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过午雨丝落
北京原本春季晴朗干燥的天气,不知怎么的就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湿润的空气混合着花香,与往日的气候格外不同。
安勤深深的呼吸着,这难得的潮湿空气,恍若又回到了家乡。
在湖南,几乎整个春季都在下雨,皮肤总是粘稠湿润,树叶和花朵上也总是缀着雨珠子,那是一个日常湿度80以上的地区。原本令人难耐的潮热和湿冷,揉在各种记忆之中成了一种思乡之情,成了一种“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忧愁,无法释怀。
自己离家多久了?五年了吧。
小果子也应该快十岁了,她还记得妈妈的样子吗?
阿浩和爸妈,现在过得怎么样?
安勤慢慢发现,自己回忆往事的时间已越来越少,会不会有一天她终将会忘记过去。
有时,她甚至开始怀疑:哪一世才是梦境?哪一世才是真实?
过去立下的出宫之誓,已完全被抛于脑后,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宫里的生活,循规蹈矩的、毫无反抗的过着每一天。又或许,她并不如想象中的坚韧不拔,而是一直在向现实妥协,因为这猩红色的宫墙太高!太强大!让人望而却步。
也许有无数的人,曾经怀着满腔热情站在宫墙下,一天天低下高傲的头,一天天弯下挺直的背,最终都沦为了这墙角下一行行的蝼蚁。这就是紫禁城的魔力吗?
安勤掐指一算,如果她什么也不做为,最好的结果是:平安活到二十五岁时,太后同意放她出宫,还有五年!但是,若想回真如寺去找线索,以后真是出了宫,再进皇家西苑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不出宫无望,出宫也是无望……
她想起《金刚经》中有一句最著名的文字: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被鸠摩罗什法师翻译得浪漫唯美而充满哲理。
人生如梦、苦乐如影、成败如露、荣华如云,转瞬即逝。
佛陀教世人:万法皆是缘生缘灭。
顺境时,要珍惜眼前所有;逆境时,仍要坦然的面对困苦,活得轻松自在。只有这样去做,无论顺逆,处变不惊的面对世间的悲欢离合,方能超越成败与生死。
莫非,自己遇到的种种逆境,就是生命的考验?
这些佛法大义她是懂的,虽说所有烦恼皆是执着所致,但真正要放下、解脱,又谈何容易。
快到酉时了,她心不在焉的去寿康宫取了燕窝,一脚高一脚低就往养心殿去。这一路下着雨,却无奈的无法撑伞,她只能淋着雨往养心殿去,心情更差了。
快到养心门时,一把青色油纸伞出现了,那人脚步飞快的走了出来。
当两人擦身而过时,安勤眼尖的认出了他:“讷大人?!”
此人的脚步停了,颔首道:“是勤儿姑娘。”
能在养心殿遇到讷亲,安勤很意外,被准许进入内廷的王公大臣是极少数,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
讷亲定睛看着面前这个,身着浅绿色衣裙的姑娘,就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水灵水灵的!没错,她的发髻上正滴着水珠。
他悄悄将伞移了过去,为她撑起了一片无雨的天空,问道:“下雨天,姑娘怎的不撑伞?”
安勤抬了抬手上的托盘,示意道:“这不是端着给皇上的燕窝汤吗?哪还有手撑伞呢。”话语之间,雨竟又下大了些,打在伞面上啪嗒作响。
“姑娘可是要送去养心殿?雨势渐长,我送姑娘过去。”讷亲抬头望了一眼愈来愈密集的雨帘说道。
安勤爽快的点点头,雨下得大了,如果再不用伞的话,估计这碗燕窝都会成雨水汤了:“那就麻烦讷大人了。”
讷亲把伞继续往左侧偏了过去,把她遮了个严严实实,而自己的整个右肩和衣袖却已经全都湿透了,雨水沁润在这蓝黑色的袍服上却是别人看不出来的。
想起每次遇到麻烦的时候,总能得到讷亲的帮助,安勤心存感激:“勤儿今日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讷大人!不然真是狼狈不堪了!”说完,她咧嘴一笑,希望讷亲能从这个微笑里感受到自己深深的谢意吧!他温和的姿态,总是能让人如沐春风,心神平静,就如一片深邃而宽阔的湖面,即使在这大雨之中仍能波澜不惊。
讷亲直到把她送到西配殿的前廊子里,才告辞离开。
安勤用力的把鞋上的水跺了跺,就绕进殿里去,看到在西暖阁的门口,居然离奇的横躺着一把月牙白的大伞!
才走到书房门口,德禄就迎了上来,说道:“勤儿姑娘,今日的燕窝就交给奴才吧!”
安勤不解的伸长脖子朝里探了探,只见书房隔门禁闭,估计着:皇帝一定正在办机密之事,不能让旁人看见的!便说道:“那就麻烦你了。”
这时德禄又交待道:“姑娘您赶紧着回去吧!这浑身都湿透了,春寒乍暖的可别病了。千万记得,拿着门口那柄伞!”他说罢就朝着门口指了指。“谢谢您关心,那勤儿走了!”安勤转身往门口,拎着雨伞就走了,这浑身湿淋淋的太难受,她真要赶紧回屋换衣裳去。
走到廊边,安勤将伞撑开,发现月牙白的伞面上竟还提了两句词!
她把伞面转正,见上面写着: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行草的笔迹颇有飘逸流畅之美。
这是秦观的一首词《漠漠轻寒上小楼》,飘渺的浪漫,淡淡的忧愁,与此情此景十分贴合,也不知道这是哪位诗情画意之人,题写在了这柄伞上。
她从容的撑起伞,潇洒的迈进了雨幕之中。低吟出声:“漠漠清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皇帝听到外间的人走了,才舒了口气。
方才,他见酉时快到了雨却越下越大,居然担心她会淋雨,一时头脑发热,竟拿起伞想去接她一程。
想起昨日两人的亲密,他不由得有些紧张,不知该如何面对,却又期待着早点见到才好。
谁知刚走到廊子下,就看到从门外面进来了一把青色雨伞,原来是讷亲去了又回,伞下此时却多了一个人!
雨幕如同一帘白纱,挡着看不太清楚,模糊的见她时不时的抬头说话,讷亲始终朝她微微侧着头,两人的肩膀几乎靠在了一起!他们俩在伞下窃窃私语,完全没有发现远远的殿前站着的人。
一丝苦涩的滋味从他的舌根漫出,皇帝遽然转身。
去年秋狝时讷亲舍身救她、鹿宴时他们私下亲密交谈,如今又雨中依偎漫步,这一幕接一幕的涌上他的心头,让人堵得胸口发痛。
他其实一直是很清醒:所有人对自己好、对自己笑,都是因为他的皇位!
在这世上,只有祖父、母亲和云静才是真心待他,从未有过半分虚与委蛇。
可是昨日,他竟相信:她已生真诚爱慕之心,为了这颗意外的真心,他甚至一夜辗转难寐。
然而今日,上天却冥冥中让他看到这一幕,是要警示他吗?其实她是与所有其他人一样,只是看重这个皇位罢了,并不在乎他究竟是谁。
若能摒弃这宫里的禁锢与身份,她必是想对他人好的,必是想与他形同陌路。又或许,昨日她梦中亲吻的也并非是自己!
想到这里,他实在是忍无可忍,狠狠的把手上的伞砸在地上,转身回了书房。
当他坐在里间时,一直默默的听着外间的对白。她甚至没有多问一句话,就迫不及待的走了。
皇帝双手伏在桌上,他突然感觉很累,又生出了悔意:若是昨日顺着皇后的安排临幸了她,是不是一切就会完全不同了?是不是从此就能占了她的人,得了她的心?是不是她的眼里,从此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他的思想已经乱成了一团!
另一个自己却从脑海中突然蹦了出来,厉声责骂道:“弘历,你莫是也疯了?!是想蹈先祖覆辙不成?他们为了海兰珠、为了董鄂妃神魂颠倒、撒手社稷,你也想要这般无能,身居帝位却只顾情爱?!”
他暴戾的抄起桌上的茶杯,用尽全身气力的朝地上砸了下去:愚不可及!
刺耳尖利的碎裂声,果真的把他脑中的那团乱麻,硬生生的斩断了。
德禄见着,皇帝在大雨之前还春光满面,拿伞去了趟廊子再回来,只一掐指的功夫,就变了个天,不知是所为何事。直到勤儿前后脚的进门来,他才琢磨着,估计跟这位主子有关。
皇帝说不见,他自然就把勤儿支走了,可如今这人刚一走,里面就摔了杯子!看来这圣意他真是揣度错了!
难道,就应该要勤儿进去的?
哎哟喂,要一个从未尝过情滋味的宫人,在两人之间见机行事,实在也是太难为他了!
德禄拎着胆子,战战兢兢的把门支开了条缝,小声唤道:“万岁爷?”
“摆驾,去长春宫!”里间传出了皇帝的声音,语气平静得仿佛刚才那个砸伞、摔杯子的人并不是他。
“嗻,”德禄并不多想,一溜烟的拔腿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