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密林丛,白骨森森满地铺
“五爷,这天儿瞧着是要下雨,您可别成了只落水耗子。”
柳眉双手托着腮,像是个软骨头,身姿妩媚地靠在窗沿,她远远望着那月光被层层乌云给挡住了,便冲楼顶的白玉堂喊道。当然,就算白五爷成了落水耗子也是倾城绝色的美人落水图,这话她是万万不敢说的。柳眉自然是瞧不见白玉堂的,毕竟白玉堂在她屋子顶上,又不是在对面楼顶,然而她却笑吟吟地仿佛梦中情人就在目光所及之处。
“一百五十两也堵不住你的嘴。”白玉堂拎着酒坛,冷言应了一句。
柳眉却欢喜地扬起了眉梢。
今日白五爷果真心情甚好,竟然饮了些酒就和她搭起话来,她这般调笑他也不恼,当真是稀奇。
白玉堂生的一副风流多情的好样貌,一双桃花眼更是勾人,寻常姑娘便是只被瞧上一眼魂都丢了大半。可柳眉却知道除了陷空岛的几位,白玉堂对人少有脸色好的时候,也甚少招惹女子。倒也不是说他冷面若冰霜,五爷常常面带笑意俨然绝世无双的美人,只是他向来喜怒不定、少言少语,就连笑起来的时候眼角都带着狠戾与煞气,叫人不敢招惹。
“五爷瞧着风雨从哪头来?”柳眉也是没话找话,趁着白玉堂心情不错聊上几句也是难得的机会,只是白玉堂没搭理她。
她自是知晓自己是倾慕白玉堂的,只是她这种人也就能暗地里倾慕罢了,还是银子要紧些。
若不是她为卢夫人、白玉堂的大嫂闵秀秀负责联系一些要紧药材的运送,她哪能有这般机会与白玉堂相处,想到这里柳眉又笑弯了眼。但随即她又转念蹙起眉头,五爷这般反常难不成真是因为哪家姑娘的手信?五爷这是有心上人了?
“五爷这一百五十两哪儿捡来的?可别是些不能用的银子。”她小声探听道。
白玉堂瞧着乌云层层叠叠而来,自北向南,似要倾盆而来,还是拎着酒坛跳进了屋子里,身形晃得极快叫人反应不及。他皱着眉头的样子仿佛有些不耐烦柳眉的啰嗦,柳眉赶忙起身让出了窗沿,一点不敢放肆。
“又不是赈灾的银子,你管它哪里捡来的。”白玉堂往窗沿上一坐,挥了挥手让她出去。
柳眉也不多言,转身就往房外走,一点不记得这里才是她的屋子。
若不是这批草药,白玉堂定是住着安平镇最好的客栈,哪里会屈居在这种地方。
“若是不敢用,明日拿去让白福换。”白玉堂在柳眉关上房门前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随后便抱着酒坛不再多言。
“哎。”柳眉娇俏地应声,带上房门又自个儿笑了笑。
白五爷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却心高气傲,未在什么事上花过心思,这批草药想是当真要紧的很,竟叫五爷也有耐心陪她周旋。只是不知为何没走陷空岛的路子,特地挑了暗路运送,据她所知这批草药虽然珍贵但也不至于稀奇。
“柳姑娘。”一个粗布衣衫打扮的姑娘喊住了柳眉。
“阿文?”柳眉瞧见阿文手中端上来的衣物,“洗好的?一会再给我送来吧,现在不方便。”刚被白玉堂赶出屋子,她哪儿敢再进去。柳眉歪着头对埋着头细声细气说话的阿文看了一会,伸手去摸了摸阿文的耳朵,瞧不清长相,不过这双耳朵倒是长得极好看,“戴个耳坠会更好看,要不要我送你一对?”她笑吟吟地对阿文说。
“阿文、阿文不用。”阿文紧张地说,依旧埋着头,不知是不是天生腼腆,连耳朵都涨红了。
屋内白玉堂将酒坛放下,目光掠过桌上跳动的烛火。
他想了一会,听着门外的交谈大约是忽然想起什么,翻身跃下楼,一个晃身掠入楼与楼的黑影里,没过一会儿他就回到窗沿边上。
白玉堂刚刚坐下,大雨便倾盆而至。
雨水顺着黑瓦屋檐下坠,落在院子里啪嗒啪嗒的响,屋外柳眉已经和那个叫阿文的洗衣姑娘下楼去了,而街巷里那些吵吵闹闹的声音被大雨掩盖,慢慢地小了下去,灯火也逐渐熄灭,只有更夫在雨天里敲锣慢行。
白玉堂许是困了,却没有上床歇息,只是双手抱胸,坐在窗沿上闭上了眼。大风大雨还有电闪雷鸣,他却丝毫不受影响,听着那雨声雷声隆隆响。
陷空岛最初做的是水产营生,出海打渔不在少数,那病夫闲着没事就跟他唠叨天气多变,说是闻闻水味就知道几时有雨。白玉堂抬起眼皮瞧了瞧屋外风雨交加,照病夫的说法,今夜雨势看着大,明日一早绝对雨过天晴,连片云都找不着,应当是不影响那批草药的运送。
白玉堂就这么坐在窗边仿佛是睡了过去。
桌上烛光燃了一夜。
翌日清晨,雨水淅淅沥沥而歇,霞光方现。
展昭神清气爽地起身,松了松筋骨走出庙外,瞧着天色果如云孤帆所说已然停雨,庙外泥泞未干,而那书童子青早已经在收拾行装。荒郊野外的也没有可用之水,只能先到天昌镇再做打算。展昭心里这般想着,伸手将马上的水壶取来倒了些许水到帕子上,随意擦了一把脸,这才去叫那陈姓少年。
今日包拯一行人想必也会抵达天昌镇,虽说官府难管江湖事,不过陈文聂一事另有蹊跷,还是将他交给包拯更为稳妥,也多少能保全性命。
总好过让他一直跟着自己东奔西跑。
展昭瞧了一眼陈文聂,他也已经爬起身,缩在角落里不言不语的模样和昨晚无异,也不知他到底睡过了没有。
展昭转头检查了一番那熄灭的火堆,刚起身便被云孤帆叫住了。
“少侠可是要沿路南行?”云孤帆依旧披着他的大氅,天色大亮方才瞧出云孤帆虽然长得白白净净、风雅十足,却是瘦削单薄、一股子病态,叫人可惜。
难怪未及寒冬却要穿的这么厚实,展昭心道。
他正面带笑容地望着展昭,不显亲近也不显冷淡,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若是要南行,又不赶时间,”云孤帆顿了顿,“云某正要前往前方不远的天昌镇采买,这位小兄弟恐怕也难经舟车劳顿,不如……”
话未尽,展昭便听明白了云孤帆的意思。
他展昭骑马带一人倒没什么顾忌,不过既然有人愿意用马车捎带陈文聂一程,也未必是坏事。
“那展某先谢过了。”展昭拱手道。
“举手之劳,南侠客气。”云孤帆笑语。
“不过虚名,云公子唤我展昭便是。”展昭说话一向和和气气的,大约是因为年纪不大、不过二十上下,身上还带着些少年意气,若是没对上话只觉得这人看起来温和稳重、谦逊平和,做事儿靠谱;若是对上话,光是展昭斯斯文文、嘴角带笑的模样就叫人心底舒爽,瞧着又真诚又讨喜、如沐春风。
这展昭还挺有意思的,云孤帆忍不住想。
想是江湖闯荡了几年,带了一身侠客的随意洒脱,偏偏又秉性温和纯良,说话文气,办事稳妥,脾气又好,从挺拔的身形到内敛的气势都让人想到温润如玉的君子,只是一股子未脱的少年朝气,这气质有些矛盾,又似乎不矛盾。
云孤帆也没应展昭的话,淡淡一笑,先一步去招呼他的书童去了。
展昭回头,瞧见陈文聂正呆怔怔地望着他。他冲着陈文聂招了招手,随即他又觉得这般动作不太恰当,上前蹲到陈文聂面前,“陈小兄弟,昨日我也没来得及介绍,我姓展,单字昭。”他说着借着燃尽的火堆灰烬在地上写了个两个字。“你若是信得过我,今日就先跟我来如何?”
陈文聂起初听到展昭的名字没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却盯着地上的字良久,“展、昭?”他低声念道。
展昭也没在意他的反应,准备将他扶起身,“等会我送你去天昌镇,今日开封府包——”
“展昭!你、你是展昭展大侠!?”陈文聂一把抓住展昭的衣袖,眼底仿佛放出了光,南侠展昭在民间的声名比起在江湖中只高不低,“我、我我知道你!”他一改昨夜的哑巴性子,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着展昭,“救救我!展大侠求求你救救我!”
展昭一时给他弄得懵了头,不过他还是和善地拍着陈文聂的肩膀问道:“你有什么……?”
“他们要杀死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追着我不放,展大侠我……”陈文聂没等展昭说完就打断了他,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求你救救我!”那神色惶恐至极,凑近了看方才瞧见他眼底尽是血丝,显然是担惊受怕了一整夜,根本没能睡着。
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被人追杀到这般境地,能睡着才是怪事。
“你不必担忧,展某暂时能护你周全,只是你对他们一无所知,就算是展某……”展昭迟疑地说道,目光落在陈文聂的脸上,还是温温和和的语气,格外地安抚人心,“你果真不知他们为何追杀于你吗?”
陈文聂拼了命地摇头。
这里头古怪的事当真不少。
展昭的目光微闪,轻轻咳嗽了一声,扶着陈文聂的肩膀,轻声安抚道:“你且放心,这几日你先跟着展某,若是他们再来我自有办法对付,待弄清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再送你回去。”
他说着起身,“我们先去一趟天昌镇。”
“……天昌镇?”陈文聂小声问。
“还有些事要办。”展昭将地上的字用鞋底抹去,侧过脸对陈文聂温文一笑,“不会丢下你的,此事展某定会竭力相助。”
陈文聂怔在原地,眼泪毫无预兆地就落了下来。
他赶忙用袖子擦了擦,心里正尴尬却见展昭抬脚便往庙外走,心下一松。展昭冲着破庙外等待已久的子青拱了拱手,“久等,有劳了。”
“少爷的吩咐罢了。”子青冷着脸说,不太高兴的模样。
展昭轻身上马,瞧着陈文聂哆嗦着爬上了马车,才牵动缰绳向外走。他心里装着事儿,因而没有纵马飞驰,只是慢慢地跟在马车边上。倒不是心忧包拯可能遇刺,就项福那三脚猫功夫被包拯一行人逮住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算他没能在今日赶到天昌镇也没什么所谓。
正想这事,行了几步路,展昭的马就突然撒了脾气死活不肯走了。
展昭低头看了一眼。
“展少侠?”云孤帆的马车一并停了下来,他从马车里探出头望向落后的展昭。
“无事。”展昭拽了一把马缰绳,对云孤帆笑笑,骑着马赶了上去,单手将什么东西塞进了腰间的小布袋子里。
驾车的子青瞥了一眼展昭那刚刚撒脾气的坐骑,枣骝色的大马,那样子比展昭的脾气可大多了,子青心说这马和展昭一样古怪。这么大块头,绝对是匹烈马,也不知展昭这样老实脾气的人怎么驯服它的。
他心不在焉地驾着马车沿着官道入了林子,过了这片密林再走上几里地就是天昌镇了。
子青正盘算着一会到天昌镇需要采买的东西,干粮和水是首要的,至于其他的……突然背后传来一声高而拖长的马嘶鸣声,紧接着他所驾驭的马车重重地上下抖动,像是车轮子扭上了什么大石头导致整个车身都歪动一下。
“停车!”身后传来一声低喝。
还未等子青回过神,一些奇怪的咔哒声随即传来,马车开始左右两边上下抖动,轮子打滑,一阵天旋地转。
子青连忙拉住缰绳,减慢速度,但昨夜降雨、土路湿滑,尽管车速不快,这反应还是迟了一步。眼见着他们这马车就要撞上大路中间不知为何停着的拉货马车,这不能怪子青没看见,这条路两侧皆是密林,这里又刚好是一个大拐角,在马车拐弯之前根本看不到前面有什么。
他一急,一把抽出了手边的一把长剑,抬手横削而去,却被人拽住了手腕,正是展昭。
只见展昭已经快马到马车边上,松开了子青,单手扯过马车缰绳,借着跨下马驹之力硬生生地将那马掉转了方向,两颗碎石子随着右手上的剑扫过,飞快地敲在马腿上,马腿一软跪倒在地。
马车也向前倾斜着倒去,终于稳稳地停了下来。
展昭这才牵住自己的马缰绳,缓缓地停下马。
他望着前方,神色肃穆,目光沉静。
四周冷风戚戚,树叶摇晃发出阵阵沙沙响声,有马蹄声从远而近,云孤帆和陈文聂双双扶着马车沿走了出来,面色震惊地站直了身。几乎是同时,一个骑着快马从相向而来的女人拐过弯勒住马,终于瞧清楚了眼前的东西,她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锐的尖叫,响彻云霄、震飞群鸟。
在这三星镇往天昌镇的唯一一条官道上,掠入眼中的除了那莫名其妙停着的长长一排拉货马车……
还有满地森然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