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15
她一路闷头狂奔,最后找了个险峻的悬崖边上,钻进了树下的小洞里。她脑子里就剩下一个念头:她快要死了。
她以为这世间有第四株灵芝草可以救她的性命、为她再塑一个肉身,可是,原来这只是个谎言,是她做的一个美梦。她畅想过,在那个梦里她自由自在,她可以遨游四海、可以结交好友、可以——可是一眨眼,梦碎了。
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又难受又委屈。眼泪啪啪地砸在手背上,她本来想忍住、不想哭,可是转念一想,有什么好忍的呢?她是个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人,想哭就哭,丢脸就丢脸吧!于是她不忍了,哭得稀里哗啦。以至于重晏找到她的时候,她哭得头脑昏沉,差点没听到他的声音。
可她不想理任何人,尤其是他,于是继续蜷缩在洞里不说话。结果重晏还是找到了她,他站在洞口往里看的时候,似乎被她红肿的眼睛吓了一跳。
他向她伸出手,尽量温柔:“你出来,乖,你先出来。”
她抽噎着:“我不出去,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用不着你管。”
这句话不知怎么刺激到了他,他神色骇然,面如死灰。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眼神中满是绝望与痛苦。初月与他对峙着,他好半晌才缓过来,继续对她伸手:“你不要怕,有我在呢,不管怎么样,你先出来好不好?”
他神色悲戚凄然,初月甚至觉得他好像在恳求她,她不忍心伤他的心,纠结再三,默默地点头,然后惴惴地向他伸出手。她抓着他的手慢慢爬出来,还没站稳,便被一个大力给拥进了怀里——
她说不出话来,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被他用最霸道的姿势、牢牢地禁锢在怀里,他紧紧抱着她,像是没有明天那样。她能听见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捶在她的心上。她闭着眼,脑子里正胡思乱想,下一秒她却被他又推了出去。
她惊愕不已,刚才的一切好像只是她的一个臆想而已,可是她的脸颊上分明还残留着他胸口的温度。他喘着粗气,闪躲着眼神好像不敢看她。
他的表情像是做错了事被抓到的孩子,错愕而无辜。他如梦初醒般拉开两人的距离,嗫嚅道:“对、对不起……”
初月:“……”
一个异性抱了你之后和你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她同样不知所措,两人不敢抬头看对方,重晏支吾了半晌,然后,居然扭头走了……
初月:“……”
也许是终于忆起此行的目的,他走了几步又回来,嘀咕了一句“我送你回去”却一直没有看她。她也异常尴尬,“嗯”了一声终于和他走了。
把她送回房后,他像是得了什么大赦、扭头就跑。初月愣在原地许久,长久地说不出话来。她照了照镜子,不错里面的人眼睛肿得猪头一样,但也不必这样避之不及吧!
晚上炆灿找她一起吃晚饭,她吃了两口就没胃口,孕妇丝毫不客气,直接吃完了两人份的晚餐。趁她风卷残云的时候,初月实在忍不住,组织许久的语言终于问道:“姐姐,我问个问题……就是,一个人将死的时候,是不是应该随心所欲地生活?”
炆灿头也不抬:“死不死都应该随心所欲地生活啊,等到快死了才想起来随心所欲,以前岂不是活得太悲哀了?”
初月:“……我的意思是,哪怕会给还活着的人带来困扰,比如,比如临死前表白什么的?”
炆灿啃着猪排:“我们飞禽没有这种困扰,要是情侣就一起死,要是单身就一个人去死。”
初月:“……”当她没问。
她正胡思乱想中,忽然有莽撞的羽族侍卫来报:“抓、抓到玄武了!”
她们对视一眼,连忙赶去看看。
羽族侍卫说玄武是在芙菱屋内施法时被抓住的,她们一起赶过去,一进屋就看到被锁神栓五花大绑的玄武跪在大厅里,惊魂未定的芙菱坐在旁边,丹枫正得意忘形地笑:“玄武啊玄武,你躲了我几百年,今天终于让我抓到你了哈哈哈哈哈哈!”只见玄武跪在地上、喘着粗气,嘴角似有伤口,她闻言愤愤地瞪向丹枫,明显不服气。
此刻某个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丹枫你别嘚瑟,要不是她一时大意,再过几百年你也抓不到她。”
丹枫讪讪地收敛了笑容,初月定睛一看,正是重晏,他正靠在角落里,摩挲着自己的指环,不知在想什么。
脸色苍白的芙菱问:“玄武,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找上我?”
玄武双目茫然地看着面前:“这时候说这个还有什么意思?我技不如人,随便你们处置吧!”
芙菱似乎还有话说,角落里的重晏慢慢走过去,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地上的玄武,眼中尽是愤恨和狠厉。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大仇得报的激动颤抖:“说到无冤无仇,我和你也是无冤无仇,你折磨了我那么久、折磨得我生不如死,今天死在我手上,你不算冤。”
说着,他的掌心燃起熊熊的红色火焰,火光照在他冷峻的面容上。初月正奇怪他不是不能用灵力吗,旁边的丹枫似乎能感知到她的疑惑,凑过来解释说:“这是大哥自带的离火,天生的,也不需要灵力。”
初月假装不经意地“哦”了一声,心想混沌这种妖魔自带的东西也太多了,原型叠加了这么多元素,估计好看不到哪里去。
一直很沉默的玄武像是疯了一样,骤然怒吼道:“无冤无仇?混沌你怎么能说出和我无冤无仇这种话来?你和我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哦?”重晏一把收了手心的火,“说说看,我们有什么仇?”
玄武充耳不闻,她剧烈挣扎起来,丹枫只得上前又给她施了个咒。挣脱不得的她不得不安静下来,可是瞪着重晏的眼神里充满了恶毒和愤恨。
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仔细看看我的眼睛,看看我的鼻子,看看我的额头,看看我的嘴,像不像你残忍杀害过的某个无辜的人?”
她这样的血泪控诉,没想到重晏只是轻轻翻了个白眼:“报名字。我杀的人多了去了,你这样平平无奇、毫无特征的脸真的很难让我想起什么。”
初月:“……”好好一男的怎么就长了张嘴?你这样真的很容易把小事闹大、大事成仇的!
果然,此言一出彻底激怒了玄武,丹枫不得不用尽全力才能勉强摁住她。玄武一边挣扎一边疯狂地咒骂他:“混蛋!畜生!你杀了我全家!你不得好死!”
她的模样实在太过骇人可怖,重晏却丝毫不怵,他上前一步蹲在她面前,说:“这是你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和我当面对峙,你就不想听听我的回应吗?我确实不记得你了,你坦白一点又不吃亏喽!”
初月正心想你这不是会好好说话嘛,身旁的炆灿低声感慨道:“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大魔头居然也会说人话了……”
初月:“……”你这话中有话、明褒暗贬哦。
玄武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瞪着他:“也许你已经不记得我家人的名字了,那虿榘呢?虿榘你总记得吧?”
“当然记得他。”重晏蹙眉打量她,“虿榘那么亲痛仇快的长相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好像已经算重大胜利了。”
玄武:“……”
她又开始对他进行全方位的亲切问候,重晏大概觉得无法沟通,站起身正要重新燃火,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盯着她的眉眼皱起眉头:“你、你是……”
玄武瞪大了眼睛:“你终于想起来了吗?啊?!”
重晏边摇头边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的!当年是我亲自行的刑,那母女三人都当场灰飞烟灭了!”
玄武双目通红:“是!那母女三人确实惨死在你的三昧真火下,可你是不是忘了什么?!还有一个没生下来的呢?”
话音刚落,一向睥睨天下的大魔王像是被抓住了痛脚,脸上玩世不恭的神情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不知所措。初月正好奇这姑娘到底什么人,身旁的炆灿忽然一拍大腿:“我就说嘛,这个玄武既不是神鬼不是精怪,连鬼魂和怨灵都不是,原来她是个死灵啊!”
听到“死灵”这两个字,重晏的身形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炆灿浑然不觉继续说:“她妈怀着她的时候死了,然后她妈和她两个姐姐的怨气附在了死胎上,结成了她这个死灵。”
玄武:“是!拜混沌巨兽所赐,我还没出生就变成了死灵,我靠着母亲、姐姐们的怨气还有她们之前堕入魔道修炼得来的魔力生存在三界内,不死不活。我全家的血仇,还有我这幅样子,我不该找你报仇吗?!混沌你有什么可怨恨我的哈哈哈哈哈哈!”
她边说边冷笑,不知为何她的五官开始流血,衬得她整个人阴森可怖宛如恶魔。重晏长久地说不出话来,他重新蹲到她面前,眼神里只有怜惜和同情。
他嗓音暗哑:“当年……那件事我至今都不觉得我做错了,但是确实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你母亲和两个姐姐已经灰飞烟灭,九转灵芝草救不了她们的。”
“我当然知道她们已经死透了!”玄武冲着他歇斯底里地喊叫。下一秒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身形一滞,又开始流血泪:“我是为了虿榘叔叔来的……我要救他……我一定要救他……”
炆灿惊到:“虿榘?他怎么了?他不是好好的吗?百年前还当众把这个混蛋狠狠揍了一顿呢!”可是无论她怎么问,玄武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疯疯癫癫,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炆灿道不行,现在是问不出什么了,不如让她先睡一觉,再交给翀云,她心思缜密,一定能问出来。重晏大概也知道只要有他在,玄武容易发疯,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站起来就走了出去。
初月没听过虿榘此人,炆灿便把当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她边听边唏嘘不已,难怪重晏神情恍惚落寞,他和玄武一家还有虿榘之间属实是一笔烂账,算不清的——
从理来说,当年天兵天将同意延迟行刑,已经是法外开恩,狐妖母女不仅不乖乖伏法、反而咬伤天将,重晏按照天庭旨意立刻行刑,毫无问题;
可若从情来说,当时虿榘已经去求情、母女三人尚有一线生机,稚子伤人这条若是单独拎出来看,无论如何也罪不至死。
初月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实在算不清楚。
她忍不住眺望在屋顶上躺着的重晏,他似乎,每次有心事都喜欢找个地方看月亮……
深夜翀云询问完毕,重晏远远瞧见她回来,也从屋顶上下来、坐到了窗沿边。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她,翀云仰头灌了一大碗水,然后微微叹了口气:“事情,比我们想得还要麻烦。”
她说,玄武当年机缘巧合,在母亲的尸骨里继承了家人的怨气和魔力,变成了死灵。虿榘发现了她,便收养了好友遗骨,他教她读书习字、教她修炼,希望她能好好修功德,有朝一日能入轮回,哪怕只能做个凡人,也好过这样不死不活。
本来玄武在虿榘这样的上古妖魔教导下,操纵梦境的修为日益精进,日子过得好好的,结果某一日,混沌在风神谷谋害传今创世神的消息传遍了九州四海,所有仙门都在指责轩辕山管教不严,一时混沌从风头无两的明日之星变成了众矢之的。玄武陡然听到这个仇人的近况、知道他亡命天涯后,一时没忍住、离开虿榘去找他报仇了。
以后就是她和闾阖子健一拍即合,把他困在无限梦境里四千多年了。
炆灿还是不明白:“那虿榘怎么了?”
翀云接着说,自从丹枫常住轩辕山后,她在山脚守了几十年,实在没有机会再报仇,索性就回家了。结果却发现身受重伤的虿榘瘫在家里,昏迷不醒,几十年不能动弹。
翀云拿眼角小心翼翼瞥向重晏,为难地说:“他的伤……是烧伤……就是当年与混沌对决时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