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孔子的拼图5
祝衡脑子像被人敲了一下,双眼蓦地一黑,视线被强制驱赶回来。
他按住太阳穴,深深呼吸,缓解从大脑传来的电流流经一般的刺痛。
一只手搭上来,按住他肩膀。
“怎么了,不舒服?”贺兰道嗓音低沉,那双揉碎了春光一样的眼睛,此刻正闪动着微妙的光。
半点不怕将孔子塑像吵醒。
祝衡微微偏头,对上他视线。
隔着一层衣料,贺兰道手心温度传过来,透着一点凉意。
脑袋渐渐恢复清明,祝衡故作镇静地瞥了他眼,活动活动肩膀,借着关节的转动,让开了贺兰道的手。
他决定,先按兵不动。
众人嘈嘈切切的讨论声飘在空气里,他们正沉浸在匹配游戏中,对祝衡的异样一无所觉。
只有许文君扭过头来,目光掠过贺兰道,又在祝衡身上停了一会儿。
她微微蹙起了眉。
众人头顶讨论的弹幕将她注意力拉了回来:「现在就只剩下一套白色丧服,一套黑色服饰,还有那边的棺材了,这三样分别对应着哪句?」
「丧服对应的,应是三年之丧吧?」王昆书冒出一句。
老爹:「原句怎么说?」
王昆书回:『原句出自《论语·阳货》篇第十七,「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
「可是……」王昆书刚道出这句又否认了自己的话,张扬的细眉皱起来,「这是在说父母死了以后,为他们守丧三年,这个时间太久了呀,一个人如果因为三年守丧而不能行礼、不能作乐,礼乐从此就崩坏了。」
言下之意,这句话与倡导三年丧礼的观念是相悖的。
许文君略有出神。
忽然一个纸团扔到她面前。
她皱了皱眉,打开纸团,上面就写了两个字:宰我。
许文君瞳孔一缩,抬头望向纸团飞来的方向——贺兰道站在祝衡身后,带笑地看着她,食指竖在嘴唇上。
她心跳得厉害,不动声色地收好纸团,一股脑塞进衣袖。
一切整理完毕,她让自己的文字框闪动两下,提醒众人:「不是这句。」
众人纷纷向她看来。
许文君单手握住手腕转动两下,让那张纸条滚落袖口深处,说:「这是孔子弟子宰我问孔子的话,他觉得三年太久,不认同。所以孔子说他没良心,孩子长到三岁,才脱离父母怀抱,父母去世,也应为他们守丧三年,才是天下通行的做法。」
祝衡轻轻地,咬了下舌尖。
假装没看见贺兰道刚才的小动作。
真是……
有意思。
听完许文君的提醒,王昆书恍然大悟:『所以应该是这句话后面跟的,孔子回应宰我的那句,「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
系统提示响了起来:【恭喜匹配成功】
众人松了口气,继续去看下一件物事。
那套黑色服饰更简单,亏了它细节多,传达的有用信息也多,在许文君和王昆书两大外挂的帮助下,众人很快匹配出《论语·乡党》篇第十的衣冠之礼。
原句意思是夏天在室内可以只穿葛布单衣,出门必穿上衣,右边袖子为方便活动可以裁短一截,另外黑衣里面还要配羔羊制的裘,方才相称。
这一段的内容实在过于繁琐,众人听得头大,好在最后匹配成功,这才算舒了口气。
倒是老爹,在看到这套衣物也变成拼图碎片后,眼中流露出一点艳羡的情绪。
他摸了摸肚子,那上面穿的衣物打着几个补丁,跟人家这身黑衣羊羔裘是半点没得比。
公鸭嗓递来一条肉干。
老爹恍神,抬眼去看。
「老爹,给。」公鸭嗓表情不爽,「让你分给他们吃,本来自己都没多少……」
老爹看了看自己这让人引起误会的动作,有些哭笑不得。
见公鸭嗓坚持,老爹只好接下,妥帖地放入怀里收好。
「五块拼图都已经找完,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了——那具棺材。」公鸭嗓转头向祝衡看来,「有什么头绪吗?」
头绪?
祝衡目光泛了点冷。
有倒是有,看你敢不敢听。
他还没答,贺兰道不露声色地看他一眼,抢在他前头回公鸭嗓:「《论语》里面,和礼有关、又有和棺材有关的,就是颜渊了吧。」
「颜渊?」公鸭嗓微微瞪大眼睛,「你说棺材里躺的是颜渊?」
「应该没错。」许文君很快接过话,闪着弹幕回,「孔子最疼爱的弟子颜渊死了,颜渊父亲请求孔子用他的车去给颜渊换一个椁回来……」
公鸭嗓没看懂:「椁?」
「就是外棺。」许文君解释,「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只是内棺,直接就叫棺;有身份、有地位的墓主,还会讲究地再套一层外棺,我们称之为椁。」
公鸭嗓“噢”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颜家家贫,置办不了椁,所以请求孔子卖掉他的车帮忙。孔子却说,他曾经做过大夫,现在偶尔也与大夫一起出席一些重要场合,按照当时的礼节,大夫出门必须坐车,不可步行,所以拒绝。」
公鸭嗓:「那这个对应的是……」
「《论语·先进》篇第十一。」许文君打出对应的原文,「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
紧接着,响起系统通知匹配成功的声音。
至此,六块拼图全部成功对应。
众人有些不敢置信。
整个过程好像顺利得不可思议。
系统又说:【友情提示,孔子塑像苏醒程度目前已达93,请各位观众抓紧时间,在夫子醒来前,拼好拼图。】
「别耽误时间,快快快,早些拼完,早些离开。」公鸭嗓兴冲冲冒了句。
他抱起所有拼图,急不可耐地要把它们拼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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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兴高采烈的众人,祝衡忽然转头,看向贺兰道。
贺兰道挑起眉,回应着他的视线,带笑地看他:「你这是什么眼神?」
祝衡:「我小时候跟人一起追剧,经常有一种观众,猜剧情很厉害,往往一猜一个准。」
他与贺兰道对视,慢慢掀起眼皮,喉结上下滑动。
贺兰道没说话。
「这种观众阅剧无数,经验丰富,所以轻易能猜出后续走向,可是还有一种人,」祝衡直直望进贺兰道眼底,「他能把每一个情节,都完美复述。」
贺兰道轻笑了声,露出惊讶眼神:「不可能吧?」
祝衡点头,表情冷冷淡淡:「我也觉得不可能,除非……」
贺兰道睫毛轻颤了颤,眼底笑意渐消。
祝衡:「除非,他提前看过。」
贺兰道稍顿了一下,有些无奈,他叹了口气:「怎么看出来的?」
「你掏出提前准备好的六根索降绳的时候。」
「就这一个原因,不见得吧?」贺兰道笑。
「还有精准划分6块珠子落地区域的时候。」
「然后呢?」贺兰道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趣。
「你给史官扔纸团,给她提示答案的时候。」
「不错,继续。」贺兰道示之以赞许的目光。
「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我看到棺材里躺着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的时候。」
听到这里,贺兰道神色有一瞬间凛然,随即又松开了眉心肉结。
他慢慢收起眼底的玩味,眉眼之间,有睥睨态:「那么,你觉得我和棺材里那位,哪一个是真的?」
「你和他有区别?」祝衡反问了一句,高高扬起眉,「这位已经死了的、来自上一组的观众。」
贺兰道笑了。
没错。
棺材里的是他。
现在站在祝衡面前的,也是他。
他告诉祝衡:「上一轮拼图,我没拼成功,失败的惩罚,就是我死在这里。」
「你还能活过来,真是老天不长眼。」祝衡轻飘飘地在文字框中按出一句。
贺兰道笑着看他一眼,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烟点着,后退两步站:「跟你不一样,我必须闯关成功,不然,就无限循环,直到成功为止。」
那棺材虽已成了拼图,但空气中仍旧残留着棺材味儿,一丝若有若无的尸臭混着烟草的气息,飘进了贺兰道鼻腔。
闻着来自自己的死人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手里的烟也不怎么香了。
可能是需要消化的信息量太大,祝衡并没觉察到,贺兰道那句“跟你不一样”,其实说得有些突兀。
「在上一轮,你到哪一步死的?」祝衡忽然问。
贺兰道深吸一口烟,烟雾燎起来,熏得他微眯眼,他用拇指挠了挠眼尾,漫不经心道:「就这步吧?」
“……”
吧?你还敢吧?
祝衡忍住揍他的冲动问:「为什么失败,拼图拼错了?」
「或许是,不太清楚,也可能是匹配不准确。」贺兰道收起一直以来的戏谑,认真地摇了摇头,又看一眼许文君他们,「所以到这一轮,系统从观众库里抽了几个厉害的,过来跟我一起完成。」
祝衡皱起眉,陷入沉思。
「不对,应该不是这个原因。」他一边思考着,一边冒出弹幕,字出现得很慢。
拼图的匹配,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如果贺兰道全部匹配成功,那他拼图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是为什么,他会死在这一步?
除非……这拼图拼完,会触发某种事件。
就像,他在第一集里帮鲧治水那样,改变真实历史,文明消亡。
思及此处,他猛然惊醒,一抬头,看见许文君正在众人簇拥下,将最后一块拼图填满拼图的空缺。
不好!
他迅速蹿出去,从众人视野中快速闪过,径直来到拼图旁边,在最后关头,及时拦下许文君。
“错了。”他顾不得不能说话的规矩,沉声对众人说道。
众人一愣,抬头向祝衡望去,就听见他说:“这拼图不能拼。”
这些拼图,代表的是孔子理想的礼乐文明,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孔子之所以想复兴周礼,就是因为在孔子看来,彼时天下无道。
因而,礼崩乐坏才是当时真实的历史。
而孔子终其一生也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
所以,拼图也不会拼成功。
祝衡拆开所有拼图碎片,几道亮如白昼的光芒闪过,“啵”的一声,六颗璀璨珠子从拼图中剥离出来,6件物事散落了一地。
看到那些珠子的瞬间,祝衡头皮感受到一种微微的酥麻,腹部蕴结起一阵寒意。
这珠子,他怎么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