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回 馄饨摊,线索当从民中寻
汴京内城东, 小甜水巷, 刑部侍郎夏府。
夏府的仆从纷纷火急火燎地提了一桶桶水清洗大门口,那夏府管事的面上无肉、两腮内陷、下巴尖细, 有几分尖酸刻薄,正指着好几个仆从死催, 口中滔滔不绝的不是老爷回怪罪就是动作快点、死在大门口太晦气云云,又装模作样掐着嗓子说话,叫听的人怪难受。
展昭刚进小甜水巷老远就瞧见这一仗势, 不由得眉头一紧。
昨夜出了人命案,这一早就忙着清理血迹,不说这案发现场还没勘察取证就被抹去了痕迹, 单是这轻视人命的面孔就叫人心头不适。
夏府的院落不小,是典型的四合院, 展昭匆匆瞥了门口两眼, 青石地板上的血迹尚未洗净, 好大一滩, 颜色深沉, 而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也在鼻子边游走。恐怕也只有被连着捅了五六刀的夏府仆从能弄得满地血,展昭收回目光时,从往内的门隐约瞧见了一个血印。他扫过埋头苦洗地板的仆从,还有走远的夏府管事,足下几个起落, 轻轻巧巧、毫无声息地落在第一道门洞的顶上, 身子往下倒挂, 视线从那血印上扫过,双脚一蹬整个人秋千似的荡了出去,犹若一道飞燕从夏府无声无息地越了出去。
果如他所料,那是个血手印,半截手指清晰地印在上面。
展昭落在巷子口,伸出自己的左手,右手在手指一半的地方划了一下,“应是左手……只是未免太短了些。”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夏府。
区区一个刑部侍郎,可有一间不小的四合庭院。虽说展昭早知大宋为官者俸禄都不低,但那院落往里头瞧可见一花一草、雕刻花盆无不精致贵重,展昭不认为那只是夏松的俸禄得来的。
展昭提着剑往巷口走了几步,见巷口有个摊,一个老婆婆正在下小馄饨,热气蒸腾,香味扑鼻,老婆婆瞧着满头白发,手脚却十分利索,也不知在这开了多久的馄饨摊了。
他笑了笑,寻了个位置坐下。
“展大人啊。”老婆婆一转头,嘴巴就笑开了。
“来买馄饨,还有吗?”展昭温温一笑,将巨阙搁在桌
上,伸出一根手指,“要一碗,展某带走。”
“有,当然有。”老婆婆笑道,“不留在这儿吃吗?冷了可就不好吃了。”
“展某吃过了,是带给朋友的。”展昭轻笑道,早上白玉堂端了两碗羊双肠,但他自己却一口没喝上,只吃了个灌汤包,“莫要加葱。”他又道。
“挑嘴可不好呀。”老婆婆打趣道,说话的语气像个开开心心的小姑娘,手里却照展昭说的下了馄饨。
“白兄不挑葱,只是不爱馄饨里加葱。”展昭低笑,好似也在打趣谁。
“展大人若不是多嘴一句,老婆子还当展大人是在说心上人呢。”老婆婆盖上锅盖,在一旁准备了个食盒,“瞧瞧这记得多仔细,我儿子都记不得我不爱吃芹菜。”
展昭好似没听见,偏头瞧了一眼西方,神色温和沉静,眸光里仿佛烫着温温的笑。
“展大人且喝杯茶,我在这摆摊这么多年,可从未见展大人上这儿买一次馄饨,”老婆婆也不回头,手里包着馄饨,神色温柔又慈祥,“今日是为早上夏府的案子来的罢?可是有事问老婆子?”
“婆婆的馄饨好吃。”展昭道。
老婆婆但笑不语。
“婆婆机敏,展某不如。”展昭微微垂头一笑,“敢问婆婆可知今早没的是何人?与何人有来往?”
“夏府的门仆,名唤夏海。这小子是夏家的家生子,他老子没什么本事,可他有两个兄长,名唤夏江夏河,都是夏松夏大人身旁的红人。 ”老婆婆手里动作利索,嘴里也答得不慢,“至于来往么,多是写狐朋狗友、混混毛贼,展大人是想问他往日与何人有怨罢?”
展昭不插话。
老婆婆便继续道:“结怨的可大有人在,展大人要我仔细说几个却是说不出的。那夏海往日仗着兄长在夏大人面前有几分脸面,因而行事向来无所顾忌。”
展昭沉吟片刻,问道:“夏海往日为人可是跋扈了些?”
“岂止是跋扈。”老婆婆平静地说,手里将馄饨在案板上整整齐齐摆了一排,“我看啊,猖狂得快不知自己只是个奴才了。”
闻言,展昭一边的眉毛扬了起
来。
“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要什么本事都没,白长那么大的个头,全靠家里养着。不学无术还以为是什么大少爷,染了一身吃喝嫖赌的毛病。”老婆婆慢慢悠悠道,说的都是这小甜水巷里人人都知晓的事,“不然以他二位兄长在夏大人面前得脸也不该只是个门仆,就是他自个儿不学好,竟然打起夏府借住的表小姐的主意,若不是夏江夏河求情早该被打残了扔出夏府,还能留作个门仆也不只是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夏海好色好赌?”展昭老婆婆的话中捕捉到重点。
“可不是。”老婆婆往案上摆了两个碗,舀了些汤,才停下来对展昭道,“好色倒在其次,夏海尤为好赌,可手气不好,每每都要输个精光叫他二位兄长去赌坊赎他。”老婆婆不说夏海如何猖狂,反倒说起了别的,仿佛只是和展昭闲里说几句闲话,“他欠了赌坊一屁股债,可赌坊却不敢拿他如何,有时夏江夏河便是没钱赎他,赌坊也得将他放出来。”
展昭的眉毛又放了下来,“婆婆的意思是,这夏海得罪了赌坊的人。”
“自然是得罪了,老婆子可不止一次瞧见赌坊的人来巷子口堵人,催债又不能催到夏大人家里去,他们自然要不到银子。”老婆婆掀开锅盖看了一眼,馄饨香味扑鼻,她捞起馄饨,满满当当地装了两碗,又拿出个食盒放进去。
老婆婆转过身,瞧着展昭沉思的面容笑了笑,“老婆子不懂查案的事,胡言乱语了,展大人见谅。近日开封府人命案子多,咱们老百姓心里多是慌的。”
“开封府的案子包大人定会一一查个水落石出,且请婆婆放心。”展昭说道。
“老婆子自是信包大人的,展大人辛苦。”老婆婆递上了食盒,“老婆子手艺一般,这馄饨展大人也担待吃些。”
展昭单手拎剑,另一手将铜钱放在桌上,才接了食盒,“回头展某将食盒送回来。”
“不妨事,展大人摸着空了再来便是。”老婆婆又开始包馄饨了。
展昭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问了一句,这话问的又低又轻:“敢问婆婆,那夏海经常去逛窑子
?”
老婆婆抬眼看了看,笑道:“他可不像展大人是个正经人,自然是成日里往窑子跑。”这话分明是瞧出展昭害臊了。
展昭听出老婆婆在打趣他,依旧绷着温和的面容不接话继续问:“婆婆可知他常去的是……”
“这老婆子便不知了,展大人应该问问夏海的二位兄长。”老婆婆嘴里说着,这才发现桌上的铜钱给多了,连忙又塞了几个到展昭提剑的手里,“那一碗是老婆子送的,不要银子,展大人就端去尝尝罢。”
展昭倒也未有推拒,转身走了。
只是老婆婆不曾瞧见展昭这一转身、大拇指向上一挑,几枚铜钱接二连三地飞了出去,在半空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无声无息地落在她收钱的碗里。
蹲在巷口的一卖胭脂的姑娘仔细瞧了瞧展昭,大约是瞄见了。
展昭冲那姑娘一笑,叫买胭脂的姑娘红了脸,自己提着食盒稳稳当当地回开封府去了。
照卖馄饨的老婆婆所言,这被杀害的夏海极有可能是遭惹了赌坊之人,催债人见夏海无意还钱却老来赌坊占便宜便起了杀心。
若只死了个夏海,这未必没可能,但昨夜可是一口气死了六个,总归不会六人都如此罢。
且这被杀的六人究竟是何联系?六人是因为个人仇怨被杀还是因为这六府的主人被杀?前后的案子又可否有干系?
从血泊的位置可以判断尸体倒下的位置,距离门洞还有些距离,那上面的血手印多半是凶手所留。这个长度连自己的手的一半都没有,莫不是个孩童?那夏府的门仆生的高大,若是个孩童如何连捅五六刀将其弄死,还不引来丝毫注意?
虽说老婆婆道那夏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那个身形总归不会一碰就倒。
门洞上的血手印既是凶手所留,凶手必有走上前的理由,那时夏府果真是有人瞧见了,只是为何不出面作证?
展昭越是往深了想,越是糊涂。
他在府衙门口停下了脚步,叹气,也不知包大人何时从宫里回来。
“展大人!”
展昭还在走神,就听一声喊。
他定睛一看,一个小衙役冲
着展昭直招手,可不就是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常千。
“展大人你可算回来了。”常千跑上前来。
“府内有事?包大人寻我?”展昭问道。
常千摇头,“包大人还未回来,是白侠士进大牢去了。”
“此事我知。”展昭道。
“白侠士说让展大人莫丢了他的扇子。”常千又道。
展昭哭笑不得,“就为这事寻我?”白玉堂支使起开封府的衙役还真是一点不客气。
“还有,白侠士说自己不出大牢,要展大人亲自去请。”常千大约也觉得自己这话传的没意思,又摸着后脑勺补了一句。
展昭无奈笑笑,开了食盒的盖子叫常千端走一碗馄饨,“麻烦你跑这趟,吃了去歇息吧。”说着,他提着食盒便要往大牢去,又喊住常千,“王朝大哥他们四人可在府内?”
“王大哥去郑王府了,马大哥陪包大人进宫去了,张大哥应该在府里,早上还没见着虎哥。”常千捧着馄饨一一回道,一听他这话就知平日里跟谁亲,“展大人可要寻他们,我去喊张大哥?”
“不必了,你且先回去罢。”展昭摆摆手,去寻白玉堂了。
他有意叫王朝四人帮他查几件事,只是这脑子里稀里糊涂的,总觉得有个念头盘旋不去却始终想不出是什么,还是寻白兄参谋参谋为上。
且这夏海的案子里又是赌坊又是窑馆,赌坊还好说,这窑馆怕是要麻烦白兄……
这心思一拐,展昭摸了摸鼻子,不由暗笑自己似乎将白玉堂与窑馆连到一块了,若叫白兄知道怕是又是一桩官司,他那口舌可不饶人。
只能怪他二人相遇总是能在前前后后与窑馆扯上些干系。
牢房昏暗,外头的光穿过窗斜射进来,尘埃漂浮清晰入眼。
展昭提着食盒,神色悠然地沿着走廊转了弯,越过走廊,还未道大牢。
鸟雀从枝头上飞起,一股铁腥味扑鼻而来,展昭神色微变,犹若飞燕轻巧又飞快地撞进大牢里去。
远在宫里的包拯站在垂拱殿门外好些时候了。
包拯自然是心急于出宫破案,这时候耽搁了,罪证许是早被洗干净了,
可他还是面不改色、身形笔直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在那张黑漆漆的面孔上无人能瞧出更多的心思来。
包拯心知这不是汴京城接连出事引圣上不满而有意罚他,而是今日一早死了门仆的六府主人在垂拱殿里吵着欢。
这边一句:“今日死了个门仆,开了个大门,明日臣这项上人头丢了都不知。”
那边一句:“恶徒猖狂,那包拯究竟如何当的开封府尹!”
再有人接一句:“听闻前两日驸马府的柴公子,还有刘公子也死于非命……”
最后是一句忧心忡忡的总结: “这开封府的安危可忧啊圣上!”
包拯的眉梢都不动,隔着门都能听到里头吵吵嚷嚷,不知有多少唾沫冲着官家的脸去了,也就这位当今大宋天子脾气好,换先帝定是拖出去先打几板子再论。只是这么久圣上还没个动静,怕是心里头也揣着火气,包拯平静地看着门上的雕花,像是有意将上头的雕花数清楚有多少瓣。
一旁的小宦官忍不住瞧了包拯一眼,心里暗暗佩服包大人果真是沉稳,里头都吵翻天了,还能不动声色地等着。
“传开封府尹包拯进殿。”宦官偏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
包拯终于跨进垂拱殿,稍稍抬起头,目光从郑王、太原郡王、京兆国公、吏部侍郎、户部尚书的脸上一个接一个地扫过去,平静而锐利的目光好似能看进人的心里去,叫那几人心里腾升起几分心虚。最后包拯从刑部侍郎夏松身上收回了视线,对着殿上单手托腮、神色平和的赵祯一拜道:“臣,包拯,参见圣上。”
“包卿毋须多礼,请起。”赵祯扶着茶盏笑了一句,并未为难包拯。
包拯起身,从赵祯平和的目光中瞧出几分意味深长。他未有推脱,只开门见山道:“昨夜六府门仆遭害一案……”包拯第二次扫过六人,其中郑王单独站在右边,太原郡王与京兆国公乃是姻亲、自然站的近些,吏部侍郎袁贞与刑部侍郎夏松则都十分恭敬地站在户部尚书陈子彬身后。
郑王乃是柴氏子孙,虽说柴家人多有傲慢之辈,可郑王为人谨小慎微,一向不与朝堂大臣来往,尤
其是先帝疑心重,郑王年轻时就不敢掺和朝堂的事端;如今郑王年岁已高,今日会来若非是受了其余几家挑唆、便是他有心看看如今这位年轻的帝王对他们柴氏后人是何打算,须知前两日才没了个柴颐,那才是柴家后人,门仆死了一事这六人怕是根本不关心。
至于太原郡王与京兆国公都不过是名头上的王侯勋贵,虽说姻亲关系盘根错节,实则无权无势,唬一唬平头百姓尚可,实际上还不如吏部侍郎与刑部侍郎。
这六人,三人乃朝堂实职,三人乃异性王侯,昨夜六府出事,就如今来看有两种可能。
包拯心中瞬息万变,口中接着道:“臣今早尚且听闻,还未查的线索,还望圣上宽限些时辰,臣必会查个水落石出。”
“包卿可有想法?”赵祯问道。
包拯沉稳道:“些许猜测,还需调查印证,尚能论断,断案讲究实证。”
他的目光稳重而又威严,叫人往往不敢逼视,跟别说从中探究他所言虚实了。
“好极。”赵祯干脆的一句将其余六人张口未言的嘲讽挖苦心思都给堵了回去。
赵祯犹若未觉,笑眯眯道:“那倒是朕占了包卿的时间,叫包卿没能及时查案了,不然这会儿朕应该看包卿大显身手才是。”
“臣有罪。”赵祯话音刚落,郑王六人竟是齐齐跪了下去,各个背后冷汗涔涔。
赵祯可不是在说自己占用了包拯的时间,而是他六人在垂拱殿里吵吵嚷嚷,并无半点实质用处还拖累了包拯查案。
“众卿何罪之有,既然出了人命案,你几人配合包卿好好查出真相便是。”赵祯面容含笑,好似半点不知六人为何而跪。
“臣领旨。”六人又接二连三道。
“不用领旨,这便去罢,朕这宫里又没有线索。”赵祯挥挥手,像是赶蚊子苍蝇般把六人赶出了垂拱殿,又对着根本无意告退的包拯道,“包卿且留留,朕前几日所问之事可有答了?”
落在最后的户部尚书陈子彬顿了一步,出了殿门。
包拯心知赵祯问的是半夜在大内皇宫留书的白玉堂,苦笑白侠士这麻烦搁了几日官家还没忘呢。
他躬身道:“圣上渴求贤才之心,臣心知。”
赵祯又扶着茶盏抿了口茶,轻笑道:“你不说,我可问展护卫去了,开封府出了个本事奇高的江湖人他展昭会半点不知?”
“展护卫性情淳厚,圣上莫要玩笑于他。”包拯又道。
“包卿这话说得。”赵祯也不生气,神色有些意味深长,“你既要压着,那边压着,朕有时间等。不过昨儿柴宗庆那过继的儿子死了,彭城国公府上的二公子也死了,包卿,这开封府前前后后死了十人了,朕可是不受上天待见?”
“圣上言重。”包拯连道,作势要跪,分明是瞧出赵祯虽坐镇大内,从不出宫,但对汴京城里发生的事十分通透。
赵祯说死的是十人,六人是昨日的门仆,二人是柴、刘二人,还有一个是外城的孟姑娘……以及当街被白玉堂一刀断头的孟婆。
赵祯托着茶盏的手指微动,一旁时刻注意赵祯眼色的陈林连忙上前扶住包拯。
“包卿可莫要说自己无能这些屁话,”赵祯扬眉道,“包卿若是无能,这满朝文武多要汗颜。”
包拯沉默了片刻,躬身道:“圣上,此话有辱斯文。”
赵祯大笑出声,“得了,查你的案去。汴京日日夜夜不安宁,朕这寿宴还办不办了。”
他放下茶盏起身要走,又停下瞧了一眼一动不动的包拯,“包卿可有它事上禀?”
“臣确有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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