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番外篇1
天之西有个小小的城镇，叫菱花镇。
三十里外有座山，叫轩辕山。
轩辕山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紫霞缭绕仙气十足，上面似有无数奇珍异兽栖息。镇上有个谣言，说轩辕山上镇压了一个大妖魔，所以不准凡人上去。
起初没人信，只当是胡说。直到一年前，那根上古流传下来的天柱在一个莫名其妙的打雷夜开始晃动，高耸入云端的天柱尽头向下掉石块，可怖的景象让人以为世界末日快来了。还好，没多久，那石柱又稳住了。
自那一年后，某天晚上，月黑风高的一个寻常夜晚，村民们经过一天的劳作都早早睡下了，过了子时不知出了什么事，整个村子的人都被吵醒，大家不明所以地披着衣服出门查看。一出门，所有人都惊呆了——
流星雨。
所有文字都无法表述其万分之一美丽的流星雨。
与以往的都不同，所有流星又亮又慢，一齐沿着椭圆的弧形仙女散花般划开天幕，大圈包着小圈，无数圆形的星轨一齐绽放所有光芒。几百颗星星在天鹅绒夜幕上缓缓坠落，画出无数闪亮的弧线，照耀了整个天空！村民们甚至不用点灯就能看清彼此，有人最先反应过来，激动得用石头在地上画这场流星雨的轨迹！
没人看见，远处的轩辕山最高峰，有人站在星空下，哭得无法自已。
一场准备了数百年、却失去了最重要的观众的流星雨；
一场为新婚之夜而准备，新娘却香消玉殒的流星雨；
一场倾注了所有爱意，却注定得不到任何回应的流星雨。
那人跪在那里，哭得像个孩子。
这场诡异的流星雨自然没逃过天庭的眼睛，他们以为成千上万的星官同时陨落，仓促查证后才发现，那不是真正的流星。凡人看见的，只是之前已经陨落的流星的影子。有人把所有流星的影子收集起来、又同时放出去了而已。
他们还查到，这场漫天星光的源头，就在轩辕山。
现在，轩辕山是麒麟神兽会津当家，他得知这个消息后说自己会处理，无需天庭帮忙。他等到天黑，一个人静悄悄地走到西姮的旧房间外查看——
果然，是那个人。
来人在房间里徘徊，手指在屋内的每一个物件上缓缓摩挲，床榻、枕头、桌案、盆栽……他的手指微颤，打开床头的描金妆奁盒，一一抚摸过其中的步摇发钗和没用完的胭脂和香篆。不知怎的，他像是被这些东西触动，站在那里久久地不再动弹。
会津看着他颤动的肩膀，心中五味杂陈。最后，他心想罢了罢了，刚想悄悄离开，炆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根本来不及拦，她便破门而入，指着来人骂道：“你居然还敢来？！”
来人身形一滞，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小心放好，说了一句“出去说”，然后就兀自走了出去。
同样不想把西姮旧居弄坏的炆灿忍着怒火跟了出去，甫一走到空地，她便再也按捺不住破口大骂：“重晏啊重晏，你居然还有脸来这里？我姑姑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对面的重晏双眼放空，好像不管多么恶毒的语言，他都不在乎一样。炆灿看他无动于衷的样子，气得头皮发麻。她想，都是这个人，都是他害的，如果没有他，姑姑还好好地活着……人在怒极的时候都是绷不住的，她一想到西姮，就觉得又气又委屈，眼泪居然就这样流了下来。她胡乱擦掉，哑着嗓子道：“你给我滚，轩辕山永远不欢迎你，你没有资格来！”
重晏终于有了反应，他开口道：“不。”
炆灿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垂下眼：“我不会打扰别人。”
炆灿不想再废话，她的掌心冒出火焰，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她恨恨道：“我再也不准你接近轩辕山半步！”只见她缓缓举起左手，是凤凰独有的天火，伴随一声响彻云霄的凤鸣，她将手中的火投掷向了重晏！
而重晏只是面无表情地抬手在空中轻轻一划，随手开了一个阵，便将她的天火传送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炆灿气急，连忙调整进攻的方向，可是她的招式杀伤力虽大，速度却不快，这样的进攻，根本伤不了重晏分毫。
旁观的会津一脸担心，他知道炆灿远不是对手、重晏在让着她。如果他认真打起来，炆灿真是凶多吉少。他心急如焚，脱口而出道：“炆灿别打了！你想想姑姑，她临死前已经原谅他了！”
听到他说的话，炆灿身形一滞，重晏脸色煞白，好半晌，他忽然露出一个怪笑，一挥手，竟把所有的阵都收了起来。
这下，凤凰天火全部都落在了他身上。炆灿一愣，更加生气：“你在赎罪？你以为你死了姑姑就能回来了？就算你变成了灰她也回不来了！你想死吗？好！我成全你！”
她继续念咒，灌注更多的灵力在天火上，火焰纷纷落在那个已经跪下的人的背后。鲜红的火焰照在她疯狂的眼里，炆灿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弄死眼前这个人！
天火继续燃烧着混沌，哪怕他主修火系法术也承受不了，他挺着脊背跪在地上，背上伤痕累累，可他咬碎了牙也不肯哼一声。会津看得着急，他既不想炆灿受伤，更不想重晏死在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这是西姮旧居啊，她如果还在，怎么可能会想看到这一幕呢？
他忍不住喊了一句：“炆灿！放过混沌吧！”
“不！”已经杀红了眼的炆灿断然拒绝。她向天伸出右手，九重天立刻电闪雷鸣，有天雷被她引到右手。会津认得，正是她在昆仑墟练成的天雷地火！她火红的眼睛狠狠瞪着地上的人，咬牙切齿地说：“受死吧！”她挥手斩下，从九重天请的天雷立刻秉万钧之势而下，和她的天火一齐狠狠地劈在了重晏身上！
一切都结束了。
炆灿喘着粗气，待烟雾散去，她定睛一看——
最后那招天雷地火并没有劈在重晏身上，他跪在那里，脊背笔直，而在他头上，有把扇子。正是那把扇子，帮他挡住了最后的杀招……
会津红了眼，忍不住低头擦眼泪，是的，是姑姑以前用的东西。她许久许久没拿出来，他都快忘了。
重晏不明所以，他仰起头查看，在看清那扇子的一瞬间瞳孔睁大，面如死灰。他颤抖着手，去抚摸悬在空中的那把扇子——
……
“您的两仪扇呢？”
“两仪扇乃逆徒所赠，我不想看见，就扔了。”
……
他已经麻木掉的心又撕心裂肺地痛起来。她为什么不丢掉呢？把所有东西都丢掉吧，把这么多年的感情都丢掉，把无数的责任也丢掉，哪怕只丢掉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她都不会用这种方式离开他。
他把两仪扇抱进怀里，第一次当着会津炆灿的面哭得撕心裂肺。
炆灿不明所以，她这次涅槃后年纪还小，从来没见过这个。她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会津，后者向她沉重地点头，她便能肯定了。那扇子是从西姮旧居中自己跑了出来，又见重晏那死灰般的脸，猜也能猜到□□分了。
她心痛到无以复加，好久，她仰头哈哈大笑：“姑姑，这人把你害成这样，你居然还护着他，你都不在了还护着他……”她抹了一把眼泪，恨恨地瞪了他很久，然后跑开了。
那人在原地跪了许久，像是石化了的雕塑。会津心想随他去吧，他这样和死了有什么两样。等他晚上去打扫庭院时，重晏果然不见了，反而是炆灿去而复返，坐在石阶上两眼放空，呆呆地看着眼前，不知在想什么。
他心里难过，也默默地坐到了她身边，陪她一起发呆。
炆灿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默默流泪，她一只火性的凤凰，居然有这么多眼泪：“会津，都一年了，这一年我跟做梦一样，总感觉不真实，你说，你说我就信，姑姑是真的死了吗？”
会津无言以对，只能揽住她的肩膀，默默地点头。
炆灿把脸埋得更深，很快他的肩膀就被打湿了。
他们在原地枯坐许久，等天亮之后，炆灿不见了。整座轩辕山，居然只剩他一个人了。会津原地发了一会儿呆，便开始打扫旧居。完了以后觉得无事可做，索性把整座山都清理了一遍，连人迹罕至的子峰都没落下。
会津隐约记得，一年前重晏就是在这个地方接受了一百零八道天雷。原本整个峰顶几乎被削平，一片焦黑寸草不生，一年过去，会津站在原地有些愣。旁边的石头上，有字，而且这字迹看上去，像是大罗金仙、天尊佛祖这类的高人刚刚留下的——
生灵有所栖，凡人有所依，广厦庇寒士，明月朗照之。
……
琰姬几乎找遍了整个四海八荒，终于在东海尽头的荒原冰川里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她沉着脸，把藏在石窟里的小天狗拖了出来。许久不见，它枯瘦如柴，皮毛打结，有一只爪子废了。它圆滚滚的黑眼珠子防备地瞪着琰姬，咬着牙呜咽。琰姬冷漠地俯视它，最后狠狠地踹了它一脚、把它踹得老远：“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偷我的文渊舍利塔！当年说好要给我当一百年坐骑，居然敢躲起来。你胆敢欺瞒到本座头上？！”
瘦弱的天狗几乎站不起来，琰姬盯着他死死咬着的牙，冷笑道：“你是自己张嘴把东西吐出来，还是我把你的牙一颗一颗敲碎、让它自己掉出来？”
小天狗浑身战栗，可他没得选，只能含泪张嘴，把一直含着的东西吐了出来。
是初月的影子。
西姮死去的那天，他在赶往山顶的路上摔断了腿，他拖着残腿一直跑，可是还是来不及见西姮最后一面。结果，他趁着初月的影子还没消散，把它吃了下去。难怪它骨瘦如柴，为了保存这个影子，怕是这一年都没张嘴进食过。饶是冷漠如琰姬，也略有动容：“我师妹也许没有教会你绝世武功，但是她教会了你一颗赤子之心。”
然而下一秒，琰姬只看了月亮影子一眼，就一脚踩了上去：“可是这也只是虚妄的影子罢了，迟早有一天会消散，何必执着？”
小天狗充耳不闻，它死死盯着地上的月亮影子。琰姬正要抬手去抓他后颈，无意中多瞥了一眼脚底，眉头一皱：“这是——”
她没理会挣扎的小天狗，弯腰去观察被踩在脚底的影子。观察许久，她蓦地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居然让你歪打正着了。”语罢，她一边捞起地上的月亮放在手心，一边环视了一圈，叹道：“当真是天意吗？这地方居然很适合。”
然后她匆匆找了方圆十里，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合适最满意的地方。她在万年未化的雪地里徒手劈出一个巨大的冰窟窿，然后一伸手，掌心出现了一只有着深刻纹理的巨大灵芝。她把这带有异香的灵芝按在冰窟窿的墙壁上，又把藏着的月亮影子放在了灵芝上。
她对着这只灵芝念念有词，小天狗一直在她脚边翘首以盼。只见她念着念着，那影子居然渐渐悬空，最后变成了飘在空中的一抹光！
天狗能感觉到，那团微弱的光芒里，有个温暖的元神。
它喜出望外，琰姬难得地擦了擦汗：“没想到啊师妹，这初月的影子陪了你这么久，居然真的有你的元神碎片。”
她低下头，对着天狗说：“这九转灵芝草是三界难得的灵物，可以生死肉骨。她的元神只剩这一点点碎片了，肉身又和元神一样难以恢复，依我看，至少要五十年把元神养成，再五十年养出一个肉身。这颗灵芝草应该够她死而复生了。”
小天狗热泪盈眶，琰姬却话题一转，冷笑道：“你开心什么？就算她能再生为人，也再也记不起任何往事了，她再也不记得你了。你还欠我一笔债没还呢，现在就跟我回昆仑墟。”
说罢伸手又要捉它，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三两下避开了她、径直跳到了那团光芒下，仰头冲它叫了两声“汪”。琰姬诧异，那光芒似有感应，竟真的缓缓落下来、正好落到它的眼前。
它泪眼朦胧，那光慢慢地靠近，靠在它的额头上，它闭上眼，与光温存了一刻，最后咬咬牙，这次终于跑向了琰姬。
琰姬早就等在洞口，等它一出来，她就在冰窟窿门口下了个结界，只要是有元神的生灵，都不得靠近这个窟窿一步。这样就能确保没有任何妖魔鬼怪和元神碎片抢灵芝了。
琰姬还说：“把它和这样重要的宝贝放在这荒山野岭，确实有些危险，你每年回来看它一次吧！”她忽然一笑，“既然前程往事都不记得了，以前的旧名也就此弃了吧。你临终前还惦记抷中月，不如就叫‘初月’好了。”说罢她本来想坐天狗回昆仑墟，只是一想到它这样瘦弱，实在没法坐，只能作罢。
他们刚一离开，这万年的冰川又刮起一阵刺骨的寒风，冰碴混着雪在原地乱滚一圈，很快就一点痕迹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