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九回 兴庆府,西夏都城风传语
顾唯不应。
叶小差便自顾自地剥起了阿月浑子, “坊间说是前几年,有两个宋人投靠了西夏, 在大宋尚累试不第, 到了这西夏竟靠着在四处留书‘张元吴昊来饮此楼’,轻易得李元昊赏识重用, 如今已然位及中书令了,今儿刚封的。”
顾唯显然兴致缺缺,听叶小差这一口说书先生般波荡起伏的语气, 眼皮都不抬一下。
叶小差干脆收了声, 撇嘴改而问道:“那二位去哪儿了?我听着不在公孙先生哪儿诊脉。”
“买酒。”顾唯懒答道,也不是全然不理人。
“你当我是傻子?”叶小差反问,手中一剥一抛, 张嘴一接, 嗓音轻轻的, “他二人身上数日不曾闻着酒味, 想是那毒入身, 这会儿酒也不能让喝了。”
顾唯这才微微侧过头, 斜他一眼,言简意赅道:“买酒未必喝。”
叶小差顺着顾唯与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 可见一座酒楼。酒楼二楼的窗户开着,里头坐着的,可不就是展昭和白玉堂。叶小差哦着拉长音笑了一声, 嘴角咧开的弧度灿烂又锋利, “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他刚才从外头回来, 可没瞧见二人进那酒楼,但桌上的酒菜分明是刚上没多久。
顾唯不答,只又垂着眼看着底下。
兴庆府不愧是西夏都城,可比府州的夜晚热闹多了,比得上大宋江南夜市里勾栏酒肆的风采。偶尔还能见着奇装异服的胡姬笑着穿过街道,许是西域来的,又许是旁的国度,又许是西夏党项人,珠钗步摇脆生响,不及眉眼笑春风。她们或是容貌与汉人女子不同,眼眸碧蓝翠绿若宝石,头发棕浅金黄红似火,是绝大多数汉人觉得生的古怪甚至“丑恶”的模样。而她们腰肢纤细又体态丰满,擅舞乐,比汉人更热情奔放。所谓花有百样红,人心定夺各有所爱,便是有人赏不来胡姬样貌,天下之人皆得承认她们体态甚美,身姿勾人。
路过的胡姬察觉顾唯的视线,抬头一见是个英气俊朗的冷峻年轻人,皆是眉梢一勾、朱唇一弯。那媚眼如丝,像是藏了把钩子,将人心一撩就勾走了。
寻常宋人
见着如此女子,恐怕要目瞪口呆,心说狐媚修成精也不过如此。
饱读圣贤书的君子更要目光躲闪、扭头大道:“非礼勿视!伤风败俗!”
“……”顾唯平直地看着她们,黑海一般的眸子深沉、寂静,毫无绮念。他就像是看着什么寻常物拾,从头看到脚,不必躲闪,也不必意外,甚至连半分欣赏赞叹都无。但这又并非轻视、目中无人之意,比清心寡欲的和尚还要色即是空,哪有对女人不感兴趣的男人,可他看她们竟是好像男女无甚区别一样。
真是个怪人。
胡姬们心觉没劲儿,自然大大方方地扭头走了,便也错过了顾唯突然挑动的眉眼。
哪儿还有什么清心寡欲的肃杀英武,吊儿郎当的很,也叫人心头跳鹿哩。只是仔细再看,那黑眸仍是波澜不惊、寡淡非常。
顾唯这才又道:“他们可散了?”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的,叶小差嗑了一口阿月浑子,冷不丁嗑着了牙,咯嘣一声响。他一扶嘴巴,面不改色地笑着接话,“是,要留这西夏的几个我都跟去瞧了,”他声音一贯放的轻,除了提兵刃干架杀人,又或是发号施令、操练将士,其他万事都懒得费劲儿,“不是来做生意的,谨慎的很,行事作风绝非寻常商客与护卫。想是如你所料,该是他有意派来西夏的。”
叶小差舔了舔唇,微垂的独眼里瞧不出半分光彩与心绪,“至于是钉子,还是……”他顿了一顿,笑容愈发灿烂,“我便不知了。”
他啪嗒又剥开一颗阿月浑子,歪着头看顾唯,笑嘻嘻道:“明知有异,你奉他之令,来这荒芜大漠做什么?当真要去寻那鬼城?人可是已经死了。”这话轻巧,却是刀子似的大实话,无人爱听。
顾唯侧过身,捏着手指上的薄茧,不紧不慢道:“你以为,展昭和白玉堂仅仅是奉命寻鬼城?”
叶小差抬起眼,“怎的?”
“你稍微费心想想,也不会有此蠢言。”顾唯说。
叶小差揉着手心里的阿月浑子白壳儿,“他二人中毒、武艺大退……是那什么狗玩意儿的鬼城之毒?”
“……”顾唯仍不住睨他一眼
,竟是难得肯费口舌,“你不如再想想,西域商客死了,三个百姓死了,三户亲眷死了。”他顿了顿,面容上没有一丝动摇,“他们身上的毒哪来的?”
“嗯……”叶小差扬起头,手中阿月浑子又是一抛,张嘴叼住,“西域商客死,毒种到了三个百姓身上,而后那日处刑……”他咬着嘴里的阿月浑子,舔唇道,“那小孩儿自己毒发暴毙,你说他曾亲眼见他爹尸首那夜死后化沙,毒便到了他体内。他二人十月末才来,三户亲眷尸首一个多月前皆被烧毁,不该是从他们身上流出来的。”
叶小差眼中藏着一抹兴致和锋利,“大公子如此惧怕此毒,甚至下令不惜杀了三户寻常百姓,怎敢留中毒之人于折府。”
顾唯闻言竟是改了冷色,挑起眉梢道:“他不知,又或是给展昭、白玉堂种毒的那人另有办法取得此毒。”
“这毒,不一定是从西域来的商客身上来的?”叶小差反问。
“也未必。”顾唯垂下眼帘,注视着街巷上的柔和灯火,不知是在自语,还是有心与叶小差解释,难得多言起来,“但鬼城之毒会现身府州,绝不仅仅是因西域商客与那三个百姓的个人仇怨而已,还有你我不知的刻意谋算。你可别忘了当日无端出现的鬼城阴兵……你我寻那鬼城可不单是为了那毒。”他们折家军可是无端端地在边境丢了一支人马。
叶小差眯起眼,单手支着下巴不语。
“兴许……”顾唯说,黑眸波澜不惊,却藏十里冰封,“找到了那鬼城,一切困惑便迎刃而解。”
他的目光扫过对面酒楼,展昭和白玉堂正坐在桌前,桌上虽摆着酒,可二人在这冬日里却像是怕冷的病秧子,头一回坐在酒楼里饮起了温水白开,连茶叶都不曾放。
不过他们确实不是为饮酒来的,甚至如叶小差所料,他们刚入酒楼不久。
尾随着一人。
这便是他们有意落脚兴庆府几日的缘由,他们有意调查一事。
此事还要从孙修远那日折府门前之语说起,鬼城之毒从西域商客身上送入大宋府州,但有人能证得西域商客原是现身西夏兴庆府,一身落魄,
又曾出入皇宫,见过那西夏李元昊。
展昭与白玉堂动身前来寻那虚无缥缈的大漠鬼城,在公孙策谈及四面财神的藏宝图纸前,也并非无头苍蝇一般,全无计划就去大漠瞎碰运气。
商客从西域鬼城中来,既然一身落魄,谁引他入的西夏王宫?
寻踪追迹,兴许能找到关于西域商客来的线索。
二人这两日里在兴庆府城内转悠了好几圈,费了些功夫,从坊间探得西夏都城里的官员宅邸,又分头行事,四下打听这些官员的脾性为人、往日轶事,有哪些与商客来往较多,更是趁着夜色暗中“拜访”就近查探了这几位官员。至今夜,二人正思索如何能不动声色地寻上门去问话,也是巧了,有几位西夏官员竟是不知为何要相约在这间酒楼里一聚,也就在他们这屋子隔壁把酒言欢,二位江湖大侠干脆又做起听墙角的老行当。虽说二人武艺减退,耳目失灵太多,可隔着墙凝神提气,虽说费力耗神,还算能辨别一二。
这会儿,正有一人高声大言不惭,分明是喝多了酒。
“……那什么张元、吴昊,我呸!”
“大人您小声些。”另一人劝道,“那二位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展昭与白玉堂自然不知什么张元、吴昊,只是今日在坊间似是有所耳闻,说得正是两个宋人在西夏闯出名堂了。不过这二人身为西夏臣子,名讳里丝毫不顾及避讳李元昊,倒是稀奇。他二人一边饮着寡淡无味的温白水,一边细听隔壁言语。
“两个宋人,跑到我大夏耀武扬威,还得了陛下如此重用赏识!真是……!”
“不错,他们是凭些小伎俩引来陛下注意,可说到底也是有才之人,这才入了陛下青眼。”
“什么有才之人,阴险狡诈之徒,竟敢在大夏各处留名,丝毫不顾及陛下名讳。我看他二人根本不是叫张元、吴昊,故意为之罢了。宋人一贯满肚子坏水,焉能比的我西夏骁勇善战的英武勇……咳——!咳咳咳咳——”
这话高起,又被另一人那酒杯一堵,呛了回去。
一人道:“他二人是否叫张元、吴昊无甚干系,问题在于他当日对
陛下之语,区区平民,敢在陛下面前指桑骂槐,说陛下多姓,这才得了陛下心意。我且问你,你可敢?”
“别说你我,我大夏有几个勇士敢?”
“宋人确是狡猾,可你我与他们也打过几次交道,他们之中可怕的正是那些狡猾又不惧死的书生。那几张嘴能把死的从棺材里气活过来!”
“陛下之意你能不知?”又一人道,“重用那二人,正是因宋人狡猾多端,谋策甚多,且又口舌了不得,明里暗里不知耍了我们多少次。为来日……陛下自是要做准备,听取这投谋献计之人的意见!”
展昭与白玉堂无声地对了一眼,皆是挑起眉梢。
大宋皆知李元昊原姓拓跋,李姓似是其先人受李唐所赐,大宋天子还曾赐他赵姓来着。因而大宋百姓还有骂他拓跋小儿的,至于李元昊这名字不过是发觉此人狼子野心,不肯污了天子赵姓,久而久之也就骂惯了。不过这改姓一事,天子赐姓,说来于藩国乃是荣幸,可到底是何滋味也便只有改姓之人自个儿知晓了。
李元昊有意称帝侵宋,而非臣服大宋,还曾改姓嵬名,又名曩霄,想必是心头耿耿于怀已久,正被那张元二人说到心坎里。
难怪两个宋人轻易得了李元昊赏识。
“为陛下大业,西夏大业,往后你万万不可再如此直言乱语,得罪那两位了!”这话听着,想来今日酒楼一会是为劝那激进高语之人来的。
“也罢。”那高声大骂之人总算是消停了一会儿,连喝了好几大碗酒,又似是不忿难减,接着道,“可那张元也就罢了……”他这声音含糊了些,隔着墙就有点听不清,只隐约仿佛在说,“吴昊去岁那被罚又被赏的……陛下这是意欲何为?我怎瞧不明白?今儿还又重用了他……”
“你怎还惦记着此事,都过了一年之久了……”
“……大人这是因去岁在宋军手上落败,遭陛下冷落,又恰逢吴大人得了赏赐,这才念念不忘罢。”
“那府州折家军的叶小差,却有些能耐,我是心服口服,被罚也就罢了!而那吴昊,不过给陛下引见了个落魄商客,区区商客,无甚本事……
?”
几句胡言过去,到底是去岁的旧事,也便闭口不提了,转而饮酒取乐,说起其他。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展昭与白玉堂心头已经有了计较。
他二人本就是费心在兴庆府坊间打听了许久,来之前还拜访了那位在兴庆府见过西域商客的人,确认再三,方才有意寻上这几位西夏臣子。
因在西夏,不比大宋仗着身份与武艺行事方便,且又武艺大减、耳目失灵,二人两日来都没有轻举妄动,不敢自负到认为西夏无人。否则要问那西域商客,只管往西夏王宫去逮着那李元昊一问便是,汴梁大内皇宫白玉堂都敢闯,何况这西夏。只叹这鬼城奇毒为祸,逼得两位江湖侠客比往日慎之又慎。
两日去,二人心知耽搁下去不是办法,公孙策日日叮嘱他二人身上的毒在体内游走,有愈发加重之势。
今日展昭与白玉堂无奈商议,打算潜入这几位官员宅邸,与几位要挟一问,只是这般有可能泄露踪迹、打草惊蛇。如今倒是全然不费功夫了,还得“多谢”那两个投奔西夏的宋人今日恰逢升官,竟叫着西夏的朝臣也意难平,私下胡言起来。
“如此说来,该是那位吴昊为李元昊引荐了西域商客。”展昭低声道。
“他既投奔兴庆府有段时日,应不是早与那西域商客相识……”白玉堂却蹙眉,另有迟疑。
展昭亦是颔首,“不错,我们探听往日与商客有所来往的西夏朝臣之中,并无此人。只是如今别无他法,他既然与那西域商客有关,无论如何也得寻此人问询,弄个明白了。”
白玉堂想了想,灯火下眸中流光微转,点了点桌上的筷子,突然笑道:“白爷有个主意,便要看你这一身正气的官猫敢不敢做了?”那扬眉的笑容甚是不怀好意,正是混世魔王白五爷的顽劣脾性上头。
展昭眉梢不动,提起筷子温温和和一笑,也不问什么主意,只道:“白五爷相邀,有何不敢奉陪?”
二人既有定断,便一并用了些饭菜,快快离了酒楼。
刚出酒楼大门,展昭与白玉堂就被抱着胸、倚墙而立的顾唯拦下了。
夜色渐深,
满街灯火照的那张寡淡冷峻的面庞也藏起了几分锋利肃杀。顾唯眯起眼,言简意赅道:“线索。”而叶小差正蹲在台阶边上,懒洋洋地等着。
四人对了一眼。
一日后,兴庆府坊间飘出了个不知真伪的小道消息。
说是那位刚升官发财、得陛下重用的张元、吴昊两位大人,昨儿夜里在自个儿家中宅院里被人套上麻袋狠狠揍了一顿。第二日鼻青脸肿、卧床难起,没法上朝面圣,便告了病歇息,要不是陛下派人去看,还当二人恃宠而骄了。
可当有人小声问说是被哪儿来的大胆贼子所为……众人皆是摇头。
“听说是为了什么旧怨……?”
“不不,我听张大人府里的小厮说,是要问什么商客,张大人还在家里气的摔了好几个茶盏?”
“什么?什么商客?”
“说是去岁有个商客得罪了他们,骗了他们钱财,又与两位大人有关,就寻上门了……”
“真的假的?你这话该不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罢,我怎听来不靠谱的很。”
“我怎知……!不过也有人说是朝堂之上……”
“嘘,你是说朝堂之上其他几位……?”
“不然这借口太蹩脚,叫人委实难信了些!定是二位大人官场得意,叫人看不顺眼了。你想想那二位大人生的弱不禁风的,俩宋人书生罢了,也就只有咱们西夏的魁梧勇士……”
“如此也只能……汉人那话怎么说来着,打落门牙往肚里吞……”
风言风语在兴庆府都城里飘了好几日,几人惊诧几人恼,几人猜忌几人惑,连朝会之上都无端地掀起了一阵暗波汹涌。而这时一支骆驼商队已然继续从西边大门出城,一路向西。骆驼迈着沉稳的步伐,在驼铃遥相呼应的韵律响声中,穿过贺兰山脉,踏过天苍苍、野茫茫的平原草地,直奔那片广袤无边的西域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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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
晚安!
我已经想不到要说啥了!
只管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