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六回 少年游,四面财神拜中原
人怎么能一直活在没有光的地方, 像是阴影里的虫蚁蛇鼠。
氿城如此,千年之久。
一方石洞、千年春秋,如今说出来都仿佛只是一个笑话,他们安安分分、平平静静地活在这片黑暗里,夜明珠与火光是他们唯一阐释光明的东西。他们没见过浩瀚星辰、没见过日月更迭, 没见过林山漫野……他们也没听过风吹草动、没听过虫鸟轻鸣、没听过海浪拍礁……
没有人发现沙漠底下有一个世界, 也没有人再次来到这里。
直到百年以前, 一个名叫艾尔克的少年郎意外来到外面的世界。
那是春日。
天色蔚蓝无云、烈阳高高挂在苍穹, 那么灼热、那么炽烈, 好像能将刚从黑暗地底跑出来的人瞬间晒化。黄沙漫天,天地之间广袤无边又清晰可见, 而他……竟是那么渺小。少年畏惧又大胆地直视着太阳,从未见过这样的光明的他害怕极了,浑身颤抖, 但一股难言的力量让他舍不得挪开眼睛, 哪怕那双眼睛不断地流出血泪。
不知是少年的不幸, 抑或是幸运, 他碰上了沙尘暴。
大漠扬起了风暴,将孱弱的少年卷至高空,又摔落在大漠的边缘, 他以为他死定了。
但醒来时, 他发现自己被一支途径的骆驼商队带走。
直视太阳的少年几乎瞎了, 十几年都活在地底黑暗中的他瞳孔远比陆地上的人更大, 对光更敏感, 强光刺伤的了他的眼睛。这对他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地底的生活让他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耳力和嗅觉。但他想要看到,太渴望看到,因为骆驼商队里的好心人,他听到了太多的故事。
那是西域的乐声,是吐蕃的佛语,是波斯的传奇,是中原……中原那片大地上的一切。
少年才知道,天地苍茫,人如蝼蚁,春去秋来,四时更替。
这世间有宝石珠玉、琴瑟萧鼓、狮虎狼兽、字画诗词、茶酒花香、美味佳肴……数不尽数,都是他十数年来从未见过的东西,他原以为那都是壁画上的仙人之地。
他懂汉语,但他第一次从中原汉人的口中得知“露从今夜白、月
是故乡明”,第一次听人描绘“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第一次听闻“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第一次听人在灾厄之前大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也是第一次感慨世上有情名作刻骨铭心,有友名作高山流水;第一次梦中生出江南烟雨朦胧、边塞风吹草低,断肠相思闺中泪、滚滚江湖任侠行!
他似懂非懂地听着,用尽全力去学习,也对中原充满了憧憬与幻想。
少年想要看见,他畏惧地触碰到了广阔,并生出了无限渴望。
商队的江湖人告诉他,如今的中原大唐覆灭、战火燎原,兵革户兴、四方离乱,乱,太乱了,他一个近乎眼瞎的少年莫去为妙。但他还是去了,因能治他眼睛的人在中原,鬼医将离——商队的人告诉他,并非是他们救了她,而是一个形如枯骨的年轻人,那个人便是鬼医将离。
少年震惊,他太清楚了,断饮赤水三日,他必死无疑,还会化作黑沙虫。
可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离了氿城的第四日,又或许更久,离氿城早已有千里之遥。少年不知道为何他没有毒发,而这一切,只能怀疑是救了他的年轻人。少年不敢置信,但只有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那个年轻人能够解黑沙虫毒!
他必须找到鬼医将离。
这一路上几近磨难,江湖多是英雄豪杰、也多是恶人魔头,少年几近眼瞎,却耳鼻聪灵、根骨清奇,奇遇甚多,跌跌撞撞地学会了武艺。兴许是老天眷顾于他,九死一生之中,他当真寻到了鬼医谷,也见到了那个商队之人口形如枯骨的年轻人。
那是一个极其冷漠淡薄的人,将杀人和行医当作同行的怪人。
他说,要治眼睛,就要用别人的眼睛或是珍宝来换。
可他曾解了少年的黑沙虫毒,没有收取任何代价,少年相问,鬼医将离答道:“因那不是救,而是得。”
少年不懂。
勿论如何,少年没能得到黑沙虫毒的解药,但终究是求得鬼医出手,治好了眼睛。
为报答鬼医,他行走江湖去寻奇珍草药。
机缘巧合,也是为寻得那奇珍草药,他修炼了
一门藏身的古怪身法,又因习武太晚、武艺不济,而江湖之上强手如云,经他多年在战乱江湖的摸爬滚打,竟是天赋异禀地创出骗人耳目奇特功法来。尽管内力稍弱、任督二脉未通,但凡少年提气静神,便如尘埃不引人注目,皇宫禁地如入无人之境。
因天下大乱,烽鼓不息,世间几多宝物颠沛流离,或毁或丢,少年偶尝一见,甚是可惜。他曾十数年不曾见过这些东西,他收藏、偷取、掠夺,想要将这战火中的宝物细细捡起,拂去尘埃。他甚至夜登火楼,将那枚传国玉玺也带走了。
江湖上,也渐渐有了他的名声,劫宝盗物、四面财神。
但他应该藏哪儿?
中原大乱,今日立国之人明日许是脑袋搬家,无人幸免、亦无世外桃源,他也好、珍奇至宝也罢,又能往何处安身。他想起了他的故土,那一片暗无天日的沙石之地,和那数千故土亲老。
他回到了大漠,回到了氿城。
那已经是他离开氿城十五年后,他不再是个十三岁少年,而是个年近三十的年轻男人。他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感念故土,不似当年刚离开黑暗的少年,贪念光明而惧怕回去。没有人能够在见过这样光彩缤纷的世界后回到枯燥无味的黑暗之中去。
他回来了,一回到氿城就改了那藏宝于此的主意。
他带来了中原收刮来的奇珍异宝,也给寂静近千年的氿城带来了滔天大水。
“世界是有光的,他说。”
“出去看看吧,他说。”
“有人能解黑沙虫毒,他说。”
无边的黑暗里,响着年轻人笃定的、清越低沉的声音,“离开这儿吧,去看大漠孤烟、去看塞北冰雪、去看黄河滔滔、去看江南楼阁……”那个声音缓慢的、温柔的、执着的传达到三响钟大会每一个氿城之民的耳中,与这石壁长廊里白发女子沙哑动听的嗓音仿佛隔着百年尘埃重叠到了一起。
帕里黛对黑暗里的两个年轻人笑了一下,那笑容太冷了,几乎感受不到其中含有感情,“迎接他的是所有人冷漠的目光。”
“没有人愿意相信他?”展昭疑惑道。
“九
百余年,若你以为天就那么高、那么黑,人每日只能饮赤水、见婆婆而活,一个失踪了十五年的男人回来说天外有天,有太阳东升日落,有万里河山……你可信?”帕里黛反问。
展昭与白玉堂尚在沉默,帕里黛又道:“换个说法吧,你们见日升月落数千年,倘使有一日,一个失踪已久的人突然告诉你,天非是天,天外还有更广阔、一片黑暗的世间,日升月落是假的,又或者人能升仙登月,你们可信?”
“根深蒂固之念,焉能凭几句言辞而改。”
“人逢赤雾、子虫破卵,眼见幻象。”她轻轻嗤笑,“谁都当他是个见了幻象,生了臆想的疯子。众口铄金,所有人都侮辱了他,若非他学了武艺,我想该是差点被当成发病的、妖言惑众的疯子而乱棍打死。”
“可你说他带回了奇珍异宝。”白玉堂眯起眼道,“人能张口胡言,但他并非口说无凭。”若真得了失心疯,谁能解释他那些东西从何而来。
“不错。”帕里黛笑了,“可他消失的那十五年里,所有人都知道,他进了禁地。”
禁地。
展昭神色一动。
“此地。”白玉堂说。
帕里黛倚着墙而站,歪着头吃吃的笑,“你们中原人,真的太聪明了。”话音落了,她又收敛了笑容,狭长的眼睛上挑眯起,格外冰冷惑人,“氿城自九百年前那个人死后,这里就成了禁地。”她用细长的手指敲了敲那砂砖封的门,“这儿,有他当年搜刮来的一切奇珍异宝。”
所有人都当这些东西是从禁地来的,而四面财神也在禁地之中得了失心疯。
展昭与白玉堂无声的对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若有所思。
“但有一个人信了。”帕里黛未曾察觉二人异样,只垂眉沉思着低语道,“古丽夏提,她是那时年轻的婆婆。听说那一年她才十六岁,你们知晓的,每逢十年,氿城就要换一位婆婆,年长者身如老妪,年幼者白发继位。”她用手指勾了一下自己湿漉漉的白发,因沾了赤水,有些部分似是有些发红,“才一年之久,她想死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面
色甚是冷漠,目光里流露出轻蔑与瞧不起。
但展昭的墨眸却微微闪烁着,是一瞬的困惑,又是刹那间的了然,“食子虫卵,养母虫之躯,其中万虫噬心之痛本就非常人能忍,”他温声说,“姑娘最是清楚。”
“那又如何,这便是婆婆的命数。”帕里黛说。
这话听来有几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可这世上也只有她能说这话。
因她能感同身受,也比那位名为古丽夏提的婆婆更苦、更痛,更生不如死。
展昭与白玉堂皆是聪敏,听那四面财神的旧事之时,便发觉原在四面财神之时,这鬼城该是没有武功秘籍。甚至鬼城之中的秘籍该是从中原而来,时四面财神带来的。那时的古丽夏提受毒物所困,已然痛不欲生,可如今练媚骨功法,受人传功、经脉萎缩全损,其中痛楚远胜古丽夏提千倍万倍。
许是如此,她挨下来,五年,甚至还有更长的十年等着她,才会叫她冷漠麻木地说出这般话。
可帕里黛说完,抬眸望去时,见展昭目中赤诚恳切,又是一愣。
“此乃姑娘高义,却不怪旁人无能。”展昭诚恳地说。
世上断没有因自己能忍其苦痛,而要求旁人也如此的道理。
那古丽夏提愿以身试法,小小年纪去担起一城之人的性命,实属不易。哪怕她一年之后便悔了,又或是意欲求死……其中决断已是小怯大勇,非常人能为。谁也不是生来就该为担负这一城众人的性命的,她不是那坐于天子之位的帝王,只是氿城之中诸多百姓之中的其中一个,一个年幼被挑选为下一任婆婆、十五岁白头,只能活三十年的女子。
况且……
“她相信艾尔克。”帕里黛没有应展昭之言,只敛了眉目接着道,“她带走了差点被众人提议押上刑台、以擅闯禁地名义处死的艾尔克,请他入圣塔,问他外面的世界,问他解毒之法。她对艾尔克口中如仙境的世界充斥着好奇,与当年意外离开氿城的艾尔克一样,畏惧着,也憧憬着。”那样一个绚烂多彩的世间,有五颜六色的花儿、有雨雪风霜、有奇珍异兽……谁能不为之所动?
“她想出去。”她说,仍是那么轻蔑的、高高在上的语气。
“短短数日,她爱上了风趣幽默、见多识广的艾尔克,她想活下去,想看世间万般美丽,所以她抛弃了氿城。”那嗓音沙哑、缓慢,字字句句都是冰冷的。
“她走了。”
白玉堂无声一笑,冷眼旁视,不言不语。展昭瞧得出、他亦然……尽管帕里黛担起了婆婆的责任,坚定不移地承受了比古丽夏提千倍万倍的苦楚,可她终究是孤独而痛苦的,也有着与那古丽夏提同样的渴望。
“我不知艾尔克是否与她共沐爱河,但他当真带走了古丽夏提。他留书说是要救她,要解她身上的虫毒,他还带走了一些相信他的人,而其他的,当他是疯子的人都被他抛下了。”帕里黛的细长眉眼沉了下去,再无半分隐约可见的渴望,她憎恨着那个抛下氿城离开的婆婆古丽夏提,憎恨着四面财神艾尔克,虽无咬牙切齿,却见目中杀意滔天,“那个男人,见多识广,也学会了汉人的无情残忍。”
这一瞬,她没有那高高在上的神鬼姿态,倒像是个最寻常的凡夫俗子。
展昭想了想,没有辩驳。
白玉堂更是眼皮也不抬,仿佛对帕里黛之言充耳不闻。
“那后八年,氿城大乱,头五年还有前一代婆婆竭力压制城中病情,直至三十身死,而后三年……”帕里黛言至此,竟然娇声而笑,“所有人……”她缓缓地说,“所有人,都靠赤水勉强度过那三年,死者千人,因四响钟赤雾疯者更是不计其数。”
她扬起头看展昭与白玉堂,目光凉凉,“八年,我们都以为这样的八年该是结束了。”
“可那个男人,艾尔克,又回来了。”帕里黛说。
“只有他一人,他带走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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