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回 皮囊附,焉知人心可藏情
“……包大人?”
门前众人正在为此可怕猜测陷入沉默之时, 忽闻一人唤道,清风过耳。
街巷不远处, 折继闵神色意外地看着他们, 冬日冷风吹得他云水蓝的淡色大氅摇摆,犹如天边一抹云彩, “展大人与白侠士……三位怎在折府门口?”玉石之声,朗朗温润。
而折继闵身后,正是穿着常服的顾唯与叶小差。
三人该是一并从府州府衙前来。
顾唯神色寡淡冷峻, 与展昭等人略一点头, 少言少语再无搭话之意。他站那儿不见丝毫亲近之意,反倒比往日更冷漠了些,像极了一座会走动的冰山, 傻子都能看出他此时心头恐怕不快。一旁的叶小差抱着胸, 嘴里叼着根长长的草叶, 有些懒懒的, 见着白玉堂与展昭二人还有闲心挑唇一笑, 灿烂之余还能瞧出两分不可言说的战意, 仿佛随时就打算上前、不由分说先战个酣畅淋漓再说。
只是他二人忽而察觉到什么,又齐齐将目光落在展昭与白玉堂身上。
习武之人最是敏锐, 何况他们这些在沙场浴血多年,听风吹草动、闻水汽土味都能摸出些异样滋味的将士。展昭与白玉堂虽说仍是提着刀剑,周身的势不曾发生变化, 可气却弱了。
武艺高强之辈身上多有一股不一般的气, 寻常人许是瞧不出, 只觉得习武之人好辨别,一看便觉得握过兵刃、杀过人的人好似是不一样的;而同是习武之辈,尤其是习得内劲、以内家功法为长的,浑身内力越是绵长浑厚,其周身的气越是浓郁,在与此人往日兵刃招式相合,这便形成了此人独有的武道,哪怕学的是同一个内力功法也不同。
如展昭浑身内劲纯阳至刚,学的却是世上最轻灵的身法燕子飞,剑法又是仁慈之中含一点无情,因而其势如山河动荡,其气如春风细雨;如白玉堂横刀刀法承自其兄白锦堂,可白锦堂刀法似清风拂柳、杀人于无形,白玉堂则变化多端、削起人来又快又诡谲,让人根本猜不到刀从哪儿来……因而两人身上的内劲生真气,成武道,气亦不同。
凡习武到了一定境界,多能从旁人
身上的气与势断定此人武艺如何,这便是眼力。是强是弱,几乎能一眼有论断,只要不是什么太诡谲、未曾闻说的功法,哪怕是有意藏拙,偏差不会太大。看不出,多半是眼拙。
而今日,白玉堂和展昭身上的气突然弱了。
弱了不止一点,尤其是白玉堂。
这是为何?四人不过一日一夜未见罢了……便是练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也断然不会如此。
顾唯与叶小差虽是不问,可目光闪烁,确是不解。只不过四人交情泛泛,断没有在这街头随口相问的,只能在二人心头飞快闪过这一句:是遭了何事,怎会武功减退至此?!
若展昭能与二人评断一二,如今的白玉堂,比之安平镇潘家楼初遇时的少年还要差些,失了五层内劲,又耳目失灵、浑身发沉好比巨石压身。二人瞧着神态轻松,实则若非心性坚毅,硬是保持清醒无虞,只怕早已半步不能动弹。
这鬼城奇毒当真可怕。
虽一时半会没有要了人命,不像那入口致死的剧毒,纵观天下,除了那西南大理的蛊虫奇毒,却几乎没有比它更可怕的了。尤其是它随人身死之后,并不消失,而是从尸首异变活了起来,化作新的毒,侵入另一个活人的躯壳。
它若成西夏侵宋助力,来日一战,西夏铁骑定势不可挡。
到了这时,叶小差才注意到孙修远,他挑起眉毛,却笃定道:“寻我的?”
“叶副将。”孙修远上前,犹疑的目光却落在折继闵身上。
“将军。”叶副将一抬下巴,朝着孙修远笑了笑懒懒示意道,“往后莫认错了人。”他这语气并无几分恭敬。
孙修远一愣,不明白发生何事。
他这几日专心于调查鬼城奇毒,时时来往于城内商客之间探听旧事,连昨儿碰上白玉堂都是刚在城隍庙与百姓商客闲聊,一出来才碰了个正着。因而他虽是叶小差麾下,却对昨夜城中之事一无所知。
这也怪不得他,昨儿兵变夺权委实突然,细细算来刨去展昭、白玉堂入折府之局,折继闵现身救人、拿下折继宣,又得包公宣旨,只是短短几炷香罢了;既无厮杀,又无
伤亡,孙修远自然也见不到城内有何异状,只知这折将军府他突然不能轻易进入罢了。何况昨儿夜里叶小差根本没派兵掺和,他手下得那支兵马和顾唯麾下之人安安分分的在军帐里睡了一宿,尤其是林磐和屠罡还与展、白二人喝的酩酊大醉。而叶副将自个儿,只顾着和顾唯切磋武艺至深夜,还被顾唯一脚踹下屋檐吹了大半宿的冷风。
不过孙修远也不是傻子。
他老老实实地拜见新上任的折将军,又不动声色地侧过身来,瞄了一眼包拯。
昨日他还只当白玉堂与展昭当真闲暇来此,如今看来分明是朝堂之意。孙修远心下了然,前一位将军折继宣在府州暴行颇多、民怨载道,他读圣贤书数十载,一朝从军,亦是心有愤懑,万万没想到他昨儿才因赋税一事,与白玉堂私下含沙射影、大违君子之道地说了一通,第二日折继宣便被掀落了马。
难怪白玉堂与他萍水相逢,虽是同乡,实则素无交情之说,却拦着他吃了一桌酒。他还只道白玉堂侠肝义胆,颇有其兄风采,见这府州百姓异状,便也耐得性子、费着心思与他一问。
这白二公子果真了不得。
虽非朝堂人士,却凭着与开封府的展昭往来,便也能铲世间不平之路,不枉他这江湖侠客之名!
如此也好,孙修远虽未曾与折二公子打过交道,却见其温润和煦、身姿挺拔,恰有魏晋名士风采,他虽从军,到底是个熟读圣贤书的文生,心头也有了几分称道好感。
既是于府州百姓有益,又是朝堂任命,也当放下心来。
他思绪转瞬便过,全然不知展昭和白玉堂心头浑然不同,又想起那西域商客一事该与将军、二位副将一并禀报一二。他到底是叶小差麾下之人,如今借着与白玉堂相识,在包拯、展昭面前提起,乃是权宜之计。只未等孙修远开口,便听叶小差示意他先行离去。孙修远心头困惑,他这几日因那八月十五的怪案,一步步深查鬼城仙民、西姥诅祝,又断定其为西域奇毒,可谓是心神专注,比之二为副将还要积极投入,叶小差与顾唯皆是一清二楚。他今日来此能有何事,旁人不知,
叶小差怎回不知。
可叶小差却不闻不问,直言让他退去。
何意?
孙修远正困惑,思及此事已然与包公、展昭还有白玉堂都说明白了,此事事关紧要,几位大人自然会再作商议,倒也不必他留于此地多费口舌。如此,他倒不如再在此案旁处多费费心思,弄明白这稀奇古怪,犹如妖魔作祟的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他打定主意,又见折继闵徐徐上前,与包拯一礼。
折继闵先是告罪那女教主不见踪影、又或越狱逃走一时半会儿未能逮捕之事,再请一干人入了折府,口中不慌不忙道:“……包大人与展大人既然都在此,末将正有一事相寻。”
什么……什么女教主?
孙修远大为震惊,神色更是恍惚,本该遵叶小差之意先行离去,竟是忍不住又随着众人最后踏入了折府。
叶小差侧头望了一眼,倒也不甚在意。
他心知折继闵待人亲厚,便是满腹心机不与旁人知,更仿佛藏了几分不知真假的不择手段,却断不会无缘无故责难于人。折继闵如今已经不是那旧日的折二公子,更不是军帐里与他二人一并习武操练的“少将军”,而是朝堂名正言顺册封的折将军,但他往日脾性终是没有变化。所以二人明知折继闵承将军之位,一早却比旁的副将怠慢许多,根本没打算来拜会,总归广孝这人不会因这些下令责罚。只不过……叶小差无声撇嘴笑笑,咬着那根草,目光掠过跟在折继闵身后,垂着眼帘、神色寡淡的顾唯。
只不过那死去的三户百姓,终究是让顾唯心里留下郁结。
将帅离心,大忌啊。叶小差无声地啧了一声。
麻烦。
哑巴面冷心热,能一刀斩杀马贼,也能与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玩笑。
十年前他被老顾收留,成了折家军里年纪最小的将士兵卒。叶小差比顾唯大了约莫六岁,也比顾唯早几年来到折家军,来时他还是个少年郎。而他面前的哑巴顾唯,瘦弱、干巴巴的,看谁都铁着一张冰做的脸,像个小哑巴似的,力气丁点儿大,别说枪了,那小胳膊小腿,抱几两柴都能摔一脸。
可偏偏那双
眼睛清明澄澈,像是夜幕下广阔深沉的海。
老顾说顾唯昏死在官道边上,衣衫褴褛,一头枯黄色的头发,好似还爬了好一阵,十指血淋淋的,十分可怖。一个瘦弱到看不出年岁的孩子,那求生之念连他那老兵看了都自愧弗如。老顾早年丧妻,无儿无女,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把他带了回来。托城中大夫救醒之后,方知这孩子连自个儿是谁都不记得了,更别说哪里人氏、父母尚在否。也正因如此,老顾给他取名顾唯,成了他的养父,又教他习武识字。
可顾唯待谁都冰冷冷的,满眼防备,像极了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话也不肯说;唯有练枪一事,从来不松懈,磨得满手血泡也没听他喊过一声疼,那眼神像孤冷的狼崽子;还经不起逗弄,每次被叶小差戏弄就往死里打,小小年纪狠绝无情得简直不像个人,要不是叶小差功法特别,早就被弄死一千万次了。
当时有不少人劝老顾别养了,冷心冷肺的,比街上的流浪乞儿还不招人喜欢,养条狗还能挺声叫唤呢。老顾懒得理,成日里乐呵呵,只坐在院子里一字一顿地教他读书,一棍一棒地训他习武。
直到老顾死了,大约三年后死在战场上,传来只是一声信儿,旁的什么都没有。
谁也没想到,顾唯竟是独自一人出了城。
他在尸堆里刨了好几天,当真将老顾的尸首捡了回来。一个瘦巴巴的少年,提着一杠木枪,单枪匹马地杀入掠夺边境种落的敌军之中,染着一身鲜血,又一瘸一拐地背着老顾回来了。
城外荒凉,残阳西去,不及那个未至束发之年的少年满身血污一眼叫人永生难以忘怀。
那便是日后折家军最出名的疯子,一个寡言少语的哑巴,名叫顾唯。
他当真从军,从小兵到百夫长、到千夫长……他冷面无情,枪挑贼首,神挡杀神、魔挡杀魔,凡是敌手总是要在他枪下把脑袋留下;他一日比一日沉稳,也一日比一日杀人如麻,是老将军折惟忠赞不绝口又私下叹气的将士;鲜血浇灌他数年的路途,而这杀来的军功,让他封了副将。年纪大了,他开始与人说笑,和军中将士打成一片,
有了自己的那只兵马。下了战场,他时而寡言少语、孤身连枪,但也会油嘴滑舌,像个地痞流氓。
谁能想到这狼崽子比世上之人更重情,到了今时今日,竟是也为旧年交情所伤,可见人心总是难说的。
从顾唯来时算起,他们三人该有十年交情了。
他是不认得那三家无辜之人,更不知道那家小孩儿何时与顾唯有了来往,可老顾教的好啊,短短三年,让看似冷心冷肺的顾唯能为一时恩情此生效忠折家军,今日便也能为几个毫无干系的百姓与旧友生嫌隙,那些无辜人就永远是一根隔在广孝和哑巴心里的刺。
怪只怪当日他没拦住。
广孝究竟是个什么心思、什么打算,叶小差弄不清、也一日比一日看不透,但叶小差那日可是人在城中,他没拦住。谁能想到那小子竟然会在那日突然毒发死了,化作黑沙扑面而来,吓得本有动摇之意的将军,哦错了是,前一位将军,下了死令行刑。见那妖魔作祟一般的奇毒,便是勇猛之士都要心慌失措,何况折继宣……
操蛋。叶小差灿烂的笑着,嘴里动了动,无声地吐出一句脏话,那白发下熠熠生辉的面孔叫人毛骨悚然。
他才懒得管。叶小差咬断了嘴里那根草,掉落在地。
他横看竖看了半天,又顺手从折府院落的树上掐了一片树叶继续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摇一摆地也随在众人末尾。
“折将军但说无妨。”众人进了折府前厅,包拯便接着折继闵之言道。
厅中有一瞬的寂静。
展昭与白玉堂皆注意到折继闵在这一瞬,看似扫了厅中一眼,实则无声地掠过抱着胸、靠在前厅门边的顾唯。
“……是为府州城内八月十五一桩旧案。”那玉石一般的温润轻声道。
寒风扑面,不知何处屋檐一角上的雪突然塌了,一团白雪坠落在底,发出声响,而此一言从折继闵口中出,叫在座几人皆是一怔。满厅之人,除了那恍惚糊涂的孙修远,个个疑心那案子成了折继闵的兵变引索,个个推断那案子随后死去的三户人家是他功成名就的阶上血……这话能从任何一人口中提起,却最不能
想到从他口中,坦荡又讥讽地提起。
折继闵仿佛不知听众之人为何发愣,只淡淡道:“此事在城中引来混乱,不知包大人是否知晓?想是展大人与白侠士已然与包大人谈及。”
包拯不语,只神色肃穆地看着折继闵。
“如今因此案,有西域奇毒入我大宋,却非仅仅祸害一人一户而已,末将心忧来日毒发生乱,今日却有一事相求。”折继闵一拂衣袖,目光直直望入包拯那双明察秋毫、洞悉万事的眼睛里,不闪不避,无半分恐惧,平静泰然,似那悬崖上的松树挺拔地钻出裂缝,一动不动,“此毒传自大漠鬼城西姥这离奇之说,虽虚无缥缈,但无论如何也得一寻解法。”
“末将有意派二位副将带兵,前往大漠一探。”他顿了顿,那双偏淡的眼睛里既看不出阴谋诡计,也没有赤诚真心,像开出白莲的池塘底压满了淤泥,“不知可否向包大人借展大人一用。”
白玉堂的目光像两把寒刃无声地落在折继闵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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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难了
晚安,今天也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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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句不通处修改一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