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年关将至,近来我妊娠反应明显,终日恶心想吐甚少进食,害得佑礼是左怕右怕。天气一冷,我只能时刻呆在房里,生活实在无聊得紧。
某一日,四福晋给我送来安胎的补品,当时我正在房里刺绣,见到她不知有多欢悦。
“福晋怎么来了,快快请坐。”
“之前没来得及看你,今日过来看看,你一切还好吧?”她坐到我的对面。
“多谢福晋挂念,我别的都好,只是胃口不行,吃不下多少东西。”
“好好调养会有改善的,切要保持心情愉快。”
我点头笑道:“福晋身体也还好吧?”
“我终日是个废身子,谈不上好与不好。”
“王爷呢?”
听说佑祺因身体不好停下了生辰庆贺,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王爷身体好了许多,我这颗心也算是落地了。”
“那便好,福晋这段时间辛苦了。”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她看向我的眼神极其诚挚。
“什么事,福晋请说。”
“虽说王爷的身体是好了,可他成日萎靡不振,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里。我想遍了无数办法也没有用,所以想请你帮帮忙。”
“有什么是我能帮的上的?”得知佑祺状态不佳,我生起了一种不安的情绪。
四福晋求我道:“你能去看看王爷吗,我知道你和王爷交好。”
“不是我不愿意帮忙,只是这会有用吗?”
“我先谢谢你了,过几日我让人来接你。”她面色一喜。
三日后,四福晋以游园为名约我相聚,地点设在昀熙阁。
眺望这一汪碧波,我一扫多日来的沉闷,心境开阔了不少。
“这么快就来了。”
我回头对四福晋一笑:“福晋怎么不多穿件衣?”
“今日没前几日冷便少穿了一件,倒是你,衣物可备足了?”
出门前有佑礼千叮咛万嘱咐,我只差没把衣箱拖来。
“临行前又披了件衣才出门,福晋放心。”
“王爷去宫里办事得一会儿才回来,你先随我在屋里坐吧。”
我四处打量昀熙阁内的陈设,本想随便拿本书看,却无意发现珠帘外摆放着佑祺那把古琴。抚上弦轻轻一拨,琴音低沉浑厚,让我回想起佑祺当时弹琴的场景。
“你在做什么!”
身后骤然传来一声低吼,我转身看去,见到不远外的佑祺面有愠色,目似剑光。
“王爷怎么就回来了,妾身以为还要一炷香呢。”四福晋连忙迎上去。
他不理会四福晋,直勾勾地盯着我,冷声责问:“你刚刚在做什么。”
我不明白我触碰了他哪条底线,不知所措地道:“我看到你之前弹的那把琴摆在这里,便随手拨了拨。”
“不要乱碰。”他示意一边的侍女,“把琴收起来。”
做了错事惹他生气,我低着头道歉:“我不知道那琴有什么来由,若有不敬还请见谅。”
“你怎么来了?”
“是妾身邀七福晋来游园的。”四福晋走过来解释。
我笑呵呵地道:“福晋邀我来赏风景,没想到四爷也在。”
“她身体不方便,以后不要再邀请了。”
“没关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多出来走动走动也好。”我当个没事人似的摆摆手。
他踱步走到窗台下,冷淡地道:“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不好向老七交代。”
以前他一直称呼佑礼为七弟,如今不带好意地直呼老七,可见他的状态着实不怎么好。
“我自己会多注意的。”顿了顿,我试探地问,“四爷可以随我走走吗?”
他回头看了看我,已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我带你去花园走走吧。”
走在萧瑟的小径,四周静如死寂,我跟在佑祺身后偷偷地观察他。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像是蒙上了一层黯淡,清浅的眉目多了几分不常有的冷然,好似万事万物皆与他无关。
“看出了什么吗?”
我移开目光,耸肩道:“和往常一样,看不透。”
走到梅林,原先稀疏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种起了梅树,朵朵红梅,片片幽香。
“怎么想起种梅花了,以前不是没有的吗?”我摘下一朵梅花。
“为了纪念一个人。”
“愿意说说这梅花背后的故事吗?”
佑祺负手立于亭檐下,任衣袍随风刮起,幽深的眼眸里漾起一丝柔和的涟漪。
“那是我第一次下江南。”
似是回想起某个不可触碰的伤痕,他皱起眉头,轻叹着道来:“他是巡抚家的儿子,因能力突出随我一起办事,我与他性格志趣相合,久而久之产生了异样的情感。”
他停了下来,似在给我喘息的时间,我虽大吃一惊,却也能理解这份不易的感情。
“不是谁有这样的缘分,也不是谁有这样的勇气。”我一声感慨。
“你竟不感到意外?”他讶异地回过头来。
“爱与是男是女无关,只与那个人相关。”我微笑着问,“后来呢?”
双眸失去光亮,他愁眉不展地道:“后来汗阿玛知道此事,以他的性命威胁我,我不得已和他断绝了联系。”
原来佑祺多年来的淡然是因此而生,也因此成结。
“那他后来……”
“时隔多年,汗阿玛还是放心不下,派人杀了他。”佑祺的嘴角挂着冷笑。
心下又是一惊,只是这回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后无奈地道:“毕竟不在常人能接受的范围之内,皇上的初衷也是为了你好。”
“斩草除根,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他痛惜地闭上了眼。
这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从他脸上读到悲伤。
“节哀顺变。”我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
佑祺走下台阶,来到梅树下哀伤地道:“建府后我种下了这片梅林,在得知他的死讯时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那现在怎么又想起种梅花了?”
北风呼啸而过,吹散了满树红梅,也摧断了有情人的心肠。
佑祺落寞地行走于灿烂的梅花间,我留在亭内,只觉凛冽侵骨,遍地哀凉。
他沿着梅林走了一圈,回到亭边时道:“为了纪念我们的曾经。”
斯人已逝,唯有这点点红梅还在缅怀昔日的美好,替人垂泪。
“活在当下往前看,他一定不希望你沉迷在过去。”我走到他的身边。
“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那双静无波澜的眸子匆匆掠过一抹阴狠,那狠意毅然决然,让我不由心生畏惧。
事实证明,他果然在往前看。除夕家宴上,他一改颓废消极的状态,以和颜悦色的姿态示人,捕获不少人心。
从前那个淡若清风的佑祺回来了。
家宴后,我随嫡福晋回府,在西一长街偶遇佑祎和妍姝。
佑祎扶着妍姝轻言细语,见到我后笑道:“怎么是你?”
难得见到二人和谐的画面,我快意地问:“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妍姝勉强一笑:“我身体不舒服,爷送我回去。”
见佑祎已转变了对妍姝的态度,我放宽心地笑道:“看到你们两个好,我也算是放下心了。妍姝,最近身体怎么样,孩子还好吧?”
“好着呢,你也还好吧?”妍姝的神色不太自然。
我点点头道:“好不容易才没多大反应,你身子弱,要好好调理身体。”
“你的身体也没比我好多少。”妍姝牵住我的手。
考虑到还有嫡福晋在场,不能让她等太久,我暂时与他们作别。
待离得有一段距离,我听到嫡福晋在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他们能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我尚未发觉其中的不妥。
直到半个月后,我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元宵节那日,我与嫡福晋和孟淑进宫向皇上皇后及裕贵妃请安。
后殿内,裕贵妃一脸笑地问我:“近来身体如何,没少受苦吧?”
“谢娘娘惦记,檀溦一切安好,不过是前段时日有点反应。”
裕贵妃喝了口茶笑道:“这再正常不过了,好好养着就是,我可是等着你的好消息呢。”
“娘娘放心,檀溦一定好生注意。”
裕贵妃放下茶盏,另问:“我听说文韵大病了一场,如今可好了?”
“已有些好转。”嫡福晋回答。
“那孩子便是有身子时落下的病根,檀溦你要多保重自己的身体。”
“是。”
“文韵那里,诚悦你多帮衬着点。”
“妾身明白。”
退出后殿,我在下台阶时有意退到最后,被孟淑讽刺道:“你肚子里毕竟是王爷的孩子,我还没狠毒到这个地步。”
懒得搭理她的挑衅,我向嫡福晋辞道:“姐姐,我还有事就不跟你们回去了。”
“画屏,好生伺候你家主子。”嫡福晋转身即走。
扶着我往前走去,画屏问我:“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事。”
除夕家宴回来后,我对那日妍姝的反应一直耿耿于怀,当时没多细想,这几日思来愈发觉得不对劲,便临时起意想去西一所看看她。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来到妍姝的房间外,见浣凝垂手候着,我忐忑地上前问她:“你家福晋在房里吗?”
“我家福晋人在房里,不过眼下不方便见客,福晋还是回去吧。”浣凝低下头。
联想到前些日子的古怪,我把浣凝叫到角落,低声问她:“你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才好帮你家福晋。”
“福晋一直没有告诉爷她有喜的事,被爷发现后爷大发了一通脾气,差点就要休了福晋,福晋今日和爷又吵了一架。”
她竟过的如此不顺心,是我害了她,害得佑祎误会她知而不报。
“那她人还好吗?”我担忧起妍姝的近况。
“自从那日后,福晋便把自己关在房里,也不好好吃饭,都快把我们急死了!福晋,您好心劝劝我家福晋吧!”浣凝跪下哭出声来。
我扶她起身,强笑着道:“你放心,我会尽力的。”
想出一计,我随而问她:“你们厨房在哪里?”
做好她爱吃的点心,我来到房外叩门。
“妍姝,是我。”
里面无人回应,我提高声音地问:“妍姝,你开开门好不好?”
任凭我如何叫唤,房里都毫无动静,我慌起神来,着急地让浣凝找人来撞门。
小太监拿凳子一把撞开房门,我急匆匆跑进去,见到妍姝已然倒在地上,手边茶盏碎了一地,衣衫后摆有被血浸湿的痕迹。
“妍姝,你怎么样,快醒醒啊!”
命浣凝去请太医,我让其他人帮忙把妍姝扶到床上躺好。
见她面无血色,嘴唇发白,我焦躁地在里间走来走去,心神不宁。
画屏上来安慰我:“十一福晋会没事的,你别心急,小心自个儿的身体。”
我作深呼吸状,自言自语道:“她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太医来了!”
太医诊后,我在帘内焦心地问:“太医,她人怎么样了?”
“十一福晋体弱,怀胎本就不易,又长期忧思在内,气结于心,此番不慎跌倒,孩子没能保得住。好在发现及时,否则连福晋也会有性命之忧。”
长期忧思……到底是这段孽缘害了她。
我无力地闭上眼,叹道:“辛苦太医了,浣凝,让人随太医去抓药。”
待屋内归于寂静,我坐到床沿握住妍姝纤弱的手,泣不成声。
“是我害了你啊……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赶快醒过来好不好……”
“小心身体啊。”画屏劝道。
“是我对不住你和你的孩子,都怪我……”我伏在床上,止不住地落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突然被打开,佑祎来到我的身后,意外地道:“怎么是你?”
我抬起一张哭湿了的脸看向他,冷冰冰地反问:“那你以为还会是谁?”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见他无愧疚之心,我一气之下起身,愤怒地诘问:“你怎么对得起她?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随我来到外间,却沉默着不做任何解释,我百思不解地高声道:“我还以为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你该对她有所改观,没想到你居然还是这样!”
“我并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
一番说教换来他轻飘飘的一句推脱,我气得发抖道:“她不过是怕你生气才没敢告诉你,你不好好关心她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在知道以后咄咄逼人!”
话一说完,我怒得往后一趔趄,他忙伸手扶住我,低着声音道:“当心自己身体。”
愤然地隔开他的手,我筋疲力尽地道:“我就不劳你费心了,你好好对她吧。”
旋身的一瞬间,大脑气血供应不足,我猝然两眼昏花,心力交瘁地往下倒去。
再醒来时人已回到灵犀阁,佑礼合眼靠在床边,我开口唤他:“佑礼。”
他急促地睁开眼,见到我后大舒一口气。
“你总算醒了。”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我用手撑着缓慢坐起,自责道:“不好意思,又让你担心了。”
“担心还好,只要不是惊吓。”他抱住我惶恐地道,“说好不让我担心的,你说话不算话。”
“这回是我错了,你罚我吧。”我轻拍他的后背。
“十一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作为妍姝在京城的唯一朋友,我岂能置之度外,只是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一世,他们的结还得他们自己去解。
接下来的这几个月,我还是多为自己和孩子过吧。
我依偎在他怀里,答应道:“都听你的。”
“今天怎么这么乖啊?”
“我每天都很乖的,你今天晚上不要去栖梧堂吗?”
“今天好好陪你。”他对我的前额一吻。
一辈子那么长,有他陪在身边倒也不觉得岁月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