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夜多闻,各人心事风中藏
夜深人静时, 坊间瓦舍听风语。
咻咻的古怪声音在内城的小宅院里久响不绝, 屋里不见灯火,一个黑影踏落。是顾唯孤身一人提着又长又沉的长|枪, 在小小的院落里练枪,红缨飘舞, 枪杆摇晃,枪头晃动犹似梨花簌簌洒落,寒星点点、银光烁烁, 叫人目不暇接。倘使他面前站着敌手,莫说保住人头,恐怕早就被这无情枪法碾成齑粉。正是连绵不绝、气势越涨越高不见巅峰尽头, 独一人宛若千军万马下山来之时,他竟是猛的将长|枪像弓弦上箭一般丢了出去。
只这一下, 长|枪一下重重扎进了泥地里, 发出嗡的抖动, 稳稳地立住了。
他站在原地缓缓地喘气, 汗水从额头流进那双黑海一般波澜不惊的眼睛里。
可他好似无知无觉, 静静地站在那儿,寡淡的面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顾唯站在长夜里半晌,且要上前提抢,一只手握住抢杆,轻轻松松地拔了出来。
叶小差略侧着头笑, 奇异的灰白色长发随风而动, “一个人练武?”
他手中一抖, 枪头转了过来,直逼顾唯,语调极轻,却古怪地透出一种熠熠生辉的明亮灿烂,“太不够意思了吧,哑巴。”话音才落,他已然提着枪冲上前来,枪头毫不留情地一扫、一勾、一挑、一刺。
顾唯不接话,也不在意叶小差夺他长兵欺人。他的身形在黑夜里飘忽一闪,错开长|枪,反手一拽,也握住枪杆欺身而上,抬脚就是一蹬。
二人脚下换了两招,拳脚到肉的声音闷闷响,在这弹丸之地抢起长|枪来。
冷风过屋檐,呼啸着直入城中,吹得飞沙走石、墙面震动,像是一只在西北肆虐、如入无人之境的野兽。
一个年轻人从无人的街巷缓步而行,长风掀动他的广袖大氅,只凭一支木簪压住的头发披散在身后,便自成风流绰约,也不知在这西北边儿的苦地怎会有如此皮肤白皙的公子。他双手负于身后,分明是孤身一人,却好似并不寂寞孤苦,只清清冷冷,目光疏离。
挂在屋檐下的长灯笼里洒落暖色的光,从他偏淡的眼眸里一闪而过
。
他步履平缓,神色平淡,不见变化,口中却突兀道:“明日大雪,鹖鴠不鸣,许是真要下雪了。”
今日十月廿九,他说的大雪乃是节气。
“《禽经》曰:鹖,毅鸟也,斗死方休,因称勇士。”寂静的风里有人作答,可街巷之上仍旧只有折继闵一人。
折继闵淡淡一笑,并不意外,只道:“你何时来的?”
“昨儿。”那人道,言辞虽短促,可语气却有些散漫。
折继闵略一扬眉,不作声。
那不肯现身的人便又笑道,“小爷估摸着,你正有事求小爷,这便来了哩。”听声音应该是也是个青年人,可又不似十七八岁又或是二十多岁的少年人嗓音清澈,反倒是低低沉沉,像古琴拨弦,高山流水、咚咚悠远,十分端正,与他这跳脱张扬的语调口吻委实不配,因而听来叫人头疼。
折继闵好似早习惯了,沿着街巷漫步,只抬起头淡淡道:“我怎不知你还有这卜卦测算的本事?”
“自是没有的,我这大好儿郎做什么半仙儿?没劲。”那人道。
街巷尽头,一个瘦长的青年人站在那儿,瞧着该是年近三十,穿着一身秋香色的长衫,裹着玄色银纹的大氅、腰间还斯斯文文地佩戴着一枚精美玉佩。不过那玉佩小个儿,不像是腰佩,而是一块贴身佩戴的玩意儿。
乍一看来此人生的端正俊朗,圆溜溜的鹿眼,可细细一看,却发觉那眉宇间一股蔫儿坏。他瞧人时带着笑,圆眼睛也眯了起来,嘴角竟还有个浅浅的梨涡。这人浑身上下都透着矛盾,将截然相反的气质糅杂堆砌,哪哪儿都别扭,又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又像是个饱经沧桑的老江湖;看他时觉得他鲜亮扎眼的很,每一根头发都叫人不能忽视,可不看他时又半点察觉不到他的存在,比尘埃还要不起眼。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恐怕见着他都要觉得别扭古怪、不伦不类,但又好似谁都不能注意到他。
他一现身,再晃神时又没了踪影。
“可小爷在折公子的肚子里放了条蛔虫,给小爷通风报信。”他说。
此话仿佛逗笑了折继闵,他稍稍一
笑,又很快收敛,垂着眼道:“今夜是要托你做件事。”
“折公子说便是,”那人从阴影里再走出来时,已经离折继闵很近了,“总归也不是头一回欠小爷人情,来日折公子事成,再一件一件还债便是,小爷这账本不缺空位。”
折继闵仍是沿着街巷往前走,面容和煦,语气淡薄,“兄长藏了人在府中,你去探探此人底细。”
“嘿哟。”青年答了一句,“折公子武艺高强,探一个折府多容易,自己怎不去?却叫我这武艺不济之辈涉险,不怕打草惊蛇?”
折继闵掀起嘴角好声好气地笑了一下,疏离的目光里瞧不出半分讥诮嘲讽之意,反倒温润干净,既无愤愤也无谋算,“我若一时半会儿见不着身影,兄长该慌了。今日我去一会泽兰,想必已然令他心生不悦,再过一会儿便该忙着寻我问话了。而凭楚兄武艺……入折府却不惊动府内将士,于楚兄而言,再容易不过。”他的口吻那样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可又笃定自信。
青年拉长语调,嚯了一声,与折继闵相向而来,越发地近了,“你怎不担心他发觉你与江湖人另有交情,叫他心生忌惮?”
“凭兄长那些盯梢的将士,想要注意到楚兄,恐怕难于登天。”折继闵说。
“那是。”青年自负道,“若叫他们都能逮着小爷,我这一世英名岂不是那糟糠猪食。”
“今夜兄长寻我问话,此乃绝好良机,”折继闵慢声道,“府内定然松懈,劳驾楚兄一探兄长所藏何人。”
“良机?”青年眯着笑的眼睛睁开了些,“我怎觉得你话中有话,另有谋算。”
折继闵笑而不语。
“也罢,小爷我可就等着折公子早日成事,多加照拂哩。”青年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梨涡浅浅,透着一股蔫儿坏,“不过……你今日往你那情同手足的发小宅院去时,便算好你那兄长的心思。此事定叫他失信于你兄长,纵是你舌灿莲花、百般辩驳,也只能叫你兄长狐疑更胜。折公子啊折公子,你满心算计,可曾顾念半分早年情谊。”
折继闵轻轻一笑,目光中毫无波动,再往前时
,二人已经错肩而过。
“你兄长藏着个什么人,总不能叫小爷我无头苍蝇一般瞎转悠罢。”青年说。
“女人。”折继闵平静道,徐徐远去,“两个女人。”
“……”
这一夜,风里不知藏了多少人的心事。
酒肆之中,正要同屠罡、林磐二人作别散宴的展昭与白玉堂皆是一愣。
“……二位是说,折二公子上月末离城,是为了一个女子?”
四人于此说那鬼城、那八月十五的案子、那被下令处死的无辜百姓……还有那折将军与折二公子的种种旧事恩怨。因展昭、白玉堂心中生了几分对折二公子的狐疑,奇怪那聪明绝顶的折继闵怎会在那紧要关头离府出城,一去就是一月有余,便费了些心思与屠罡、林磐打探问询。
本是到此也再无更多线索,没想到酒醉的屠罡掀开窗户透气时见人搂着窑姐儿走过,突然一拍脑门又说出惊人之语。
“是吧,也不是。”屠罡已经有几分醉态,便是那大胡子也遮不住他那张堪比猴屁股的酡红大脸,他转头去问林磐,“林哥,军帐里怎么说来着?”
林磐喝酒似是不上脸,可连打了好几个酒嗝,“好似是的,说不准,说、嗝——不准!”
“不过是有人笑谈,都是传来传去的谣言,军帐之中每日除了操练便是城门上值,寻常不许喝酒寻乐,因而闲暇无趣,总有几人说这些流言蜚语,传的煞有其事。”林磐用手撑着桌子和自己浑圆的身躯说,“听说,听说啊上月将军府来了俩貌美如花的姑娘,那长的……”他用手比划了一下,大约是笑那俩女人身材极妙。
“听说比天仙还美。”屠罡靠着窗吹风,竖起一根手指,“可巧就在门前被二公子撞上了。”
“……”
西风再穿街而过时,已经只剩下折继闵一人身影驻足折府门前。
“啧,你这是叫我这外男进折家后院,不怕我偷香窃玉惊了你那慈母?”
那口出狂言的青年已然不见,折继闵抬起头,目光扫过大门上挂着的“折府”匾额。他温润又疏离澹然的眉目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空无一物。一轮弯
月熹微的银光下,长袍扬风,孑然独立,洗然无尘。
一个将士打扮的人迎面从折府里飞快跑出来,与折继闵行礼道:“二公子,将军有请。”
折继闵略一颔首,淡淡落下一个“好”字,这便抬步越过将士,往折府书房去。
书房里亮着烛火,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正坐在里头,影子投在窗户上。
“兄长。”折继闵跨过门槛,随手带上了门。
折继宣一摆手,虽是他寻折继闵来,却丝毫没有着急之意,先是慢吞吞地将桌上的几封书信看完,才抬起头。“广孝,”他道,宽厚正直的面容上带出一个笑容来,竟不如折继闵所料闻起顾唯,而是开口一句,“你可消气了?”
折继闵眉梢不动,淡淡笑道:“兄长何出此言?广孝何来气之?”
“你若不气,怎回出走一月不归。”折继宣却驳道,言辞之中满是和睦容忍,一口笃定折继闵仍是赌气,“母亲甚是挂念,更是出言教训为兄。”他起身踏步上前,竟是赔罪之态,做足了兄幼弟恭的模样,“此事为兄思来想去,确是当日糊涂。如今你二十有二,是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为兄往日军务繁忙,母亲又身子不好,早两年未有留心,实乃思虑不周……”
“兄长。”折继闵压住乐折继宣的话头,目光平淡不见心绪起伏,“父死,戴孝三年,广孝前两年不能议亲,此事……”他顿了顿,“兄长与母亲甚是妥帖周全。”不见愠色,不见指责,他态度平和谦逊,仿佛当真是认定折继宣无错,可那字字句句,却像是一把软刀子,不轻不重地顶住了折继宣的咽喉,不见血,却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在提醒折继宣,竟忘了他们刚出孝期未及一年。
往前数两年,他如何也不该议亲成家。
折继宣深沉的眼眸里闪过怒色,一把火将他烧得冷不丁重重喘了口气。但他很快缓了下来,勉强笑了一下,接着道,“如今你已出孝,不若明日为兄请母亲为你斟酌一二,只是那日你所提,确是不行。”折继宣紧紧盯着折继闵,他生的高大威猛,比折继闵还要高出大半个头,站在那儿像做小山一般,实在气
势压人,可便是如此也不能叫温润平淡的折继闵生出半点畏惧与异色,“那两个女人不过是勾栏瓦肆出身,虽有些姿色,怎堪为妻,广孝合该娶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方是。若予你为妾倒也尚可,可如今你尚未娶得正妻,便抬了妾室,委实叫外人看折家笑话。”他此言听来苦口婆心,句句为折继闵考虑,确是长兄为父无二了。
可折继闵不为所动,只淡淡一笑道:“兄长多虑了,娶妻一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广孝断无擅自做主之意。至于当日一问,亦非讨要兄长新欢之意,不过是回府时,偶见佳人似是身子不适。广孝心知兄长并非耽于美色之人,这才有几分好奇罢了。”
“……”
一室冷清,两张不知如何接话的脸。
残羹冷炙桌前摆,展昭与白玉堂皆是无言以对。
“二公子再如何像个仙人,男人嘛,到了他这个年纪,血气方刚,总有些心思,也是该成家了。”林磐打着酒嗝接着说,“因折夫人……”他停了一下,“无人为二公子张罗,将军到底是个男人,确不如妇人擅长应付此事,总不能叫将军去打听哪家有女、性情如何吧?添之四年前将军离世,二公子为父戴孝,这亲事便耽搁了下来。”
屠罡连连点头称是,“这房中无人,二公子清心寡欲的,冷不丁见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惊为天人,便出言问询将军,有意讨要二女。啧,这突然有俩女人跑到将军府上,还能是怎么回事,那俩小娘子多半是将军看上带回府内的。然后嘛……”这话便不用多说了,折二公子在军帐传出为女子与折将军闹了些不痛快,而那俩小娘子多半成了将军妾室,折二公子眼不见为净,干脆牵马离城。
有因有果,听来合情合理。
只是……
展昭与白玉堂眉梢微动,总算是与二人散宴告辞,心头皆是纳罕。
此事落到那光风霁月、心思深沉的折二公子头上,怎么听来如此微妙……如此不靠谱、叫人不能置信呢?
弯月当头照,展昭与白玉堂一并回客栈去,皆是半晌无语。
既然军中有传言,定是空穴来风,那日折继闵
与折继宣为此事闹了不快,叫折府内的折家军将士瞧见了,这才有这桃花轶事口口相传。可二人相视一眼,总觉着,此行更像是折继闵故意为之。
为何?
是为算计他那兄长折继宣吗?
折府书房内。
折继宣盯着折继闵半晌,终是露出一个笑容,“如此甚好。”
“广孝,且坐。”他转过身迎折继闵入座,话中仿佛是松了口气,“你我兄弟二人,本该毫无间隙,如此将话说开再好不过。”折继宣亲自给折继闵倒了杯茶,才转而玩笑道,“为兄观你今日匆匆出府,还当是一气未消,又生一恼,又要一走了之。”
这话便说的是今日下午,折继闵在前厅将他拦住一事。
展昭与白玉堂离去之时,瞥见他拦下折继宣,却不知后事如何。实则二人在前厅之中又生事端,说是争执也算不上,不过是折继闵一问折继宣可是下令杀了八月十五那古怪案子的三家亲眷,折继宣不肯理会,敷衍应答,惹了折继闵难得冷脸,甩袖离府。
“不过是一月未归,拜会旧友去了。”折继闵顺从地接过茶水,不见下午离府的冷容,口中不紧不慢,一字一顿,娓娓道来,毫无避讳之意,“兄长应知广孝与兄长军中顾副将、叶副将二人有些旧交。广孝往日独来独往惯了,二十余载不过与这二人有几分熟识。此次任性来去,未曾与人言及,却叫叶副将好生恼怒,寻上门来教训了一番。”话虽如此,他眼睫微垂,不见愧色,仍是平平淡淡、十分疏远,虽是温润如玉,也像是块冷心冷肺、永远捂不热的石头。
“明深是个急躁脾气,你莫与他计较。”折继宣劝道。
“兄长此言差矣,”折继闵道,“顾、叶二为副将乃是赤子之心,待人赤诚,如此生恼实为广孝之过。因而广孝醒悟,今日出府,急着寻顾副将赔礼去了。”话至此,他又一转,“只是想来顾副将刚直,一时半会不肯原谅广孝了。”
折继宣托着茶杯一叹,“顾唯性情倔强,这几日想是气头上,你且避他几日,待他气消再赔礼道歉便是。”
折继闵眼皮都不抬,只微微颔首,“兄长
所言极是。”
二人皆品了半杯茶水,折继宣似是有端茶送客之意,却见折继闵搁下茶杯缓声道:“只是,兄长,广孝以为,八月那起案子仍是不妥,那三户人家虽是受兄长妥善处理,可总归弄不清是病是毒。”
室内寂静,室外风又起。
夜里越发冷起来,院子里的林木叶子上仿佛都凝出了寒霜。
展昭与白玉堂怀着满心揣测,心事重重地回了客栈。
刚一推门,二人就心觉不对。这屋子,有人进过。
展、白二人齐齐退出房门,对视一眼,见对方亦是如此,先是一愣,又意会地点了点头。不必犹豫,二人分别提了刀剑,直入屋内,屋内桌椅、床铺皆无变化,可窗户敞开。因两人屋子面对面,这一开门,两头的风灌了了个对冲,扑的二人满脸冰霜冷意。
再往屋内细看,不必点灯,便在暗淡的月光下看见桌上一物。
展昭屋内是一支简朴的木钗,和压在茶杯下的一张字条,留有潦草的六字“人在折府后院”;白玉堂屋内更是简单,只有一把剑,一把黑色的古剑,比之展昭的巨阙窄且轻、色泽纯黑。
二人面色皆是一变。
“丁姑娘。”/“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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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了。
今天虽然早早写好了。但是最后那段调整了好久。
_(:3)∠)_
但总而言之是写完了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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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雪静子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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