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江湖闻,勾龙赌坊藏猛虎
太原城热风高起, 虽太阳正偏西而去,这风仍卷的人面汗涔涔、背脊衣衫湿。
街巷之上。
阿圆单手牵着三根绳子,拴着两只猴子和一个缩着脖子的病小子, 像是遛狗一般,引得来往百姓纷纷侧目。可这圆脸丫鬟惯是把胭脂涂成怪模样, 往日就招人注视, 这会儿更不在意,只歪着头凑到沈嫮边上。
“姑娘, ”阿圆道, “就让云瑞小少爷跟着呀?”
沈嫮神色冷淡, 好半晌才慢声道:“无碍,泽琰自会看顾。”
阿圆想了想,也点了点头,“那姑娘的事儿托给少爷了,咱们还寻……?”说到这儿, 她又想起什么, 一拽手中的绳子,将那被白玉堂揪出来的第三张饼, 不是, 那看起来披麻戴孝的病小子拽出来,“这小子……?”
沈嫮的脚步微顿, 也冷冷淡淡瞧了一眼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小子。
那小子对展昭和白玉堂缩头缩尾, 怂包一个, 在这面容淡淡的沈嫮面前竟然敢挤出一个笑容来。许是觉得沈嫮和阿圆不过两个弱质女流, 要比两个武艺高强的侠客心肠软些,可怜巴巴地赔笑道:“两位姑娘行行好,放了小子罢。”
沈嫮微垂着眼,神色仍是淡淡:“泽琰做主。”
病小子赶紧说:“姑娘,姑娘,他们是要抓猴子的主子,跟我可没啥关系啊……!”
话还没说完,两只被绳子拴着的猴子啪叽扒住了病小子的两条腿,病小子一个趔趄,正面嗑倒在地。
“……”阿圆挑挑眉,软声取笑道,“不如你们商量商量先?”
病小子哭丧着脸爬起来,乌青的眼睛刷地就掉下眼泪来,“天大的冤枉啊!”他嚎道,吓了阿圆和一旁的白芸生一跳,连沈嫮都侧目而视,只见病小子一边从腿上想把两只猴子拔下来一边哭,“这猴子是我捡的,真不是我的,它们非粘着我,还为非作歹,干尽坏事,光把我当冤大头,跟我真的没关系啊!”
那眼泪掉得跟发洪水似的。
阿圆张着嘴呆住了,白芸生也仰着头傻傻地看着这位小哥哥。
偏偏沈嫮仍是一脸平静地往前走,
口中无情道:“泽琰自会定夺。”话堵得人打嗝,而她的目光落在日光逐渐西下的城池远方。
原晋阳城付之一炬后,如今的太原城乃是太平兴国七年所建,位于汾河河东,由一大一小、添三座关城构成。小城居大城西北,名子城,不过区区十里的弹丸之地,其中只有官府衙门、粮仓等,四条官街成丁字。而外大城坊道纵横交错,屋舍犹如星罗棋布。太原城偏南一角,是太原城的佛家寺庙,庙有高塔,与这清净佛门相对是院墙之外、隔着一条街一个高挂的灯笼。
那灯笼上画着个古怪弯钩,每当夜中亮起时,灯火就将这弯钩打在斜对面的佛门墙院上,离奇地绘成一条龙影。
自然,白日里这不过是个寻常灯笼罢了。
这高挂的灯笼下是一条长巷,极其狭窄,至多让两个人并排走过,但这拦不住此处门庭若市,人头攒动之中,还能听见银钱敲击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音。
这便是太原勾龙赌坊,是天下下九流尽知的好去处。
这全天下最了不得的赌徒全在此地。
这儿的人,赌财、赌物、赌命!什么都赌,可以是倾家荡产、可以是代凶杀人,也可以是赌一时之气叫人跪下认了个祖宗、可以是羞辱玩笑削了人满头银丝。照江湖话说……这全是一群疯子,嗜赌如命,人生在世就是赌、一上赌桌六亲不认,因而这也被称作狗笼,不用门锁就关住了一群疯狗。但他们,这群疯狗,也是江湖下九流中出了名的讲信义的一群狂徒,勾龙、钩龙,便是龙也给你钩来嘛。寻常的嗜赌的赌鬼恶棍是上不了勾龙赌坊的大台面的,而只要在勾龙赌坊应下的赌约,便是死也得达成。因众人皆知,这赌坊的幕后之主,有的是办法让违约的人生不如死。
这条巷子黑白两道皆无人管,只属于赌坊之主。换句话说,在此地赌坊之主将人剥皮抽骨、暗下填埋也无人知。
所以,非是那老赌鬼,想要上勾龙赌坊,怎么也得慎重思量。
不过今儿有意思。坐在门口的老头一边喝酒一边醉醺醺地向巷子外瞧。
他生的又干又瘦,右手五指少了一指,花白的头
发尚且浓密,可竟然剪成参差不齐的短寸,乱糟糟地披着,那都是他在这赌坊输尽的尊严。可他脸上的胡子却长得可以编辫打吉祥结,整个儿像个疯老头。老头睁着醉眼,看着两个年轻人走进了巷子,是两个侠客,手中刀剑一看就非凡品……再看那双目清明,哪儿是什么赌徒,倒像是来闹事砸场子的;更了不得的是,这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个奶娃娃,就大着胆子望勾龙赌坊里来。
老头咂咂嘴,抱着那酒葫芦嘿嘿的笑,像是再说有热闹看。
展昭与白玉堂不知门前老头所思,在赌坊大堂前停住了脚步,齐齐望了进去。
这江湖藏龙卧虎、人才辈出,只看策马天下之时能否一遇罢了,太原城也不例外。
赌坊主子叫侯爷,当然不是王后子孙、皇亲国戚,只是因为他姓侯,道上尊称一声侯爷罢了。
他手下有几个人,是个腰挂着一把破破烂烂、满是豁口的直刀的杀手,是个妖媚放荡、美得不可方物却用绸缎杀人的寡妇,是个膘肥体壮、一把大胡子、成日困得像是要一睡不起的掮客。侯爷钱多、掮客酒烈、寡妇嘴利、而杀手……自然是刀快了。当然,侯爷手下,也远不止这几个人,闻说还有夜镖八百里的老不死、穷凶极恶的断头贼、呼风唤雨的病太多……谁也不知道着勾龙赌坊里还藏着什么人、藏着多少人,又或许来来去去、不知底细的赌徒们本就是勾龙赌坊中的一人。
展昭与白玉堂从府州南下,本该一行秦川沈氏与蜀中唐门,却先折转向东来了太原,正是为侯爷手下的那位掮客。
他们为边关黑市走货一事明察暗访,这两月又在府州审问得知太原有一掮客,人脉通达,道上称他催命三郎。这催命,一是说他盯上门来好比催人早死,二是说他是个讨债鬼,专收银子替人催债的。可偏偏这讨厌鬼,消息灵通,交游广阔,人脉甚广,早几年江湖上出名的不出名的,他全都报的上,有些干系,指不定还一并喝过酒。他所知甚多,于黑市之中沉浮多年,虽说自个儿不下场走货,却给人牵线搭桥、介绍营生,哪儿都吃得开。
而此人,也是交游广
阔的白大当家的朋友。
十五年前秦川沈氏一案能够告破,白锦堂便是寻得了这催命三郎的助力。
然而白玉堂还没寻上催命三郎,人竟然就死了。
如今这赌坊里热热闹闹,人群来往如常,好似根本不知、又或者根本不在意就在这赌坊里头,刚死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但更叫人吃惊的是,沈嫮十一年来难得出大远门,带着两个孩子跑到这太原城中,竟好似就与这暴毙横死的催命三郎有些干系。
白玉堂提着刀,在那老头身前站住,微微垂下了头,平静道:“侯爷可在。”
醉醺醺的老头眯起眼瞧他,像是在打量这个抱着娃娃也不掩凶煞之色的年轻侠客,“年轻人,”他嗬嗬的笑了两声,饮了一口酒,酒水沾在胡子上,“你要寻侯爷,问我这个糟老头作甚,该进赌坊一问。”
“勾龙赌坊,入则赌。”白玉堂说。
若进了勾龙赌坊不赌,那便是看不起赌坊主子。
老头拍腿大笑,“这不是你该进的地方,年轻人。”这话是说白玉堂心神清明、目标明确。他咕咕喝酒,单手一抹嘴角,“回去罢,侯爷只迎赌客,不见侠客,”前半句尚且是回应,后半句便是堂而皇之地嘲笑了,“也不见奶娃子哈哈哈哈。”
笑声高起,白玉堂充耳不闻,又道:“夜镖八百里。”
老头这才仰起头,“嘿哟。”他发出意味不明的短叹,又仔细看了白玉堂还有展昭一会儿。
展昭也迎着这打量和和气气地回以一笑。
夜镖八百里的老不死算不得赫赫有名的绿林好汉,但他在江湖上的传奇已经至少口口相传了五十年。他是个送镖人,但不是江湖上任何一个镖门镖局的人,他一贯独来独往。夜镖是说这人惯爱夜里押镖护镖,但八百里非是一夜行八百里,而是他开价八百两一里,死贵。虽是漫天开价,但他护的镖,天王老子来了也抢不走,神魔妖仙要抢也杀,五十年了,从未失手过。哪怕他自己命丢了大半,只剩一口气在,也能把东西给你安然无恙的送到。
而世上总缺不了口袋有银子的人,所以价高,不代表没生意可做。
他不但接镖,还劫镖,劫了送达也是八百两一里,为此交的恩义不少、结的仇怨也不少。他从不说自己的名讳,因而如今的江湖人喊他老八百,恨者盼着他早些升天,便骂他老不死。
展昭与白玉堂并不认得夜镖八百里,但不妨碍他们二人认出此人。
据说夜镖八百里好酒嗜赌,早两年在勾龙赌坊赌丢了一根手指,还赌输了一头白发,把早年护镖的威名都输到泥里去了。
何况,敢在勾龙赌坊门前瘫着饮酒扰客,又岂是泛泛之辈。
但被一言拆穿身份的老头仍是摇头晃脑,“倘使谁说想见侯爷便能见着,那侯爷这面子岂不是搁在地上踩了。人人都想见侯爷,侯爷哪儿见的过来,是吧。”
“我不寻侯爷。”白玉堂说,将探着头要看那大堂里头热闹的白云瑞单手摁了回来,手中拇指轻轻顶开画影一寸,“我寻催命三郎。”他顿了顿,锋利的目光像是弓|弩盯住了猎物,精准地捕捉到老头一双醉眼微微一缩,“不过他死了,我只好寻侯爷一问。”
白云瑞冷不丁飞上了天,睁着大眼睛开怀笑了一声。
长刀似白练,手腕一抖,奇诡的华光凝成一线,直逼老头而去。
他身侧的展昭抬袖一招,将落回的白云瑞掉在地前捡了回来。这眨眼一须臾,白玉堂的画影已经与醉老头的酒葫芦换了两招,也不知那葫芦什么做的,竟然发出铮铮响声。老头轻“咦”了一声,仍是一滩烂泥一般瘫在大堂门前,可手中的葫芦已经被白玉堂削断了盖子,酒水四溅,长刀离他的脖颈一线之遥。
白玉堂懒懒扶着刀,和气又煞气难掩地笑了一下:“现在可能一见?”
“好哇!好一把妖刀!”老头哈哈大笑,竟是单手握住了画影的刀刃,“我行走江湖数十载,竟是未听过此刀威名!”他仍瘫在原地不动,手中却发力一寸寸地将刀逼开了,一身浑厚内力似在风中激起了无形的气浪。
展昭单手将好奇心奇重、又扭过头去看的白云瑞往怀里一护,脚下一震。
白云瑞便扬起眼望向展昭,正见展昭墨眸沉沉、半点杀机不漏,与他温温和和一
笑。而他们身前却恍惚有令山移海走的力量从容劈开了翻涌而来的内劲。
几乎是同时,白玉堂的长发与衣袖都飘飞起来,丝毫不怵临至跟前的磅礴内力,竟是当场与眼前的老头拼杀起真气。
巷子狂风起。
赌坊大堂之内的人不由讶异地向外看来。
眼见着在石壁震裂出一条缝时,一道喝声从天而降。
“贵客临门。”那沉沉的声音道,“不若进门一叙。”
老头一推那锋利长刀,掌心的鲜血甩溅在地,伤口深得几乎见骨;同时白玉堂收刀疾退,落在展昭身侧,气血翻涌,猛咳了一声。展昭提剑的手轻轻一推,稳住了白玉堂的身形。
展昭温温一笑,眸中平静,“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望着勾龙赌坊的大堂门,声音不高,却能仿佛能随一阵风平平缓缓地传至赌坊大堂之内,因堂内习武之人一一色变——这年轻人好深的内力!
“我二人无意下赌,”展昭继续道,“今日前来,只问两事。”
“……”
催命三郎死了。
白玉堂诧异,沈嫮更是意外不已。
那个男人在江湖上沉浮十几年,如今四十多岁,正值壮年,不知有多少仇家,也不知结识多少友人,他人脉太广、知道的太多,照理说想杀他的人和想护他性命的人一样多。正如这独行护镖的夜镖八百里一样,哪怕惦记他的性命惦记得牙痒痒,谁也保不准哪一天不会用得着他。这样的人在江湖上几乎是独一无二的传奇,黑白两道都没人舍得杀了他,让他活着的好处远胜过为了让他闭嘴而杀了他。更别说,催命三郎该是在勾龙赌坊的庇护之下。
他竟死了,依阿圆所言,他就死在勾龙赌坊之中,死在赌坊主子侯爷的眼皮子底下。
夏风灼热,叫人心神不宁。
漫长的沉默里,一个小童恭恭敬敬拉开了门道,“两位贵客这边请。”
展昭与白玉堂未进赌坊大堂,而是从长巷另一侧的角门进了这勾龙赌坊的后院,又紧随那小童穿过走廊和摆着刀枪棍棒和铁笼等物的院落,在灼热的风和些许滴答滴答的水声中很快来到一屋前。
迎面扑面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和食物的香气。
一个个头又矮又壮、肤色如麦,年纪约莫五十多岁,身着青衣短打的男人正坐在那屋前。他身前摆着一张矮桌,摆着一大蒸笼和汤碗酱料,蒸笼里则是一卷卷猫舌状的薄片。白玉堂神色一动,认出这一蒸笼形如“笆斗”的吃食,正是太原名吃栲栳栳,又因用莜麦做成,乃是一种面食,因而又叫莜面栲栳栳。而那个男人一手握筷、一手捧碗,正慢悠悠地吃着,虽瞧着平易近人,浑身透着一股英雄无畏的霸气。
日头低垂,快及黄昏,这场面并不古怪。
但这个男人身侧的屋子大门敞开,里头挨着门的地方隔着一具男人的尸首,膘肥体壮,浓眉宽脸、下巴上一把络腮黑胡,看上去扎人的硬,而一支铁箭冰冷地穿过了他的喉咙。
屋内血腥味和屋外食物香气混在一起,日头从西边斜斜照射在院落里,照亮了那具庞大的尸首,而院墙的影子打在了进食的男人身上,将他沉进阴影之中。
这样一看,这个青衣短打的男人在尸首一侧,无悲无怒、面不改色地进食的模样就未免微妙了些。
在赌坊后院里能这般从容不迫吃饭的人,自然是这赌坊的主子侯爷。
而那屋中身死的人便该是催命三郎。
侯爷抬头瞧他们一眼,手中筷子都不见放下,只笑道:“陷空岛白五爷,失敬。”他们素未谋面,他倒是立即辨出了白玉堂的底细,言辞也甚是客气。
白玉堂不置可否,只略略一扬眉算作为礼了。
展昭端详的目光落在侯爷身上,这个身量不高的男人长得非常结实,坐在那儿稳如泰山、却犹如一只休憩的猛虎;面容刚硬又平和,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他五十多岁仍旧一头浓密黑发,却有两道短短的灰眉,下巴上还有两道旧伤一直连到喉咙,仿佛曾有危及性命的两刀从他的喉咙口一划而过。
展昭打量他的同时,侯爷也越过白云瑞打量着他,这一看,他的目光就停住了,好半晌才笑了一句,“巨阙,你是子……”他口中一顿,竟是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站了起来,“该是尊称一句南侠展昭,
还是开封府展大人?”
“……”展昭目光微闪,温谨道,“晚辈展昭。”
侯爷见他拘谨知礼,哪有半分门前气势,不由又是一笑,问道:“你二位大驾光临,欲问何事?”
白玉堂眯起眼,“……两事。”
一是问催命三郎之死是真是假。
阿圆前来同沈嫮一报,正是给递拜帖时,被小童引见赌坊之中,正好看到倒在门里的催命三郎的尸首。
他扫过屋门内催命三郎的尸首,口中却道:“一是问,侯爷可是养了两只猴子?”
侯爷一愣。
白玉堂又接着道,“第二,闻说催命三郎人脉甚广,消息灵通,如今意外身死,不知之前可曾见过城内两个人。”他停了一下,从怀里掏出的了一张纸,轻轻抖开,正是城门前官爷手中其中一份一模一样的通缉文书,画着一个清清秀秀的少年郎,“两个少年,传闻这几日在城中杀人而被通缉的……”他眯起眼又补充道。
“沈家儿郎沈星瀚。”他说。
话音刚落,令白玉堂错愕的是,展昭又轻轻补了一句,“与展家儿郎,展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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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江湖新人物!
啊我又开始搞江湖人了(x)
昭昭和五爷依旧柯南体质,到哪哪儿死人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