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回 浮梦去,氿泉赤水何蹊跷
桌上的烛光将银色的弯刀照出一抹金红。
那一刀快如眨眼!
本被白玉堂单手扶住、坐在他身后不言不语的展昭在刀光斜过他眼睛的一瞬, 单手一推白玉堂,自己也整个人侧过身来。刀从二人之间竖劈了下去, 木凳咔的一声成了两截儿。
白玉堂向后一下腰, 惊险至极地错开横斜而来的弯刀,还能分出余力抬脚一蹬持刀男人的手腕。
尽管内力尽失、武功大退, 可日日练武,这些敏锐反应早已是深入骨髓,躲避算不上问题。只是他二人的动作比往日更慢, 也失了该有的力道, 瞧起来更像是花架子。白玉堂心知肚明,只在须臾间有了决断,那一脚转瞬改了方向, 只从男人身上借了力, 又握住展昭的手臂同时向后一退, 落在木门跟前。
弯刀已然紧随而至, 这五十多岁的枯瘦男人虽面有惊异之色, 但反应不慢。
转瞬间二人已经险中又险地避开了男人十余招, 木门都被砍中了两刀,屋内一片狼藉。要不是二人内力尽失, 刀剑又丢了,焉能如此狼狈!此人武功在江湖上不过比二流好些罢了,如今是仗着身怀内力, 因而力道、速度都比二人高一筹才能欺负人。
“你们逃不了的。”男人阴惨惨地笑着, 紧盯着狼狈躲避的二人, 发亮的眼睛里是闪烁不定的心绪,语气里还有几分笃定的傲慢,“先有毒发,又饮赤水不过第一日,想是内劲根本未曾恢复罢。”
虎落平阳被犬欺!
展昭与白玉堂齐齐分头往两侧一躲,目光无声一交而过。
展昭竟是自个儿抬步上前,迎着弯刀翻袖一掌去,这一掌太软了,对付不通武艺的平常人尚能论力道,可在同样习武的黄衫男人面前,好比稚童在同身强力壮的大人比划拳脚。眼见着他这一只手就要被弯刀削去,展昭神色丝毫不动,墨眸清润、似有寒光。推掌猛然变招,在半空画了半个圈,手肘一抬,脚下步法一转正是燕子飞精妙至极的仙人闲庭漫步。缩地成寸!他整个人轻飘地像只鹞子,手肘正面怼中了男人的胸膛,因无内力,这一撞是他自个儿往日习武
所练就的身躯之中实打实的力道。
紧接着展昭一拳实打实地锤进男人肚子里。
黄衫的男人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在展昭面前吃亏,吃痛之余目光发狠,弯刀一转朝着展昭的腰勾去,似要将他拦腰斩杀。
但一只白色的袖子来了。
展昭对上黄衫男人的目光,从容地微微一笑。
白玉堂在他被展昭引去注意、连中两招之时,冷不丁地踏至男人身侧,先是一脚蹬开男人另一只手,再一翻手臂,一团白布卷住了削向展昭的弯刀,是白玉堂的大氅!他一裹、一带,正是展昭身形再微转、一肘击男人的侧脸之时,本握拳击中男人腹部的手同时握住男人持刀的小指往后发力一扯,神仙也要疼的下意识松手。白玉堂单手将大氅往后一收,与展昭配合无间,径直将男人的弯刀夺了去!而二人甚至半分内力也无。
再回过神,展昭与白玉堂又退离,隔出三步距离。
黄衫男人震惊地看着二人,他虽被击中,实则连受伤也算不上,可竟被两个武功全失的年轻人仅凭招式、借着他心怀小觑,生生将手中兵刃给夺走了!寻常人到了这时,只怕惦记着要跑才是,哪有像二人这样反客为主的!
这不是武艺如何,而是天赋,是天生的敏锐与聪明。
他焉能知这二人年纪轻轻成名江湖,岂止是因武艺过人、神功盖世。
人多不过江湖,这天地广阔,单是那大宋就有千千万人,正是盛世太平、人才济济时,一门一派各有所长,便是不说新起之秀如过江之鲫,大宋立国方不足百年,早百年前正是唐末战乱、英雄辈出,那可都是江湖前辈。可偏偏展昭和白玉堂在这样的江湖里,少年十五六岁时便闯出了名声,往后一发不可收拾,一日比一日名盛江湖、誉满天下,像是开了锋的刀剑、雕琢成的玉石。
他们十五六岁时能有如今这般精进的武艺?
怎么可能呢。
可展昭十五六岁时,就已经与北侠齐名、称作南侠了。白玉堂小展昭两岁,亦是比他晚两年成名,可大宋江湖谁人不知,惹人不惹锦毛鼠,那是个活脱脱的阎罗王。
那时至今
,他们遇上武艺高强远胜于二人的江湖人哪能数的清,因各种缘故总要与这些人切磋武艺,甚至年轻之时少不得有狂妄脾性的江湖前辈看不过二人,上门一战。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们最是清楚这偌大的红尘江湖里,断言敢说自己武功天下第一,定是昏了头。
可这二人从未有惧战之时。
也未曾当真输过。
因而才有江湖之上久盛不衰的名头。
为何?因二人聪明。
他们习武、用武,悟性惊人,皆有他们的见解,知晓何为融会贯通、何为见招拆招、何为出神入化,知晓怎样的刀剑拳脚能取人性命、能护己周全、能取胜制敌!就连武功显而易见地高过他们二人一筹的那位“秦苏苏”,也不敢说他与展昭、白玉堂单打独斗时一定能赢。到了性命关头尤甚,较起真来,那可不是横刀一削、提剑一刺而已,而是展昭和白玉堂这个两个人,两个聪明又冷静的可怕年轻人。
他们是不会避战的、也不会言弃,更不要说思索逃这一途。
勿论何时何境。
既然他们没有兵刃,束手束脚,那便夺了敌手兵刃!
白玉堂还是懒洋洋的、从容的,手中将弯刀解了出来抬手一扔一接,唇角一抹哂笑,“勉强能用。”他这语气,当真是十足的嫌弃,而人已经提着弯刀直逼上前。一把弯刀在他手里跟天上阴晴圆缺的月亮似的,又比规律清明的那轮月亮多了十成的诡异无章,横去竖来,变化莫测。
那刀快的在灯火下闪烁出重影,也根本猜不到下一刻会从哪边来。
黄衫男子第一次发觉刀还能这么使,弯刀在白玉堂手中仿佛就跟长在他身上一样,转眼间将屋内的木桌、木凳还有墙壁都砍得乱七八糟。这下黄衫男子不得不收起心中的傲慢,小心应付起来,可便是他内力在身、十足地谨慎,竟也几次堪堪要被削断了头颅,睁眼所见哪哪儿都是他的刀,逼得他在这弹丸之地心头大乱。
若不是黄衫男子清楚白玉堂确实没内劲,弯刀凌厉实则不贴合内功心法,都要怀疑他这会儿是扮猪吃虎、藏了本事!
这小娃娃提了刀和赤手空拳
全然是两个人!
黄衫男子心头所思,二人不知,只一个刀刀逼人,一个已然退至石榻之上。展昭手上没有兵刃,皆是赤手空拳时,尚能与白玉堂一进一退、以二对一,这会儿出手却容易给白玉堂添乱。刀剑不长眼,白玉堂武功大退,不比往日收放自如,而展昭也不似寻常躲闪轻便,难免顾忌展昭安危、束手束脚。
不过展昭看了一会儿,却有些看笑了。
白玉堂这是当真欺负人,竟是凭一柄弯刀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布下刀阵。
黄衫男子心头大乱未有琢磨出来,展昭局外旁观倒是摸出了点意思。
这法子也只有白玉堂想的出来,展昭自认是不成的。白玉堂通得些许奇门遁甲,只须以人为阵眼,将他那飘渺诡异的刀法暗合其中,画地为牢,处处从死门削,才叫黄衫男子看来一柄刀仿佛化作千万柄,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要不是黄衫男子占着身怀内力的便宜,早死无葬身之地,这会儿也已经是累的头昏眼花,死咬着一口气应付白玉堂。
这一人一刀成阵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比研习刀法可难多了,这便是白玉堂的本事。锦毛鼠白五爷藏在身上的又岂止文武双全而已,他所学广而杂,又仗着天赋比旁人学的精,整个人像是摸不到底的深海宝库,永远没有黔驴技穷的时候,因而成就了他无事不可通的嚣张、自负与孤傲。
不过话说回来,白玉堂要是有内力,何必费心琢磨这般。他横刀素来快得影子都没有,一刀去,那黄衫男子就头断血流。
分明半分内力也无,可白玉堂武学更精进了,刀法也更虚无莫测了。展昭垂眼淡笑,这世上断没有什么能当真掣肘白玉堂,叫他毫无办法的。世间大道皆阻,白玉堂也能踏过去。
只不过……这般刀法未免太吃力,恐怕耗神耗力。
展昭犯想间,忽闻白玉堂高声:“猫儿!”
展昭随这一声,猛然矮身往侧面一滚,躲开了勾来的指掌,正是那黄衫男子。
黄衫男子目光一冷,许是心知自己再耗下去,内力都要耗尽了,到时当真是任人宰割,干脆身形一转,硬拼着自损八百,也要
破出白玉堂的刀法困笼。鲜血溅了一墙,是黄衫男子肩膀被砍了一刀,他面色狰狞,全然不顾,催着一身内劲对石榻上的展昭暴起一掌,意欲困住手无寸铁的展昭以作胁迫。
但他想不到二人竟有如此默契,展昭听白玉堂呼声,头也不抬就躲了去。
但总归这回黄衫男子出了白玉堂的刀法掌控,蹲在石榻上一角,警惕地瞧着二人半晌,竟然奇怪地笑了起来,“果真是聪明,太聪明了。”他说,丝毫不在意肩膀上的伤口,“我改主意了,二位。”
展昭站起身,拧着眉头。
“你还能有什么主意可改?”白玉堂拎着弯刀,哂笑了一声。
“小娃娃,你不用和我逞强。”黄衫男子捂了一下肩膀上的伤,“你确是厉害,失了内劲还能如此的,我这一把年纪,就只见过你一个。”他夸赞完,面色一变,冷笑道,“但是仅凭刀法,像是让你浑身疲倦至极罢。”
白玉堂单边眉梢一动,不露端倪,“杀你该是绰绰有余。”
“是,你是能将我耗死。”男人说,“可你也讨不了什么好处,半日内定是刀都提不动了,你看你的手已经在发抖了。”他枯瘦的手指搓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目光尽是不怀好意,“可是你以为,杀死我一个就够了吗?”
白玉堂眯起眼。
男人示意展昭与白玉堂往外看,“闻得到罢,那股恶臭的血腥味。今夜来此的可不只是我一个人。”
木门之外的浓郁血腥味一刻也不曾散。
二人自然不曾视若无睹,但此言并不能让展昭与白玉堂束手就擒。
黄衫男人也瞧得出来这两个年轻人心性坚毅又实在聪明难搞,凭他一张嘴说破天都不能让他们真的动摇。但他不以为意,舔唇笑着示意白玉堂看展昭,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晦涩不明的光,像是胜券在握的笃定,又像是不能辨别的揣测,“且你以为,他当真无碍,你亦如常吗?”
没有风声,可漫长的静默好似助长了那股弥漫的血味,让人心头疯狂生出不安来。
白玉堂的指尖摸过弯刀侧沿,未有去瞧展昭,只慢条斯理道:“说来听听。”
黄衫男人闻言竟是肩膀一塌,径直往石榻上又坐下了,“屈虹。”他先是说,神色甚是放心,全然不怕白玉堂临时反悔趁机抬刀杀人,“我,屈虹。”他单手托住下巴,又像是刚来的时候,与展昭、白玉堂侃侃而谈。可三人皆知形势已经变了,那时这男人笃定能杀了他们,因而口中嬉笑怒骂、无所顾忌,只不过是动手之前的几分乐趣罢了;而如今他杀不了二人,兵刃被夺不说,甚至可能将命留在这两个可怕的年轻人手里,接下来要说的话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他已然处于下风,因而才有这句自我介绍。死人是不需要知道他的名讳的。
白玉堂与展昭却无甚报上名头的心思。
黄衫男人,屈虹,也不以为意,只接着道:“刚才黑沙虫与氿泉赤水,你二人已经听明白了。不过嘛,这氿泉真正古怪之处,你们却是不知道。”
他啧了一声,嗬嗬一笑,“不过你们该是有所察觉了。”
白玉堂掠过拧眉的展昭,心头微动。
“你们该是不会听了那老妖婆和城中蠢货的胡言哄骗,以为他们是无可奈何之下,好心救你们性命,把那些口蜜腹剑的人当救命恩人罢?生出那黑沙虫的赤水,能是什么狗娘养的好玩意儿。”屈虹嘻嘻嗤笑说,“虫是毒虫,水,也是毒水。”
“饮鸩止渴。”白玉堂冰冷道。
照理说,如今确是只有赤水能救他们性命,当时二人毒发,几乎真的以为要在沙丘之上命归西天。也是他们命大,能在那时碰上流沙塌方,落入鬼城,被阿依汗用氿泉赤水救下一条性命。
屈虹拍掌而笑,“啧,你这么聪明的人,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他似叹,可语气里更多的是几分同遭苦难的幸灾乐祸,“哦错了,”他连连摇头,面上笑容让人气极,恨不得一剑宰了他,省得他在此饶舌,“聪明人,总是运气不太好,命途多舛,容易短命的。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有道理有道理。”
“无用之语。”白玉堂懒得听他兜圈子说些无用之语。
他手中弯刀一转,眯起眼,揭了先头无奈之下的安分,露出白五爷的
修罗冷煞来,“再多言废话,你便省了工夫想要说什么了。”
“赤水,是毒,是剧毒。”屈虹当真识时务,托着下巴慢悠悠地解释起来,“你二人身上现在已经有了两种毒,而这种毒,都是老妖婆的阴谋。”他另一手一指除了与白玉堂出手对付他、其余时候皆沉默不语的展昭,“黑沙虫你们该是被人所害,饮下赤水却又不同。”
展昭也望了过来,但仍是未有半句发言之意,甚至温润平和的眉宇在灯火下透着一股不闻不问的淡漠。
白玉堂握刀的手一紧。
“那老妖婆当真通妖法,三十年过去了,还是那张脸。”
屈虹似是因与二人言语,而忆起了旧事,低语里隐约透出恐惧,可恐惧到了极点又成怨与怒。
“数十年、又或许是数百年,又或许是更久、更久……!那不是个人,是一个鬼。”
“赤水,那是老妖婆的符咒水,”屈虹眯成逢的眼睛里是无尽的憎恨,“饮了赤水,又有黑沙虫毒为引,从此以后便是老妖婆的提线人偶。”他嗬嗬的声音低了些,有点像是暗夜里的鸮叫,“你们应该也看见了,三响钟时的大会。所有人,也包括日后的你们,会在那个老妖婆面前会将整颗心整条命都交出去,喜怒哀乐、贪瞋痴念、七情六欲……无论什么心思,畅所欲言、无所不言。”
他们眼前又出现那些塔下的人们,那些虔诚敬畏的面孔、那些不绝于耳的倾诉。而那白发女子从每个人面前走过,一字一句地听着,像是被供在庙宇里的神佛石像显出神迹,带着高高在上的注视、冷漠的慈悲,来到凡夫俗子面前,闻万众言。
那一幕既叫人心生动容,又有说不出的诡异和可怕。
而伴着那些画面,屈虹的声音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不紧不慢地响起。
“从此,你全然信任于她,是她的信徒、她的奴仆。”
“与此同时,你会一日日的失去自我,对其他的人、事、物都不闻不问。她不曾操纵你,但你无法违背她,只会对她言听计从,事事以她为先。”
屈虹盯着二人,眼睛里像是两团鬼火,那张瘦得几乎皮包骨的脸
比塔前那个白发女子更像一个躲藏在阴影中的恶鬼,口吐耸人听闻的恶言:“你还是你,记得所有的过往、记得自己的来历、记得自己的亲朋故友……可那些都不重要,就像是旁人的皮影戏,就像往事浮尘,一抖袖,过去了,也不必在意了。就像是重新活过,前尘旧事大梦醒,藏入云雾念断绝,永远安分地活在这个地方,直到死去。”
平静的字眼钻进二人的耳中,像是可怖的阴风,吞食着人心神上燃烧着的火焰。
“黑沙虫与赤水都是鬼城西姥的骗局。”
“让你们舍下原有的一切。”
白玉堂骤然握住了展昭的手腕,引得展昭侧头望去。
屈虹好似从这一握里发觉了什么,摸着唇怪声笑了起来,“原是如此,怪不得,怪不得!”他歪着头望向白玉堂,止不住让浑身发颤的笑容,“小娃娃,你也莫忧,这只是他的开始,也会是你的来日。他从未有一日忘怀,只是将你如不甚要紧的尘土一起扫至一旁。你也会……”他故意地停顿,将清晰的恶言更缓慢地吐出,“再无今日之念。”
“真叫人惋惜,还不如当日毒发死去不是?小娃娃你说哩。”
那字字句句,仿佛将他们带入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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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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