下神色唤了声:“吴启。”
“在1吴启立时站得比标枪还直。他上前去,对关遥做了个‘请’的姿势:“姑娘还是回吧,我家郎君无端被人行刺,这等大事自然要好好理一理,姑娘留在这处……不大方便。”
想了想,觉得这么说也不一定能让关瑶乖乖走人,又委实不忍心武力驱赶,吴启便再度压低嗓子提醒道:“姑娘守了我们郎君一夜,眼下青影可都出来了,面容这般憔悴,岂不是会在我们郎君眼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后头这话一出,果见关瑶面上腮晕烫红。
眼下青影,面容憔悴。
是了,虽来时精心描过妆,可到底熬了一夜,精神定然不如平日那样好。她此刻是否面色失了光泽,脂粉也不贴合了?
各色猜想不停涌起,意识到自己顶着张残容与裴和渊说了这么久的话,关瑶旋即抬掌遮面,慌声道:“那,那三郎好生休养,我迟些再来探你1
嗓音几多狼狈,离开的身影就有几慌张,临出院门时,还险些撞到前来探看裴和渊的两位老僧人。
匆匆致歉,关瑶掩面奔离。
见慧济大师目光定了定,崇清纳罕道:“僧师识得这位女施主?”
慧济含喜微笑:“贫僧不识。”
屋内,裴和渊阴着脸把被子从头上扯落,见二位僧人来了,推被离榻。
“阿弥陀佛。”入得室中,崇清合掌:“还是慧济大师料算得准,裴施主果然已醒。”
裴和渊揖手道:“惊扰二位僧师,搅了寺中安宁,裴某委实愧怍。”
说了几句客气话,问过裴和渊身子无恙,崇清便询道:“那贼人已绑在寺中,贫僧原想押去山下官衙,慧济大师道是等裴施主醒来再做决断。现施主已醒,不知待要如何处理?”
只略作沉吟,裴和渊便道:“裴某已决定今日晚些便离寺,返归顺安,待裴某启程,方丈便可放了那贼人。”
崇清愣:“放了贼人?”
裴和渊垂目,清磬般的声音不波不澜:“那人昨夜既是不曾得手,便也知裴某会提防,已无费力再追的必要。”
他做了决定,崇清自是没得话说。
点了点头,崇清正想嘱咐裴和渊好生休养,又听对方出声道:“正逢二位僧师来此,请恕裴某晚些便不另行辞别了。”说着,裴和渊向二僧逐一揖手:“裴某谢方丈留舍,谢大师赐符。”
不料他出声作别,崇清讶然:“施主这便要走了么?”
裴和渊点头:“不知因何惹了贼人惦记,裴某若再待在贵寺,怕是会让寺里没了安宁,还是不再庸扰了。只没能应了方丈之邀,那寺壁,恐怕得待裴某下回再题了。”
崇清挽留几句,见裴和渊去意已决,便也没再多说。
对比崇清的愕然,慧济倒似早有预料。
老僧人合掌道:“府上二姑娘只是被心障所魇,并无性命之碍,终是会醒的。只到底何时醒,还需静待机缘。”
言罢,又自袖中取出枚三角折符递了过去:“施主这些时日在寺中抄经课义,随贫僧修持佛法,亦是积了愿力福报的。”
“相识一场,贫僧仅奉此符,祈施主日后亦能辨识心障,破开迷浊,净除嗔执可得吉神拥护,一切痛厄消灭转轻。”
裴和渊抬眸,对上老僧人温慈的目光。
略定了下,裴和渊接过那符:“谢大师赐赠。”
---
送走二位僧人,对昨夜之事已有联想的叶印切齿不已:“那人是趁席爷走了吴启也不在才敢出来,可见是盯了咱们许久的1他气极:“郎君定要好生查探一番,万可不能放过那背后之人1
相对叶印的愤懑,裴和渊却并无多余情绪。他凝思了下:“席羽该要回到顺安了?”
吴启掐了掐日子,回道:“席爷那般着紧二姑娘,路上定是日夜兼程少有歇息的,想来,应当今明两日便会到。”
裴和渊颔首:“去封急信,让他审审裴颂谨,就知晓了。”
“郎君是说,那刺客是四公子雇的?”吴启挠了挠头:“四公子在郎君跟前惯来唯唯诺诺,倒不像是有这份胆的……”
接着吴启的话,叶印则猜测道:“会不会是太夫人或伯爷?”
“怎么说?”吴启偏了偏头去问。
伯爷便罢了,在他印象中,太夫人与郎君关系可是不算差的。起码表面来看,还是有些母慈子孝的味儿。
叶印面带愠色:“若是伯爷,那便是生怕郎君中举得了圣上抬爱,几时他身子彻底不行了,郎君便会取他而代之。”
“还有,你入府晚,不知郎君刚回临昌伯府时,太夫人是怎么对待郎君的。克扣用度不说,还指使纵容下人苛待郎君,她、她压根就不想让郎君活下来1说起这老妇,叶印简直气得浑身打颤,忍不住想嘶骂两声。
听了叶印这几句,倒让吴启想起旧年的一堂事来。
去年秋试后放榜,闻得郎君中了解元,府里还很是热闹了一番,连下人都得了赏。可翌日早,他陪着郎君去云心堂给太夫人请安,将将跨出厅槛,却隐约听到后头有人啐了声“野种”。当时他很是愕然,可是……
想到这处,吴启偷觑裴和渊。
是了,就如现下一般,他们郎君脸上神色压根没变。
便在吴启兀自纳闷间,裴和渊起身走到盥洗架旁,掬起水来净手。
淅沥水声后,他自叶印手中接过帨巾,拭着双手间,又对吴启道:“让席羽审完裴讼谨便回青吴来。就说慧济大师有言,二姐不会那样醒,让他不必守着。”
吴启领意,自去发信了。
净过手,裴和渊掸了掸衣袍,又对叶印道:“随我去趟后山。”
---
山林之间,两座土坟并排相连。
石碑上的字痕迹很深,但都瞧着极为生硬,一横一竖零落支离,像是被不识字的人比照着一笔一划刻上去的,有个别还需要认真盯着看上几息,才能认得出来。
白日里跃动的火簇颜色浅淡,只有边缘游离着赤红。
黄元纸燃烧过后,纸烬被林风一吹便跑得没了踪影。
石碑之前,长衣萧萧的青年低敛着眸子,摇摇曳曳的火光怎么也印不进那眼底去。
用枯枝拔动那火堆间,叶印转身见得裴和渊这幅模样,心间更是难受,便低声道:“二位长辈在这处得佛光庇佑,又有彼此为伴,想来并不孤单,也不会受欺的。”他轻声:“待郎君金榜题名,二位泉下有知,定然很是欣慰。”
裴和渊不语。别说身形了,就连眉眼,都不曾有半分移动。
未作他想,只道主子是如以往一般沉浸于悲伤之中,叶印好心再劝:“斯人已逝,郎君节哀,二位长辈应也不愿见郎君哀戚。”
“嗤。”
裴和渊面容微侧,幽泉般的玉眸中,沾着星星点点的谑意:“节什么哀?你看我像哀的样子么?”
叶印愣祝
正不明所以间,见得裴和渊迈步走到两座墓后站定,只见他腕间一转,广袖下雪亮的匕首便露了出来。
见得裴和渊握着那匕首抬肘,叶印愕然:“郎君不可1
颤声间,那匕首已毫无停滞地直直插入坟包中。接着,裴和渊便信手将那匕首往下拖着。
匕首划动间,土馒头上生生冒了裂隙,沙屑石砾扑簌簌滑落。
见这变故,叶印彻底呆祝
裴和渊抽出匕首,掏出雪帕慢条斯理地拭着刃身时,又对叶印淡声吩咐道:“走前想法子放消息出去,就说有人在这两处墓中,掘得金饰银宝。”
“郎、郎君?”叶印倒吸了一口气,脑子里雷鸣滚滚。
传这样的话,不就等于要引人来掘墓么?郎君先前……不是唯恐旁人破坏这墓,扰了两位先人清宁么?怎地突然?
叶印仍在悸然间,裴和渊已收起匕首,再掏出适才得来的符。
三角黄符之上,画着庄严的梵文。
目光只在那符上驻了几息,裴和渊便面无表情地,随意将那黄符投入火焰。
纸符到底不经烧,火簇只旺了小会儿,便化作了灰烬。
山风骤起,吹走烟灰。衣袂被掀动,郎君身姿俊迈,如幽谷青柏。
裴和渊长腿轻提,将地上的石子踢开近前之时,倏地想起近来的两场梦境。
未几,他眉目微动,唇角积起些难以名状的笑意来。
真有意思,上世自打他扔了几个去尚方狱后,女子都对他畏而远之。可原来,他竟曾与人那样亲密过么?
那些是真实存在过,还是莫名的梦,混入了他的记忆中?
裴絮春……不知能否解他的惑?
除此之外,他最想听裴絮春亲口告诉他的是,上世费心取了他的命后,她是否最终如愿以偿,这世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会令她沉睡不醒。
他的好二姐,切要快些醒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