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七回 东道主,琴阁琼娘唐门会
空中阁楼的骚乱迎来了众人的瞩目。
展昭提着长刀稳稳地站在粗大的锁链上, 目光一寸寸扫过在场众人,在上前查看死者和保持观望之间犹疑了一瞬,还是顺着锁链飞身落在众人纷纷退开的空中楼阁里。随后轻飘飘落下来的,是那扮作白玉堂的小贼,他既然顶着“展昭”的名头, 这出了命案, 哪怕这江湖打打杀杀实属寻常, 与他无关, 怎么也该上前一探, 而不是作壁上观、不闻不问。不过更出乎意料的是他身手甚是轻灵飘逸,翩若惊鸿, 矫如惊龙,似还似往,飘忽浮云, 更见此人闲雅清俊。
是个高手。
不仅易容之术高明, 武艺也绝不输他。
展昭回眸时隐约见此人真有几分白玉堂那疏影斑驳、浮光掠影的轻功神采, 可展昭又偏偏能瞧出不同。
那人站直了身, 单手拎着兵刃,背脊拉成一条笔直的线,与白玉堂一样, 虽然吊儿郎当、浮浪闲适, 又像是一柄叫人无法忽视的长刀, 言谈举止、体态神采均是惹人瞩目。
不说他这面上的皮面具和神态言行, 他这瘦削颀长的身量、浑身飘飘悠悠又深不见底的内力与那凶煞扎人的气势, 就与白玉堂几乎无二,仿佛白玉堂胞生兄弟一般。只怕是旁亲近友也不能得这几分精髓的神似,不知白玉堂在此见了,又是作何感想。
展昭拎着刀站在这头端详了片刻,耳畔隐约响起父亲的指点。此人步法里……竟有几分江湖失传已久的逍遥派凌波微步的风姿。闻说逍遥派不问世事、与世无争,早就从江湖人眼中淡去。虽仍有门派在世,可只有那老掌门孤身一人,又因所传绝学伤天害理不说,还对传人要求极高,如今还没找到传人。因而江湖也说这逍遥派也快如广寒宫、如意阁一般失传。
巴蜀两大游宴果真是将江湖中卧虎藏龙之辈都引了出来。
只是不知此人……又是那位高贤座下弟子,与那逍遥派又有何关系。
那扮作白玉堂的小贼环顾四周一眼,也察觉到展昭的审视。但他丝毫不惧,侧头一笑,顽劣又漫不经心,挑衅又玩世不恭,“白五爷。”
他说,声音果如白玉堂那般不冷不热,又透着几分邪气。
展昭没有应声。
他一向温吞脾气,目光却是果断沉静的,可今日眉峰隆起,这面目在灯火下又添了几分微妙的侠客张扬与无情。
二人视线交汇时,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微妙。
众人将目光落在对峙的二人身上,不是对二人身份有所知晓,便是耳闻近日传言。个个心道果然如此,因展昭的不予理会反而坐实了心头二人不合的猜测。
不说官府的“展昭”突然来这渝州城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这包拯底下的护卫,见了命案哪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而那“白玉堂”因随从小厮被冤抓入大牢后又被人意外杀害一事,与那入了官门的“展昭”在细雨楼大打出手、不欢而散,这消息早在渝州传的沸沸扬扬。
不管“白玉堂”是否要真的要逮着凶手为那小厮报仇雪恨,还是虚张声势,在这渝州城里为了两大游宴而张罗声名,既然又有人死在这里,死在“白玉堂”的眼皮子底下,他总要上来一探。这也是展昭稍作犹疑仍是上前的缘由,若无早前传闻,他这江湖人突然管起与他无关的命案闲事,总是有些稀奇,也让人起疑。如今人人都能从展昭眉宇间那抹凝重肃然里读出几分煞气,不难揣测他对此上心的缘由。
因为凶手,必然就在此地。
就在……唐门弟子与众宾客之内。
扮作白玉堂的小贼提着兵刃像模像样地踏步上前,将白玉堂那三分吊儿郎当学的淋漓尽致,可唇角又温和谦逊得很。他整个人微微倾斜着,眯着眼大量那个死者,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竟是一眼认出了此人:“剑南帮三把手聂波。”
那横倒在大厅的男人三十余岁,生的面相粗犷,中等身材,和过去几个月来的江湖命案一般,死于一刀穿心。
尸首实在太干净了,旁的一点打斗挣扎痕迹也无。
展昭眸光微沉,抬起脸,在安静的呼吸声中,将目光从这空中楼阁里诸位面孔上再一次掠了过去。
虽说江湖人皆知今日乃是招亲宴,可唐门也不会光请一些毛头小子。今夜在此的不是江湖
赫赫有名之辈就是年轻才俊,不是自命不凡就是谨慎之人,俱是各有千秋。
这些人安静的站在那儿,几乎没有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这是自然的,唐门宴请皆是单独的请柬,没有人能够拉帮结伙、成群结队地来,显示排场的大队仆从自不必说,师兄弟都只有两两三三,极为少见,如展昭与白玉堂这般结伴而来的通常也是各有一封请柬。这世上只怕几乎无人敢在毒物出名的唐门随意到将请柬这一解药交托到另一人手上,不说交情,只说胆气。
当然总有那么几个相熟的年轻人远远站在一起,交换着目光,暂时没有开口的打算。
乍一眼看去,所有人的神色都相差无几,却不知其中有多少宾客是那也出了命案的江湖门派弟子。
很快,展昭在扫过孤身静立墙角的立雪和尚之后,寻见了那白鹤门新掌门的胡一归。也亏得那日当街一面,让展昭记住了此人面目。
胡一归站在人群后头,拧着眉,面色微妙;旁人许是不知如何,可胡一归焉能不知他那父亲是怎么死的。还有那千霖宫的杜湛林赫然在列,也直直地盯着那被杀男子,似是陷入沉思,一时没有发觉展昭到来。倒是不见轰地门的弟子在此,不知是未有接到唐门请柬、被拒之门外,还是门内生乱、分身乏力,又或是该接请柬而来的人,那位轰地门的少主,已经与面前这位剑南帮三把手一样,死于非命。
这唐门老门主之死有无蹊跷另说,今日空中阁楼一案确确实实与早几日的江湖命案牵连甚深。
从二月到今日,四月初八,已经生了七桩江湖命案,不算唐门老门主,也有六人死于这一刀毙命,这还没算上那渝州府衙里的那个狼毫笔穿了脑门的平头百姓;可这些江湖人一个个紧闭着嘴,任由稀奇古怪的传言在江湖上盛行。
个中恩怨先撇开不谈,这大庭广众、朗朗乾坤,满屋武艺高强的江湖人,杀人凶手果真是艺高人胆大、自负至极,竟敢在此行凶……还当真逃过了众人的耳目。
细细想来,满座的江湖人也陡然生出了几分惊恐和寒意。
这些不甚熟悉的江湖人,本就是刀
头舔血、将脑袋搁在裤腰带上的侠客,自是面色发沉,互相提防起来。
就这么一会儿,又有人来了,正是这游宴的东道主唐门之人。
为首的除了两个五旬上下、灰发黑袍的老人,就是那妆容艳丽、神色寡淡的女子。且这位年轻女子一看就毫无武艺,乃是被两位老人双双一推一送,带到这空中阁楼上来的。
展昭提着刀退了一步,那唐门的年轻女子也缓步而来。她的藏蓝色对襟褙子随风扬起,分明是个毫无武艺的人,可绷着面色、敛着眉梢,眸光凌厉冷冽,气势骇人,全然没有听雪阁琼娘温婉,让人恍惚以为是两个人。可展昭确实辨出这眉宇中的相似之处。
仿佛听雪阁琼娘的女子也与展昭对了一眼,似是有些意外,分明也是认出了展昭。
她确是那琼娘。
“不像是吧。”一人低语轻笑。
展昭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那小贼抱着兵刃端详着那个年轻女子,眯起的眼睛里有几分难言的兴致,“唐门老门主唐空简之女,唐珞琼,年方二十,待字闺中,今日唐门游宴招亲的正主。”谁能想到这位蜀中唐门的娇女,竟是个不习武的弱质女流,他这话不仅叫展昭讶异,也叫空中楼阁里的诸位多多少少一呆。
不过如今唐门老门主意外故去,这幼主不能主事,在这唐门游宴上自然是招亲的正主小娘子亲自出马稳住局面了。
可展昭想的非是此事。
唐珞琼未曾给展昭,或者说给“白玉堂”递出请柬,因而展昭出现唐门空中楼阁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展昭暗道不妙,神色仍是温谨坦荡。
果不其然,唐珞琼与身旁一人耳语一句,那人出了空中楼阁,很快就会去寻那湖畔码头恭迎贵客的唐无郁一问。展昭身怀云府的请柬,倒是无碍,照白玉堂先头瞎编的来应付便是;可那唐无郁见展昭与白玉堂二人一并到来,如今这空中楼阁只有展昭一人,却不见那带着铁面具、气质出众的仆从,自要心生狐疑。
今夜命案生的突然,与白玉堂离去可谓是前脚后脚。
唐家堡地界广阔,只怕白玉堂去探那老门主的尸首,一
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展昭心下虽是生忧,可拎着长刀目光又落在那突然被杀的男人身上,那柄短刀在灯烛下隐隐反射着光辉。
那头唐珞琼已经主持事宜,柔声询问早早抵达空中楼阁内的江湖人,很快便有一二人应声。
“……他原是站在屏风后,无人注意他,不知是谁突然推了他一把,就眨眼间整个儿落在这儿。”
“如今看来他分明是在屏风之后是就气绝身亡。”
“瞧他面色青白,死去多时,定是有人杀了他许久之后,方才推到众人面前,好神不知鬼不觉地隐蔽了自己。”
“也不知是何方贼子,竟敢在唐门游宴上动手,简直不将我等放在眼中。”
寂静的空中楼阁三三两两响起声音,先争先恐后地答话,仿佛头头是道,转眼就能破了这开宴之前的一出晦气命案,随后又得不出更多显得像是几声无谓的唏嘘和不快的感慨,一时之间楼阁内有几分古怪的吵嚷。这倒不稀奇,既是为唐门招亲宴来的年轻才俊,又认出了这女子的身份,少不得有几个性情浮飘的,使出浑身解数,想趁此机会好好表现,争取早些入了这唐门小娘子的青眼。
可唐珞琼只是微微点头应下了,转头望向了展昭身侧提着兵刃的小贼,恬淡的目光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又略缓下神色道:“公子。”
那易了容貌的小贼眉梢一挑,细细用目光端详唐珞琼的眉眼,似是在打量这个不按常理出招的唐门姑娘。他唇角倒是温良恭俭的笑容,学着白玉堂慢条斯理地说道:“唐姑娘有何指教?”
唐珞琼仍是那日听雪阁所见的脾气,单刀直入道:“公子早来片刻,不知可有发觉异样?”
此话并无特别,可难免有几人将目光落在唐珞琼单独点了名的人身上。
展昭瞧着这人停顿了一瞬,似笑非笑地应了话,也与这位让人摸不透真实性情的泼辣小娘子交上了锋,“我确实早来一刻,是唐姑娘亲眼所见。”
他来时,这人可早死了。
唐珞琼盯着他半晌,从容冷冽的神色更不像是那个将温婉表象置于人前、实满身尖刺的听
雪阁琼娘,而是个藏起引索,冷不丁就等着一炸的炮仗。最终她微微一笑,“是琼娘唐突。”仿佛一开始她便只是信口一问,这一回神,又与唐门弟子周到安排起来,又是派人将尸首收起,又是支人去那剑南帮给报个信,紧接着便是安排宾客……今日唐门游宴当场出了乱子,这场招亲宴显然是办不下去了,可这女子并不急恼,行事有条不紊、不疾不徐,尽显大家门派的风范。
她本是寻常姿色,不过因妆容细致而添了几分艳丽,可这从容之中,那温婉眉目与冷冽仪态的矛盾,竟让她气质更加独特起来。
展昭站了半晌,却渐渐蹙起了眉头。
他还有一事缠绕心头,不仅是这突生的江湖命案……展昭原有意探听说书人一案,没想到唐家小娘子正是那听雪阁的琼娘。须知早前因探听轰地门少主一案,他与白玉堂可早将这多重面目的女子得罪透了,想再从这张长刺有毒的铁嘴里撬出一些旧年之事,只怕比登蜀道还难。
也不知白玉堂是否知晓这琼娘底细……
如今想来,这位唐姑娘在听雪阁扮起那琴阁掌柜,可真是滴水不漏。她既然是唐门之女,又怎会惧怕得罪了轰地门又或是旁的贵人,这女子而那日应付白玉堂之言……只怕另有图谋。
展昭垂着眼睑,想起那日白玉堂来回反复的逼问,正是因为猜测将“魔教妖女秦苏苏”之名透露给官府的,是这听雪阁,或者说唐门之人。和其他江湖命案藏起了一刀毙命的真正死因不同,轰地门的案子是唯一一桩报到官府那头,甚至在之后,这门派的弟子莫名其妙将矛头直指他这个“白玉堂”。里头的糊涂账另算,轰地门去寻官府破案,而不是像今日怼上他这个“白玉堂”一样,满天下去找那个秦苏苏。
只有一个答案,因为他们原不知这“秦苏苏”,这消息定然不是从轰地门口中放出的。
那么,唐门为何要如此?这唐家姑娘唐珞琼又在图谋何事?
他正细思,随着众人下了这空中楼阁,在底下站稳。一只手拍上了他的肩膀,展昭无声地侧开一步躲去,将目光落在那易容成“白玉堂”模样的人
身上。
那人不以为意地耸肩,笑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展昭,无声地张了口,“展大人有何困惑,不如说出来,一并参谋参谋?”
展昭尚未应,余光瞧见那唐无郁飞身落在唐珞琼身侧,二人目光齐齐扫了过来。一时间暗潮汹涌,仿佛兵戈磕碰交锋,随面前这个华美俊俏的年轻人唇边那抹意味深长、又隐含试探的笑意一起,眸中隐隐闪烁盯上猎物。几乎是同时,身后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将展昭向后拽了小半步。
展昭眉梢微动,未有闪躲,坦然迎上对面蓝衣人的意外神色。
昏暗的光线里,戴着铁面具、仆从打扮的年轻男人挡在展昭身前,死拧着眉盯着眼前面貌熟悉的人。他眸中尽是凶戾不悦,站在那儿犹如千年不化的寒冰、又似锋锐至极的刀刃,强硬地斩断了世上一切紧逼展昭而来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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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唐门盘口开局了,买定离手,押一把到底是谁在假扮五爷。
猜中了可点播番外卷一章内容(要和谐)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