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好友福彭
在这凝春堂中,还有一个人比讷亲更震惊的,那就是站在太后身边侍奉的蜜枣。
自从被调到了寿康宫,她虽然还是会遇到安勤,但两人并不能长时间的攀谈,自然就不能跟每天睡在一个屋子里时那样,亲密无间的说话了。
她在心里算了一下,自乾隆五年秋天到如今,已有一年半的光景,自己随着太后到各处行宫居住,日子比之前拘在宫里时快活多了,竟早忘了勤儿姐姐独守空房的寂寞,按她那么个不爱拘束的性子,只能日日守在佛堂,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该有多么难熬!
想到自己的没心没肺,竟从未主动关心过安勤,眼前仿佛出现了夜夜她与孤灯相伴的身影,蜜枣不禁泛出阵阵酸楚。
但听完太后的问话后,她原本要落下的眼泪,又硬生生的被逼回了眼眶。
姐姐和皇上?
是呀,她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
从那年夏天在西花园时,她就觉得皇上很是奇怪,每日都要姐姐给他读诗评诗的。再后来,圣寿节里姐姐病倒了,她还清楚的记得太监德禄专程去大佛堂找过她。
莫非,皇上真的看上勤儿姐姐了?
那就太好了!
蜜枣暗自左思右想、转悲为喜,她决定以后要在佛前为姐姐祈福,希望她能早日成为六宫里的主子娘娘,过上好日子。
此刻正在南苑寝殿里的安勤,不受控制的连打了五个喷嚏。她措手不及的捂住嘴,这天气渐渐转暖了,怎么还会感冒的?
意外的声响,把床上浅睡的人给吵醒了,安勤见他翻了个身,就赶忙走了过去。
“你这样日日守着我,当心自己别病了,”他面朝内侧,声音幽幽的传了出来。
“嗯,勤儿年富力强,熬得住。”安勤发现自从皇帝转醒之后,性情大变,对她已不再冷言冷语、夹枪带棒,180度转型为和声细语、温柔相待。
近几日,皇帝清醒的时间已越来越长,只是白日里还需要偶尔浅睡几次,安勤定时给他喂点流食,譬如燕窝汤和鸡蛋羹,黄太医说都可以适量吃一些。
南苑不比得其他行宫,是专门用来狩猎和阅兵时用的,平日里并无人长期居住,这旧行宫里也没有地龙取暖,正月里自是十分清冷,与宫里的暖意融融截然不同。
讷亲安排在寝殿里多加了几个炭盆子,保持殿内温暖,以减少皇帝咳嗽的次数,防止拉扯到肺部的伤口。
除了安勤日常照料汤药,皇帝最乐意是福彭过来陪他。
两人常常谈心到深夜,从同窗趣事说到前朝政事,无所不谈,实乃志同道合、性情相投的好友。他们聊天时,也并不背着安勤,仍让她在一旁侍奉茶水。
这位福大人与皇帝是性格迥异的两种人,也许是所处的地位与生长环境不同,他个性爽朗洒脱、待人友善又极具才情,不似皇帝那般心思细密、处处谨慎,如履薄冰。
从小他因外祖母的关系,经常在宫里走动,聪明的头脑和乖巧活跃的性子,深得圣祖皇帝的喜爱,更甚是把他当孙子般爱护有加。
后来,他成了皇帝的伴读,两人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福彭便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与知音。
“勤儿姑娘有所不知,皇上还是皇子之时,我俩都是以别号相称的呀!”福彭挤眉弄眼的对安勤说道。
“哦?那福大人能说来听听吗?”安勤好奇的问,历史上鼎鼎大名的乾隆皇帝还有绰号?
“我呢,叫做如心居士,皇上呢,就叫做长春居士。”正在喝茶的皇帝突然大咳了起来,没想到二十多年前皇父随便取的一个名号,福彭居然还记得。
安勤立刻放下茶壶,坐到皇帝身边给他拍背顺气,深怕他咳得更加剧烈。
她反复的抚着他的后背,那衣袍之下健硕的背部,凹陷出一道背沟来,与他隽秀的外表完全不同。明明在拍背怎么成偷偷摸摸了?安勤自觉一阵尴尬,脸红成一片,便假装若无其事的继续聊道:“看来,皇上是特别喜欢‘长春’二字了!”
福彭大笑起来,问道:“那勤儿来说说,皇上为何最爱‘长春’二字呢?”
“皇上少年时就号长春居士,是希望能青春永驻;登帝位之后,皇上又让自己最爱的皇后娘娘住在长春宫,是希望两人的感情也能长长久久、历久弥新。勤儿还听说,在养心殿和避暑山庄里都有长春书屋,圆明园里还有长春仙馆呢!所以,我猜测,皇上一定是最喜欢‘长春’二字的寓意。”
真是不数不知道,一数吓一跳吧。
眼前这位皇帝究竟是有多喜欢这两个字?
但,安勤却是是更喜欢“如心”二字的。直白而花哨的审美是皇帝的风格,所以“长春”确实更适合他。
“嗯嗯,勤儿说得极是!皇上确实就钟爱‘长长久久’,他经常会说‘亿万斯年’、‘千秋万代’,这是他的人生大愿之一。”福彭不再调侃了,表情反而变得极其认真。
让大清王朝千秋万代,才是他这位同窗好友的毕生追求,他自然是最懂的。
最爱的。
最爱的皇后。
皇帝却独自一人在旁人的热闹中,静静思索这个词,而并未在意他俩的对话。
云静待我确实是最好、最爱,但我最爱的是谁?是云静吗?
何又谓最爱?他在心里问自己。
这个词,首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这个问题,也是首次出现在他的思考范围。
皇帝瞄了一眼安勤,她正一边给他顺气,一边与福彭聊得欢畅,轻松的笑声时时响起。
自己早已经习惯了接受云静不求回报、无条件的爱,但他也会同样不求回报、无条件的去爱别人吗?
譬如身边的这个她?她不过是孤身一人、无权无势,没有显赫家世,亦无倾城美貌。但为何举手投足之间,却总能让冷淡的自己,生出莫名的眷恋?只希望两人以后都能如现在一般,朝朝暮暮、说说笑笑、云淡风轻。
安勤见皇帝不再咳喘了,便起身退下,去膳房查看午膳和汤药的准备情况。她并不想听他们聊政事,知道得越少对她而言就最好,所以每次讷亲、福彭或者观音保入殿,她都会闲聊几句便借故离开。
皇帝对后宫干政一直特别警惕,从不在太后、皇后和嫔妃面前议政,更何况是她这个宫女?万一听到了不该听的,说不定哪一天她就要与世长辞了。
眼看着安勤出了殿门,福彭就转过头来盯着皇帝贼贼发笑,却不说话,那笑脸极尽挖苦讽刺之能是,看得皇帝浑身发毛,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你究竟在笑什么?!鬼鬼祟祟的。”
“臣是笑勤儿姑娘,有趣得紧啊!”福彭不紧不慢的端起了茶杯。
皇帝横了福彭一眼:“你是没见识过她的无礼和胡闹!”
“无礼?还胡闹!那不是皇上最忌讳的?您留着碍眼。不如,让臣带回府里去好好管教一番?”福彭两条剑眉,像两条黑毛虫般夸张的立了起来。
未料,一个大枕头飞了过来,精准的砸在了他的脸上。
“朕的人,几时需你管教的?!”若不是病着,只怕飞过来的就是拳头而不是枕头了。
“汉人没有资格贴身侍奉皇室,这也要朕再教你的?”皇帝显得义正言辞、铁面无私。
福彭笑着摇摇头:“大清最最英明的皇上,可别怪臣没提醒!您若是真对她生了情分,就不能把她再当下等奴才贬低、使唤了。臣看人准得很,勤儿不过表面上谈笑风生、唯唯诺诺,可是生了一副傲骨,是个宁折不弯的主!”
尽管福彭才与她相识不足一月,就能看得如此清楚。自己与她已相识五年,又何尝看不清,他低声答道:“知道了。”
随着这三个字出口,又一个枕头飞向了福彭:“情分!情分!天底下就属你最聪明!”
“哎呦!我的万岁爷,您别再扔了,我真服了您了!”福彭猫着腰遍地捡枕头去了。
这皇上的心思他是最明白的!
不然怎能叫“知音难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