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二回 毒入髓，宁覆苍天不负心
夜可真漫长啊。
又冷又长, 长到悲苦都化作了麻木与默然, 冷到死寂都变成了安宁与寻常。在这座不日城里，闭眼睁眼都是黑暗, 人人都是游魂、家家都是鬼门，哪怕零星些许光点再怎么显眼, 也照不亮置身黑暗的整颗心。最后，在寂静的虚无之中，人心生疮, 又暗暗长出漫天的荒芜野草，吞食所有该有的、不该有的念头。
没有人动嘴说话，又或者是谁也说不出话来。
唯有季禁在众人漫长的缄默和楚宵文讥诮的神态中, 仍是面容狰狞道：“信口雌黄，你初来乍到, 焉能比我在此四十年所知更多……”
楚宵文嘴角撇了一下, 似在对着冥顽不灵之人轻蔑发笑, 更无半分客气, 又接着道:“你既然还听不明白, 我今日怎敢不叫你心服口服。”
他呵了口气，只踏前一步道：“蠢物，你可知黑沙虫为何要钻活人躯骸？”
“……子虫卵欲生、喜赤雾，而赤雾正是与人血之味相似。”这话，是公孙策叹息所答。
楚宵文觑了公孙策一眼, 道：“公孙先生聪慧, 然其二者味虽相似, 可人血非赤雾，终不能予它半分破卵助力。因而虫卵成日狂暴不已，强取活人生机生气，饮其血、啖其肉、噬其骨，直至人死身灭，再破体而出另寻赤雾，又或是另寻寄体。”
顾唯比之公孙策所知只多不少，亦是语气冷然道：“而唯有赤水乃母虫助力，因而为虫卵养分是，叫虫卵片刻安分沉静，乖乖做那母虫之食。”
养于赤水的子虫卵，乃是母虫之食，畏于母虫、顺于母虫、护于母虫。
子虫卵若得赤雾，狂躁破卵，生变化作成虫，虽仍有畏惧，却已然反以母虫为食。然而母虫只一，子虫千万，因而欲杀母虫的子虫，相互之间存在着戒备与敌意，又对仍是母虫之食的子虫卵不屑一顾。
这便是温老头口中所言的“感觉”，凭这微妙感觉便知谁得了黑沙虫毒。这是那黑沙子虫辨出同类与趋利避害的本能，而非什么子蛊之间的联系。
如狼王与狼群，如王与子与民，却因各自所食所克又有不同。
公孙策轻叹一声：“原来如此，这便是为何饮赤水虽非解药，仍能压制毒发；又借母虫之威，中毒之人顺从无虞。可若又吸食赤雾过甚，毒虫破卵，便是每日仍饮赤水，也不过供养体内毒虫，能保人性命无虞，实则心志全乱。”
他停了停，望向目露赞赏之色的楚宵文，“楚侠士，闻说赤水令人淡漠忘情，可他们心绪如常……为何？”
“先生何须发问，不是猜到缘由了？”楚宵文却说。
他歪过头，望向脸色阴沉的老妪，“不过，我初来乍到，所知不过如此，亦是猜测，不如一问婆婆。”
老妪的咬肌动了几回，许久才在众人的目光中粗哑着嗓子道：“黄口小儿，头回来我氿城，却知我氿城之密。”
楚宵文故作乖巧地一笑。
老妪面上愤怒更甚，咬牙切齿道：“他竟留书至此，无耻至极。”
这话亦叫叶小差与顾唯神色微动。
“婆婆何苦。”楚宵文满不在乎地说，“师尊总归是为你氿城图谋，便是酿成大错，也不过是人事敌不过天命，也给了你们够多。”说到这儿，他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来，“且小辈我已经给足婆婆面子，尚未将婆婆的秘密说出来。婆婆还是多给我那便宜师尊些面子为好……”
“我这小气人，委实不想见九泉之下的亲近人还受气。”他说。
在一瞬的目光交接中，老妪忽的面露骇然之色。
她双唇颤抖，没有问楚宵文任何话，只在出发抖的呼气中当真接着先头所问道：“……赤水与赤雾，于人而言，毒之根源原是一样的。”
“前者化七情六欲，使人淡漠忘情，必先见贪瞋痴念。饮赤水之后多面容淡漠、于万事不闻不问，实则初时喜怒哀乐尽出，执念夺心神，是爱是恨、是欲是望，直白明了，犹如不通世故的赤子，忘旁余诸念。日渐积毒，方无情无欲，众念尽失。”
“后者狂欲念爱恨，又于子虫卵破，生幻象、乱心神。数日便积毒甚深，得疯癫之状、痴痴傻傻，又或是杀人入魔。”
“其毒在，皆失本心。”
众人无声，有人察觉老妪定被楚宵文话
中之意胁迫，但这会儿又不得不将注意搁在老妪之言上。
“……因而两者皆不可多食，原是赤水与母虫相辅相成，赤水克赤雾、母虫克子虫，赤水毒症片刻可解，鬼城仙民皆是如此无恙千年。而外来之人不得婆婆信任，因而多灌赤水使其积毒忘情，无奈有人察觉异状，只与四响钟饮赤水，远离摆脱母虫。”公孙策拧起眉头道，虽是推测，语气却是笃定。
老妪恢复了几分平静，冷笑起来：“是早几十年那几位婆婆一时心慈手软，只道你们已然中了黑沙虫毒，从今往后都得留氿城做我城民，这才让你们钻了空子。”
而她却不会如此。
老妪看向了不可置信的季禁，目光怨毒：“旁的你一无所知，只当自己脑中幻象为真。倒是有一点你没说错。”
“在你们这些人来我氿城为恶之后，虽无子母蛊，但我们这几代，皆凭母虫之躯威慑、试图掌控你们这些外来之人；借赤水化情种下一令，让你们舍了离城念想。这便是你们所说的，鬼城西姥的诅祝。”
她命人见外人入城，必强灌赤水诸多，又凭母虫之躯威慑、口言诅祝掌控外人。展昭与白玉堂皆是如此。他们二人若是在此，也明白了。因而展昭饮赤水之毒过甚，又见老妪母虫威慑而顺从；白玉堂只在大会见白发女子，随后受赤雾动摇，虫卵破出生幻象，子虫欲杀母虫……各半清醒。
她恨极了这些外来人，为护她氿城，哪怕手中沾满鲜血，做那杀人如麻的恶鬼毒妇也心甘情愿！
“可就算你杀了我，也甚用处，黑沙毒仍在身，你哪也去不了。”
声音阴森地落在黑暗里，惊起尘埃浮动，只余无边寂静。
“……”
“……展某初来鬼城，曾见一老妪。”
夜明珠朦胧的白光将展昭的面容照得十分柔和。
白玉堂侧头望来，有几分吃惊。
“展某原好似忘了。”展昭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直到刚才……虽不知为何，但到此地之后，一些画面突然闪了出来。在初来鬼城之时，玉堂尚未清醒，阿依汗夫人曾带我去塔内见了一位老妪。”
“……
老妪？”白玉堂心头虽为见过，但不知为何脑海里猛然闪过那塔中的青铜神像。
那神像一半妙龄少女、似天上仙子，一半皓首老妪，似地府恶鬼，正所谓半仙半鬼，也合那传闻的西姥形象。
“玉堂可还记得，入鬼城之前，我曾提起数月的怪梦？”展昭道。
白玉堂略一点头，“似有少女与老妪在迷障中发笑。”
“不错，”展昭略想了想，“怪梦虽无依据，可想那鬼城西姥的诅祝之说里，正是老妪与少女。长生不老之说荒诞，可我们不妨一猜，”他示意躺着的白发女子，“这是两人。”
“而那老妪方是真正的鬼城西姥。”白玉堂意会道。
“我之意便是在此，我醒时于老妪有过一面，你未曾。这是你我二人最不同之处，城中古怪诸多，许是毒物于我们症状不同，也是如此。”展昭说。
他与怔住的白玉堂轻轻一笑，沉静的目光仿佛含着撼动人心又使人神思安宁的力量，温和又恬淡，“她问话之时，我仍记得，难以挣扎反抗，只能将她所问尽数作答，神识恍惚。”展昭放缓了声，仍是温吞慢语、自矜自持，却些微地透露出温柔来，“玉堂，此间顺从实属异状，绝非我本心所愿。可见便是她未曾操控你我，可饮毒生异的，也绝非你一人。”
白玉堂望了半晌，才低声失笑，“你这猫……”他又停了停，张口欲言，“莫要……”
他又收了声。
白玉堂歪着头端详着展昭的眉目。
“莫要如何？”展昭竟是笑问。
白玉堂心知，往常展昭定不会如此相问，展昭素来隐忍温和，明知他意，便纵容地收着了。
他低低轻笑起来，像是喟叹一般，“莫要再撩拨白爷了，真当爷是庙里铸的佛像不成？”白玉堂说，可偏偏眉梢扬起，目有流光斑斓，“你这猫爪子挠不死人，光逮着白爷当乐子。可莫说你赤水之毒暂且解了，当真是哄白爷的。”
他这话颇有些许失了分寸的调笑，却不成想展昭思索片刻，老神在在地驳他道：“休要胡言，展某任凭心意，何曾如此？”
白玉堂大方耸肩，一副不与展
昭计较的模样。
借着那朦胧的夜明珠白光，他分明瞅见展昭耳尖发红。
然而他没将话嬉笑着接下去，也不曾借此多问一句，是因知晓展昭之意。
白玉堂疑心并无子母蛊毒，疑心这黑沙虫毒另有蹊跷，疑心真正因此毒生了异状的是他，是他与屈虹、季禁那些人……他在鬼城高塔失控动手，与这白发女子一战，且不说眼前的“鬼城西姥”积毒甚深、经脉全损，全然与凭毒操纵于人无关，甚至可能是个守着鬼城安宁的无辜之人；光是那高塔塌毁，地面陷落，就不知这顶上的鬼城如何，那可有一城千户人。
三响钟未至，数千人皆在石洞屋内安歇。
倘使塌的不只是那座高塔呢？又倘使塔塌之时，砸塌了其他……
数千人无辜性命，他该如何？
他该如何？
白玉堂半生行事洒脱、不拘礼法，是江湖尽知的不服管教、桀骜不驯，可他肝胆纵侠义，从未害过一个无辜之人。便是婺州一案中一众百姓糊涂之中暴起生恶，夜半围攻白家，他也是忍了又忍，只杀在白府杀人的恶徒，将众人逼退。可今日又是如何？
今日——他受区区毒物所困，心神发狂，竟不管不顾大闹起来，到如今也不知所为伤人几何、不知眼前女子可否无辜。他何曾如此？！他何曾……也受摆布做了那傀儡、做了那他最瞧不上的恶人恶事。甚至那恣意一掌之下，兴许是他也无法承受的后果。
他犹疑生了异状的是自己，失了心志的是自己。
他该如何？这四字像是一道咒压住了潇洒半生的白玉堂。
白玉堂从未如此，惭愧、后悔、一无所知、无能为力。他这般眼中揉不得沙子的人，心间折磨远比身上所负伤痛更为痛苦。
展昭仍握着他的手，温和的，平静的，虽没有发力，却稳稳地拽住心坠深渊的白玉堂。
绝非只有他一人。
甚至其中苦果环环相扣，他们无为恶之意，却让局面不可挽回地朝着悬崖滑了下去。既如此，二人又断无推脱之念，何必再苦想，只一并直面苦果便是。
是好是坏，安然处之。
二人静
静在墙边又站了片刻，目光皆落在那个血流不止的白发女子身上。
“猫儿，我欲一试救她。”白玉堂突然说。
“玉堂之言，正和我意。”展昭与白玉堂对了一眼，轻轻一笑。
不必再多言一句，二人默契地松了互相搀扶着的手，各自往满地赤水的长廊上盘腿一坐，稍坐调息；又将那白发女子从地上拽起，也叫她盘腿打坐于二人身前，抱元守一，气沉丹田，一掌推至，俱是将一身内力灌于女子体内。
此间传功之法甚是惊险，到了旁时断然不能如此，只会害人性命，运气好也要重伤乃至减寿，甚至有可能伤及二人己身。
可如今二人已是黔驴技穷。
展昭与白玉堂皆知此法乃是无奈之举，也是死马当活马医、置死地而后生。一是这白发女子承受内功相传至少五年，早就经脉全损，体内乱作一团，对旁人所传真气俱是来者不拒，倒也不怕二人传功；二是白发女子不能封穴，这么大的伤口便是包扎也止不住血，再这么下去定会失血过多而死。
这减寿几年，总比这会儿气绝要好些。
虽说白玉堂也不敢笃定这会儿再唤醒白发女子是否还如先前那般。且二人也不知她心头所愿，是否宁可就此身亡；她身负剧痛该是生不如死，可叫二人眼睁睁看着丧命，断然不可能。更遑论二人还有满腔困惑，要寻她问个明白！
只是这传功可了不得，眼前的白发女子竟像是个无底洞一般，摸不着底也就罢了，还自己吸收起二人真气。
二人对了一眼，半数真气被灌入，再这般下去三人都要共赴黄泉了！
“猫儿，退！”
几乎是白玉堂出声喊人之时，二人同时收掌。他们面前倚墙打坐的白发女子被内力一来一回、一进一出地轰了一番，猛吐了一口鲜血，面色更是煞白。可她也当真缓缓睁开了眼。
展昭与白玉堂尚且各拽住对方的手，稳住身形，谨慎地望去，三目相对。
那细长的凤眼在一瞬茫然后就恢复了清明。
“……是你二人。”她嘶哑着声音说，全然没有三响钟大会时的似水如歌、娓娓动听。
她疲惫地向后靠着墙，头发被漫出墙地赤水淋得湿透，好似转眼就明白发生了何事，竟是在这一身重伤、要命关头，还对展昭、白玉堂声调极低地笑了一下，“二位不要命了？拿真气救我将死之人，想给我陪葬不成？”
“……”
展昭与白玉堂一并挑了一下眉，总算是瞧出这白发女子……毒入骨髓、痛彻心扉，简直死猪不怕开水烫。
白发女子歇了片刻，又慵懒地闭上眼，接着道：“罢了吧，二位生的俊，陪我下地府太可惜了。”
“若是为问出去的路，只管用内劲拍碎我身后的墙，此墙直通氿泉底下。不过赤水之中另有怪力，寻常人凫水也出不去，二位能否活命，可就看本事了。”
“……”
鬼城不知哪儿传来了微弱的风响。
“所以……”公孙策打量着口出而言的老妪，“鬼城西姥十年一换，少者为善仙，镇鬼城之病；老者为恶鬼，驱鬼城之贼。”
“而后摆脱母虫掌控的诸位寻宝人，体内子虫同食赤雾赤水，二毒皆融人身、侵脑髓，化一点执念、一点幻象，旁余尽抛于脑后，多成觊觎鬼城之贼。”公孙策侧头看了一眼随他们一起前来、沉默不语的徐开，轻声道，“可是如此？”
老妪嗬嗬狂笑，“毒入神髓，报应。”她说。
难听的笑声之中，他们想到心怀仇恨执念、不管不顾地前往大宋杀人的药罗葛；想到清醒又癫狂、惧怕又满怀杀心的诸多寻宝人；想到执念为善，哪怕恨极鬼城西姥，仍是不愿苟且活在石林，不愿因对鬼城西姥动手祸及城民的徐开和很多人；想到石林里那个野心荒唐，想要夺鬼城的温老头；想到心心念念着长生不老药，又得知是骗局怒极欲灭鬼城的季禁……
他们不知道的，还有执念入心、差点走火入魔的展昭，还有杀意大起、一掌内力毁了高塔的白玉堂。
大道殊途众人往，贪嗔痴念各有求。
一点凡思堪难得，宁覆苍天不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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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这章！这个设定！我有解释明白吗！还是说要场外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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