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徒生变,安乐侯爷无安乐
乌篷船在岸边随风雨摇摇晃晃。
船内的人倒是坐到了天明, 那一言后二人都收了声,不往下细说,也不再闲言碎语,倒像是闹腾久了生了几分乏意因而闭口歇了。可两人武艺高强,哪会这般容易就倦了, 且谁也没回客栈去。
两个大侠倒像是被这瓢泼大雨淋成了傻子, 好好的床不睡, 在硬邦邦的乌篷船里坐看了一宿的巴山风雨临城来。
谁瞧见都要说二人烧坏了脑子。
天稍稍亮, 雨便停了。
东边的喜光穿过鱼肚白的云层和重山落在渝州山城内, 也落在乌篷船顶和二人的膝盖上。
船头水滴坠落,展昭侧头瞧了一眼早就大大咧咧地枕着手横躺在船里的白玉堂, 还闭着眼,呼吸绵长,也不知是不是真睡了。
且不必试探, 白玉堂就睁开了一只眼, 懒洋洋地冲他笑:“怎的, 瞎猫开了眼, 突然发觉美色当前,生了觊觎?”
展昭怔了一下,口中却不惧他这点厚颜无耻, 也促狭道:“姑娘美色倾城, 确不该外露了……只是配这一身可惜了。”白玉堂这身滑稽的行装可没换下来, 夜里且不显, 如今天亮, 二人夜里胡闹弄的一身脏。展昭还好说,一身蓝衣干了后不过黑了些、难看了些,白玉堂这浅色真是又灰又黑,脏的惨不忍睹。
白玉堂猛的坐起身,还没来得及说话,这小乌篷船先随着他的动作摇摆了一下。
“……”二人的手同时扶住船的两边,心有余悸地对视了一眼。
河岸上无人,两道影子一闪。
天大亮时,庞昱才揉着眼打着哈欠推开了窗。地上还是湿漉漉的,不过半点儿雨也见不着,显然又是个大晴天。街头巷尾已经有挑担的百姓来回走动,农妇买了菜提着篮子回家,各家商铺也拉开了门,包子的香味顺着晨风与炊烟而来,勾起了庞昱馋虫。
庞昱又困又饿,堂堂安乐侯竟然不知道该躺回去继续睡拯救他睁不开的眼睛,还是该下楼买两个包子祭奠肚子里的馋虫。
他打着哈欠还是强忍困意开了房门往楼下走。
昨儿隔壁又些吵闹,说话声
嗡嗡响个不停,却听不清说的是些什么,引得他翻来覆去,总忍不住想起身去隔壁拍门叫骂。可他半梦半醒里又念着展昭几番叮嘱不可惹事生非,这才忍住了。
这大清早庞昱困得稀里糊涂,暗自嘀咕若叫他知晓昨日何人扰他安眠,定要……
庞昱还没想完,就在楼梯口一脚踩空摔了个跟斗。
这一跤可真是痛的他龇牙咧嘴,庞昱十分困意顿时醒了七分,哼哼唧唧、晕晕乎乎地要爬起来,就听一声轻的不能再轻的笑声,不冷不热的嗓音,八成是在取笑他。
庞昱气恼,“谁笑小爷呢!”
话音刚落,他又听一声呵笑。
小侯爷近几年受尽磨砺,减了几分养尊处优,可这嘴就是改不得,口舌之争不肯服输。
大清早客栈门内外没有旁人,他眯着眼睛抬起头,脑子里飞快闪过一句这把嗓子怎听着有几分耳熟,便也正正好瞧见客栈门口斜倚着个人,逆着光,身形颀长瘦削,穿着一身蓝衣。
展大人?
庞昱拧着眉头心道不对。
这料子哪是展大人穿的,展大人的蓝衣素净但不精贵,粗布麻衣、最是寻常。
可这一身,旁人瞧不出,却瞒不过他的眼睛。用的是上好的锦缎,只是绣娘费了心思取色单一,乍一眼瞧去仿佛别无提花,实则暗纹精美。
庞昱的视线在往上,终于对上一张似笑非笑的面容,他登时倒吸一口气,心里一个战栗。
俊美的年轻人抱着胸,空着手没带兵刃,也眯着眼打量着他。那目光并不冰冷,甚至不含丝毫煞气与恶意,可就是叫庞昱从脚底心到头顶都一股凉飕飕的风。
“白、白白白……”庞昱剩下三分困意也生生吓没了,结结巴巴半句话也念不清。
庞昱也不知是在哪儿丢了胆,每每见到白玉堂就怂成一团,再大的脾气都是泥捏的,比见了他爹还恭敬。
他可算想起展昭早于他有言白玉堂也在这渝州城,昨日那个小乞丐就是给展昭指了路去寻那尊煞神。虽说展昭昨儿独自归来,但如今庞昱想想,他二人怎么会碰不到头,多半是另有谋事,迟了一时半刻也会再聚首。
“念不顺便罢了。”白玉堂大发善心地一笑。
庞昱立马闭了嘴,吞了吞口水才小声道:“……白五爷您来寻展大人啊。”
白玉堂眉梢一挑,“错了。”他笑的日光璀璨、春风摇曳,“他约的白爷。”身后的晨光照落下来,像是浮动镶起的金边,甚是好看。
庞昱心想这阎王修罗生的一张玉面,比仙人还俊些。
白玉堂哪管庞昱腹诽什么,撩起眼皮,冲庞昱身后神采飞扬地一笑:“猫儿,你说可是如此?”
“白兄闹腾一夜,大清早还要拿人玩笑,果真是不困不倦?”展昭提着剑漫步从楼梯拐出。
闹腾一夜……昨儿夜里……!
庞昱扭过头时也瞪大了眼,恨不得给自己一锤子,他真是睡糊涂了,他隔壁的客房可不就是展大人。往日展昭清净,从不给人添麻烦,反而处处照顾着他,庞昱还当是另一侧的屋子里传来谈话之声,这般看来分明是他二人昨夜相见细谈整宿。
“自是不困不倦。”白玉堂仍旧斜倚着门,懒洋洋道,“你我习武之人,不过一宿未眠怕什么。”
展昭终是下了楼梯走到庞昱身侧,他今日未着蓝衣,倒是难得换了一身玄色。远远瞧去黑发黑衣黑靴,仿佛夜行服,连那把古剑也是黑沉黑沉的,应是黑不溜秋奇怪的很,却意外衬得愈发面如冠玉、器宇不凡,与穿着夜行服的装扮又令人感官不同。
白玉堂瞧了好片刻,忽而笑道:“猫大人换了身黑毛叫人瞧不惯,哪日不若也披一身白毛试试?也衬得你这道貌盎然。”
这话怎听着刻薄?庞昱忍着没插话。
展昭伸手搭了一把将一大早摔傻的小侯爷扶了起来,口中从容道:“这么说来,白五爷也该穿红戴绿、花氅锦裘才合衬锦毛鼠的名头。”
庞昱目瞪口呆,心中只剩一句:神仙打架。
往日在开封府何曾见过展大人口舌不饶人,他与展昭相处一月有余也认定展昭实在是个温厚妥帖、谦逊有礼的君子性子,没想到……!
这般转回头想想,他在开封府都是躲着展昭、白玉堂二人,从不曾瞧见二人口舌争锋。
他哆哆嗦嗦地顺着展昭的手臂爬起身,隐约察觉白玉堂扫了他一眼。
白玉堂一哂,摆出恭迎大驾的手势,“此事简单,这便一言为定,今日还请牙尖嘴利越发长进的展大人挪步。”
展昭拎着剑,便如白玉堂所愿踏出了客栈,“白兄又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白玉堂亦趋步展昭身侧,口气张狂,又跳脱又顽劣,叫人气不打一出来,“请公务烦慢的馋猫儿尝尝渝州城的美味,省的哪儿不周到叫猫大人怪罪起来,这尖牙利嘴要咬人。”
展昭瞧这白玉堂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白兄真是记仇性子,还算着昨夜故意压他气焰、又拿女子行装取笑他一事。
“白兄吃食素来讲究,入了这渝州城又寻到何等佳肴?”
“渝州城内有一物,大江南北再寻常不过,可各地都起了不同的名儿。”白玉堂早有准备,俊眉修目具是笑意,舌枪论战、你来我往却少不得这番考校。
展昭却瞧出考校之下分明是卖弄之意,老老实实地讨教:“且闻白兄指教。”
白玉堂猝不及防地一伸手,从展昭提剑的手掠过,一捞便松。
展昭回眸瞧了白玉堂一眼。
白玉堂眉梢挑起,缓缓道:“抄手。”那神色仿佛散漫不羁,又仿佛……
“……”展昭顿住了脚步。
白玉堂却懒洋洋转过头,步履如飞,口中却不正经:“来晚了的馋猫儿是吃不到肉的,猫大人。不过你倘使央求白爷,白爷还能赏你一碗馄饨面皮儿。”
展昭没有应声,而是瞧了瞧尚且湿漉漉的地面,又瞧了一眼日光明媚的天色。
江右清汤闽扁食,巴蜀包面与抄手,岭南云吞塞曲曲,大江南北作馄饨。
客栈门口的庞昱吞咽着口水,心说跟上去也不是,不跟上去也不是。展大人往日妥帖怎这会儿与白五爷旁若无人起来,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到底要不要跟着行事?
他实在饥肠辘辘。
庞昱跺跺脚,搅成乱麻的心思还没理顺,就见尚且空荡的街道上突然齐刷刷地跑来一队人马。
他凝神瞧去,这
队人马穿着统一,可不正是渝州城府衙的官差!
就这么一会儿,他们就穿过街道走到客栈门前,团团围在门前,横眉竖眼地盯着庞昱细细看了起来。这队人马来势汹汹,行事张扬,引得展昭与白玉堂都侧过头来。
“???”庞昱满心疑惑。
官差忽然齐齐拔刀,指着庞昱,高声不知对谁道:“可是他?!”
什么……?!
庞昱瞪大了眼,就见一个平头百姓从官差身后挪出了脑袋,声如蚊蚋:“他……就、就是他……”是个年逾六旬的老头儿。
咔咔几声响,这些身强力壮的官差登步上前,三下五除二就将庞昱双手剪住,当众大刀架脖,铁锁木架上身,眨眼间庞昱就成了这官差手中的阶下囚。
“等等……!”庞昱赶紧大呼,身体还没扭动就被官差强按在地。
他扭着脖子瞪着官差和那个平头百姓,不可置信道:“你、你们绑我做什么!”
这一转头,面上竟是与湿漉漉、长了青苔的青石板边缘大了滑,又磕在尖锐处一擦,勾出一条浅伤来。
庞昱吃痛地嘶了一声,些许鲜血顺着他面颊流到石板上,添了几分无辜狼狈。
他可是太久没有被这般对待,开封府的百姓便是瞧他处处不顺眼也从不加害于他!便是身为役夫受苦也是心甘情愿!哪有这般被人发力发狠困住。
庞昱自认这天下除了开封府包黑子那伙油盐不进之人,哪个敢绑他!还拿刀威胁他!
这渝州城的官差百姓翻了天了!?
庞昱总觉得这会儿应当习以为常地来一句:“你可知我爹是谁?!”可他近几年不是在外头东躲西藏,免被捉拿,就是被关在开封府衙的大牢里听候再审,随后更是有小半年在汴梁城内做劳苦役夫,这话久不用,竟是开口都不利索了,张口半天没挤出来。
得亏两道影子一晃,落到他面前。
庞昱瞧见两双黑靴,心底一松。
“敢问几位官爷,缘何要绑我这位随侍小厮?”开口的是展昭,他目光飞快扫过这对官差人马,还有混在官差之中一个瑟缩着脖子、个头中等的瘦老头,是个平头百
姓。
二人身影显露时,官差也不免一愣。
渝州城内江湖人不少,他们心知肚明,自是习以为常,可这轻功本事显然不可小觑。
不过这二人没有一上来就出手,因而他们要捉拿的年轻人仍被按在地上不能动弹。
官差几人面面相觑了一眼,许是没有领头人一并前来,便推了一人上前。他亦是一眼瞧见展昭拱手一拜时所握兵刃,虽说瞧着知礼知分寸,但一旁同行的蓝衣人怎么看都是面容凶狠之相,二人又比寻常江湖人武艺更高强几分,自然生了几分警惕。
他小退了半步,紧握着手中砍刀,张口就冷冷道:“我们怀疑他杀了人!”
白玉堂闻言眉毛一扬,唇角几乎要泄露一声嗤笑。
安乐侯庞昱狐假虎威还算能有几分本事,实际上却是个胆怂的,让他杀只鸡都是这小半年刚刚学会的,杀人只怕是自个儿先吓死了。
官差也不是看不懂眼色,瞧白玉堂不屑一顾的神态,不由面色难看了几分。
其中一人高声强硬道:“官府办案,你们要妨碍公务不成!”
“官爷应瞧得出我这小厮不通武艺,身手比农夫猎户还弱些,便要问问其中可是生了误会?”展昭仍是温声。
“官府带他回去问话!是冤是屈自有大人定夺,毋须尔等插嘴。”那官差仍是句句强硬,丝毫不惧展昭这等武艺高强的江湖人。
其他几位官差亦是神色淡淡,不肯退让,无惧冲突,与他州的官差截然不同。
“这是自然。”展昭不恼,语气和和气气,唯有目光灼灼,直逼人心,“只是无缘无故要绑人仆从,却不知会其主前因后果,也不许询问一二,这般扰民之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因这头的骚乱引来围观瞩目的百姓,微微一笑,“想是知州大人的做法也难以服众罢。”
官差们虽是神色不变,想是心头无惧,但沉默思虑之下仍是扫了众多百姓一眼。
先头被推出的官差还算个妥当人,开口问道:“你欲何为。”
展昭神色坦荡,平静且温和地笑笑:“官府要带人,请便,只望几位官爷能解答一二疑惑。”
“……”
官差们犹疑片刻,更有人拧着眉头,显然是对区区草莽强硬问话一事不快。
终究是那被推出暂且为首的官差定了主意,“你若要问,便随我等回官府,前因后果自能知晓。”他言语甚有条理,此番折中,倒也不算退让之辞。
白玉堂却哂笑了一声,“只怕入了你官府问话,无罪也要先打上几板子。”
“你……!”官差气急,几乎要提着砍刀逼上前来。
白玉堂却慢悠悠道:“你们要拿人,总该给个缘由才是,官字两张口,便该讲理罢?”
“好!”推出领头的官差恨恨道,“你二人既要问个明白,便自己问问你们这小厮昨日可是在听雪阁,”他将刀指向被按在地上有几分可怜的庞昱,神色冷漠,“又可是与轰地门少主起了冲突。”
展昭微微蹙眉。
轰地门少主……?这是何人?
白玉堂扫了展昭一眼,渝州当地的江湖小门小派。
倒是庞昱还茫然地被缚在地,像是没听明白谁跟谁。
“他便是不认也无用,此事不少百姓都可作证,我等拿人便是凭他亲眼所见指认。”官差又将他身后年逾六旬的瘦老头显出身来,“昨夜,轰地门的少主死在落脚客栈,前脚后脚实在巧合,轰地门弟子寻上官府查案伸冤,官府自是要拿他这嫌疑凶犯问话。”
官差的砍刀又抬高了些,“二位让是不让!”
白玉堂单手一抬一夹,将指着展昭面容的刀挪开,眯起眼笑道:“要带人走,可以。”
此言一出,庞昱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展……”
“休要动弹!”
官差的砍刀又贴近了庞昱脖颈几分,十分凶恶,却被展昭同样眼疾手快地一夹,两指之间,竟是再不能动半分,倒如先头所言休要动弹的成了他。他不由怒道:“撒手!”
展昭和和气气笑了一笑,不为所动,只问庞昱:“昨日为何在听雪阁与人起冲突?我昨日且告诫与你莫要在渝州城内惹是生非。”
“展……”庞昱又要张口,却忽而对着展昭低垂的眸子心领神会地闭口,乖乖答起话来,“昨日那谁,我与他无
冤无仇,不过是看他在听雪阁意欲欺侮一个貌美的柔弱女子,这才……这才出言相帮,谁知道他竟是死了,我又打不过他……”
展昭微微点头,再小的江湖门派也是习武之人,绝非小侯爷能抵挡。
便是官府带小侯爷前去问话也应无事,只是不知其中到底是意外巧合还是另有蹊跷。
他且松手要退开,身后的白玉堂又问了一句:“那女子可是听雪阁之人?你既帮了她,可知其名姓?”
“我……”庞昱却是语塞,“我不知,昨日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他满头大汗,眼见就要被带走,情急之下反倒是生了几分机灵,“不过她生的实在貌美,见之忘俗,昨日听雪阁来往之人众多,想必对她这等容貌留有印象的人不少。”
白玉堂闻言轻笑了一声,目光落在被他夹住兵刃的官差身上,冷不丁凑近一步道:“这么说,你们也该是有在查那女子底细。”
他眯起眼,分明笑容敞亮,却十分嚣张轻狂,“她是何人,你们可抓到了?”
“论仇怨冲突,昨日之事,那女子嫌疑更重,你们官府之人总不会顾此失彼罢?”白玉堂气势极盛,又逼近一步,语气轻缓,却叫人背脊发凉,仿佛玉面阎罗踏步人间,“莫说你们对此一无所知。”
“……”几位官差便是无惧江湖草莽,这会儿也生了满额冷汗。
终于有人咽着口水,从发颤的牙关里吐出了一个名字。
“秦苏苏。”
众人色变。
※※※※※※※※※※※※※※※※※※※※
我来了,虽然有点晚。
写剧本完再写文就这么晚了。
这回终于不是白五爷背锅了!这回轮到小侯爷了。
不得不再说一次,小侯爷是本文最倒霉的人(之一吧)嗯。
让我们为小侯爷吃的苦和即将吃的苦祈祷。
但是也不用太担心,毕竟小侯爷靠山很多的,对吧~
话说,抄手,有牵起你的手,的意思……嘿……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