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花船上,双侠刀剑困温殊
松江府牢房里的烛火渐渐烧断。
天也随之大亮, 在明亮的晨光中,一个衙役将一个托盘递进牢房里。
那穿着浅色衣衫的人影依旧安安静静地坐在大牢地板上,背影还是一身贵公子的范儿,叫衙役难免抬眼偷瞄了好几次, 心里头暗暗感慨白五爷就是白五爷,果真是气度不凡。
不过他心里又有了些别的嘀咕,转身出去的时候忍不住凑到打着哈欠老潘面前去, 这一日老潘都守在大牢门口来着:“潘老大,我怎觉得白五爷……”
老潘扭头睨了那衙役一眼,没做声。
衙役连忙摇了摇头,“没没……”他赔笑着给老潘倒杯茶水又走开了, 暗道自己没事瞎想什么, 这哪里是他能了解的事。
老潘眯着眼,瞧着那摸着自己后脑勺有些稀里糊涂的衙役,对那只说了半句的话心里却端的明白。牢里头的白玉堂几个时辰来都那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 任谁来也不回头, 跟门口僵硬的石狮子似的,平常看一眼当然不觉得什么,那送饭的衙役这都隔了好长时间第二回去了, 心里难免会有嘀咕。
不过习武之人常常一个姿势到天明的,相当考验功夫底子, 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大牢里的白五爷一动不动那更是无需多想, 再平常不过了, 要是会动才稀奇。老潘心里暗叹口气, 想着他远远望见展昭从牢房里出来便迎上去,却不曾想正巧听见了白五爷的话。
“既然南侠这么热心肠,不若再帮爷一个小忙……”
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就当自己没听到那句话,仰头看了一眼大亮的天色。老潘自是不知这会儿案子的进展如何,便是连松江府另一头的松江里炸开了水花,江潮上涌吓得百姓纷纷远离岸边都一无所知。
松江之上,三道身影在空中交了一招,刀剑碰撞。
摇摇摆摆的花船上一个小姑娘听着声响想从花船窗户里探出头,仰起脸来看着,却因为摇晃的花窗一下往后摔进花船里去。水波冲天中那一蓝一青一粉又踩着轻功落回花船上。
一蓝一青是两个少年人,蓝衫少年的嘴角仿佛天生带着三
分笑意,尽管面色肃然也觉得温和得紧;青衣少年则是神态凛然,眉宇间压着重重的阴霾,可便是冰若冰霜却掩不住焕然的好颜色。
而一身粉衣的公子年纪就比那二人大些了,生的品貌风流,但怎么瞧都不似个习武之人。他的轻功与那二人的快而无影不同,是慢悠悠、轻飘飘地从天上滑了下来的。
花船上早有一刀一剑等着他了。
穿着一身蓝衫的展昭举着剑,见粉衣公子却在空中轻飘飘地倒转了身,头朝下露出正脸来,正是昨日他在星雨楼和江岸边分别有过一面之缘的粉衣公子。
他能找到这位粉衣公子还多亏昨日在江岸边同那位小姑娘多说几句话,当时江潮风大他未听清二人在说对岸是藏有巨宝的陷空岛后还说了什么,只有一句夏夜游花船隐隐传来。他和白玉堂一提,白玉堂便说粉衣公子是往醉花楼去了。展昭也不知是该夸白玉堂对松江府了若指掌还是叹白玉堂年纪轻轻倒是对风尘之地如此熟悉。
那粉衣公子手中的折扇一开一合,同时应付两个人算不上游刃有余,也并不显得吃力。果如展昭所料,这粉衣公子瞧着手无缚鸡之力,手上功夫却巧妙万分,他正这么想着就眼见粉衣公子那分明软绵绵的手腕竟是在刀剑上借了力,整个身体网上一撑,错开两个少年,翻上了花船顶。
这一下瞧着轻松实则凶险万分,并非身形有多灵活,而是轻功轻得跟一阵风吹动的羽毛似的。不等展昭暗自称赞,就听粉衣公子口中急道:“白老五我不过一句——”
话音未落,就叫横着一刀打断了。
他连忙拿起折扇在面上一挡,自己也往后撤了两步,手中的折扇却被削断了半个头。粉衣公子连忙一把打开扇子,果然断了半截,连扇面上的字都只有半截了。他本是一脸风流才子相,面含嬉笑却是淡然自若,这回当真气急:“白老五!这可是我最为心悦的一把!”
他瞪着的那青衣少年提着刀,正是白玉堂。
任谁也想不到这一大清早、仿佛鬼影一般窜进花船的竟是展昭与白玉堂二人。见惯了白五爷穿浅色的长衫,再加上白玉堂夜里都懒
得换一身夜行服,便是远远在岸边瞧热闹的百姓也难以在上冲的水波中认出那青衣少年的身影就是白五爷。
听粉衣公子气急,白玉堂眼神更冷,口中冷笑:“那又如何?”
“我就笑话你一句穿的衣衫不合身……”粉衣公子侧身躲开白玉堂忽来的一刀,一边说话,一边在迎头下一刀挥来前一手抓住刀背。握着刀背的力道不轻也不重却扼住了白玉堂再向前一步,不过就这么一个须臾罢了,白玉堂手中的刀可不是他能挡得住的。
当然,他也只需要这一个须臾,紧随着整个人逼近白玉堂:“白老五你发什么疯!”
白玉堂嘴角冷冷一勾,口中没头没尾一句:“爷发的就是你这疯。”平常鲜少穿青色长衫非但没能遮掩他的凌厉,反倒似浓墨一般将他眉宇间生来的张扬傲慢衬得跟刀锋一般。白玉堂没有使刀去夺,而一侧身飞起一脚,直接将那粉衣公子踹进江里。
得亏那粉衣公子反应快,丢了那把折扇,在落水前抓了一把花船的窗栏,仿佛蜻蜓点水般在水面上落了一脚。也不知他是哪儿借的力,整个人又轻飘飘地窜回了花船里。
“白玉堂你这是要杀人啊。”粉衣公子喘口气道,他会水不假,可哪有这样玩江里头踹人的,“你不好好在大牢里蹲着,找我什么晦气!”虽是面含愠色,他对白玉堂的这语气却是比展昭还要熟稔几分。
闻言原是与白玉堂一同出手的展昭却是忽然收了剑,抬眼一声:“温公子。”
“展南侠有礼。”粉衣公子露了个笑容,只是瞧着有些勉强,“久闻展南侠之名,今儿突至松江府,莫不是也和白老五一道来发疯的?”他早在星雨楼就认出提着巨阙的少侠是展昭了,忍不住就要躲开,还心道这两日他手底下那些三教九流的小混混别惹什么事叫展昭逮住了,回头吵到他面前又是一阵头疼。
他总不能出面单挑展南侠说人家行侠仗义不对吧,且他又打不过展昭,真出面了还不是灰头土脸,白瞎了他的名声。
刚刚他能一对二不落下风可不是因为他武功高强至此,而是这地儿是江面上。二位少侠大约都跟水上
辈子结了仇,心中有所顾忌因而不好使力,几次被他避开了刀锋和剑锋,便是在花船之上也是摇摇晃晃少了几分准头。要是上了陆,以这两年白玉堂突飞猛进的武艺来看,白玉堂随时年纪轻轻,可就算单手让他,他都未必能打得过,更何况还有个不容小觑的展昭在一旁提剑观望。
“展某只是同白兄来问问温公子,”展昭头也不抬地抚顺剑上的剑穗,温声说道,“可知韩二爷的下落?”
粉衣公子一愣,反问:“展南侠这是何意?”
“呵。”闻言,白玉堂蓦然拉开了眉眼,露出一个张扬又嘲讽的笑容,“往日养了一院子戏子,今儿自己也来了瘾,登台唱起戏了?”
松江府昨日刚出三起命案,白玉堂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衙役带去了松江府府衙。今儿一早就各处在传白玉堂被关进大牢里的事,常人有几个不知也就罢了,可眼前这人要说谁不知陷空岛如今出了何事,那就真是装傻充愣,当别人是傻子了。且先头他自己还一语道破白玉堂入狱一事呢。
松江江水漫上了岸又退去,岸边百姓又凑近了些瞧热闹,但再好的目力也只能望着花船在摇摇晃晃中漂得更远了些。岸上醉花楼的管事也是目瞪口呆,不知自己这会儿是该报案说丢了花船要紧,还是先回醉花楼说说东家回来一事要紧些。
不过不等他报案就有衙役跑来了,估摸着是听闻松江边出了事,便来看看是个什么动静。
口中嚷嚷着“让让”的衙役不是老潘,而是那天蒙蒙亮时出了府衙买烧饼的衙役。他见松江边上有动静原是打算先回去知会潘老大一声,却听有百姓说江水突然涌上岸,可能有人溺了水,他怕出事儿便急匆匆地把烧饼塞进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
“可是有人溺水了?”他一冲进人群就喊。
人群闹哄哄的,还指着松江上飘飘荡荡的花船,没人理会。
不过衙役倒是心里舒了口气,都盯着江上瞧热闹可见没出什么大事,他这才掉头回去找潘老大。江岸边围的人多,他搞不清楚状况还得叫几个府衙里的兄弟们来看着,免得真有人落水了。这会儿也确实有
人冲进衙门找了老潘,是个寻常百姓,经常给官府送鱼的,跟老潘关系不错,怕松江岸边出事儿连忙来知会一句。
老潘正坐在大牢门口想着等会还是自个儿亲自去送饭为好,省的被看出来,白五爷搭了自己的衣衫做的假人那能动么?再栩栩如生也是个不会动的。
说起这个,老潘又转念想着凭借一件衣衫的颜色去寻人也太没个准头了。慢说白五爷换了件外袍也叫一般人一时想不到,便是松江府的粉衣公子也是一抓一大把,要是换了衣衫的颜色那还能知道是哪个了?也不知白五爷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不过话说回来,有这么大本事能算计陷空五鼠的,该是江湖上何等势力……
老潘怎么说也是松江府府衙的衙役头子,比不上坐在公堂上的大人心思灵活,却更为熟悉江湖与下九流,好些事儿也是他出面办的。前些日子出了事儿总指着陷空岛,他没摸着线索,可今日白五爷一问却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听闻那些闹事儿的是什么粉衣公子吩咐的,只是拐着弯说是与白五爷有干系,他心里头没点怀疑猜疑是不可能的。
他细想着昨儿入夜时,林知府交代与他的话。
外头卖鱼的老翁一声喊,“老潘,醉花楼的花船那儿出事了,好似有江湖人比斗……”
老潘猛地站起身在大牢门口来回走了两圈,口中念叨:“醉花楼、疏阁。”他一下止住脚步,忽的想起星雨楼前展少侠一句:“那温蝶姑娘究竟是如何坠下楼的?”
“她自个儿跳下去的。”
他的心里终于咯噔一声,扭头深深望进牢房里头。
“白兄可是得罪了下九流的什么人?”
老潘赶紧往衙门外走,心里隐隐听到一个回应:若是温蝶姑娘并无轻生之意,那能叫温蝶姑娘自己自个儿跳下楼的可不止是平素就有威名的白五爷,还有将温蝶姑娘一手带大的那位、从不露面的松江一霸温殊。
偌大的松江府见过且晓得是这位温爷的不多,算算也不超过两只手的数,死去的温蝶姑娘算一个,白玉堂就算一个,便是他四位义兄也只是听闻白玉堂与温殊有来往,不曾谋面。
可偏偏三教九流的都服管,可见此人本事。
其余白玉堂说不出什么,可一年到头喜穿粉衣这般性子在松江府正巧有一人,正是温殊。
白玉堂可是记得一清二楚,温殊曾有言穿的粉嫩瞧着年轻,生来爱俏自然得穿粉色。不过温殊本人也就二十五六岁,打小就在三教九流里混却没什么瘪三痞气,穿粉衣正好衬得他风流十足,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也正因为心头有了狐疑,在温蝶自己一头坠下楼时,白玉堂心中那口气堵得连多瞧一眼都不愿。
花船上,粉衣公子听白玉堂一声冷嘲竟是笑了,满是火气:“做戏我可比不过你白老五,我还没为温蝶的事找你,你倒是先找上我了。”
白玉堂懒得再与温殊多言,起手就是要一刀。
展昭抬手拦住了白玉堂,真叫他这刀没轻没重的砍下去这花船就毁了,这可是在江面上,船塌了他俩第一个遭殃。
他这一动作叫温殊隐隐抬了眉梢,仿佛是意外,眼底闪过几分诧异来。
“温公子,展某有一事不解,想请教温公子陷空巨宝是谓何物?陷空岛上皆是一问三不知,温公子却是随口一句。”展昭抬起眼笑道,眼底黑沉深幽,温温和和的面容上隐含杀机,“还是说不愧为松江府的温爷?”
展昭插手此事,可不仅是因为白玉堂所托,更是心里压了一股火气。
江湖恩怨难免殃及鱼池上了无辜百姓,展昭仗剑江湖多年自然知晓,可哪个江湖人会这般将平头百姓的性命直接拿来算计做局的?虽然他不太能相信这位体贴周到的温殊会做出这些恶事,但正如白玉堂所言,在松江府里能有这么大本事算计陷空五鼠,又对五鼠性子了若指掌、步步反应算计在内的可不就只有温殊,便是华亭茉花村里那在江湖上有了名气的丁氏双侠都绝无可能。
且几件案子都是下九流之人,这三教九流的头头没嫌疑白玉堂不信。
温殊闻言却是面不改色,反问道:“我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展某凑巧在江边听闻。”展昭直言道。
温殊神色顿了顿,端详着展昭的面容,“温某记性不太好,并不
记得曾在江边见过展南侠。”
话音刚落,银光一闪。
刀贴着温殊的侧脸快得吓人,不过尚未落下就听花船上一声:“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