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萋萋满别情
“你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一天。”耳后传来一声讥笑。
我回过头,戒备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孟淑冷道:“好好的怎么突然想通了,我还想多看几场好戏呢。”
我向她逼近,冷眼相看,也没什么好口气。
“就一夜之间想通了而已,白让你期待了。”
“劝你一句,好自为之。”她阴冷地一笑,大有想与我争吵的气势。
“我也奉劝你一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从头到尾,我都没想明白孟淑对我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这般深切。
等我回到前厅时,大家已陆续入席,皇上见我归来一问:“还不到一个时辰,怎么就回来了?”
佑礼抢过我的台词:“诚悦刚才身体不适,只好下次再请教了。”
“下次可没这个好机会了。”皇上就座,同佑祺聊起天来。
“那便是子臣没这个福分了。”佑礼悄悄与我对视一眼。
回首时,我恰巧注意到佑祎落寞的眼神,他这是怎么了,今天竟有好几次失神。
宴席过后,皇上仍是意犹未尽,佑礼派人请来宫中的戏曲班子,在对面戏楼临时表演。我陪在皇上身后无意间听安亲王提到默含的婚事,只是戏曲表演过于嘈杂,未能听清细节。
又过了两日,我才知道皇上的用意。
由于科尔沁方面的要求,这场婚事须提前到夏秋举行,经钦天监多次测算,婚期最终定于八月初八。八月十五故乡明,而默含只能独自一人在辽阔的草原举头望月。
夏季的紫禁城沉闷得仿似暴雨将至,燥热难耐,任凭多少绿豆冰汤也无法缓解。
出乎意料地,佑祎竟主动向皇上请奏,预备提早娶陆妍姝过门。夏日酷热难当,可还是有人沉得下心向前生活。皇上自然不会反对,将此事正式搬上议程,听小德子透露,怕是在默含婚事后不久。
各自生活在各自的圈子,才算没浪费资源和光阴。
我本想高高兴兴地送上新婚祝福,却被佑祎的古怪表现弄得无所适从。
那日早朝退后,他和十三阿哥一同来御书房找皇上议事。宣见之前,我给他们二人上茶,在我走到离他仅两步远的位置即要放下茶盏时,他突然起身坐到另一边。见此我只好再摆一次,而这次他毫不客气地隔开我的手,自己端下茶盏。
在场并无其他人,我本想直接问他几句,谁知遇上皇上宣见,只能等到他出来以后。
一柱香后,他走出御书房,我跟在他身后小声唤他:“佑祎。”
他却没停下来,仍旧继续往前走,我小碎步追上堵到他前面,疑惑地问:“你今天是怎么了,没听见我叫你吗?”
他也不搭理,只是一味地盯着我看,好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顿了一下,试探地问,“莫非你还在为陆妍姝的事耿耿于怀?”
他把迷离的目光集中到我身上,却是极冷的,不带有一点温度。
“你就这么希望我娶她?”他横眉冷对。
我不明白他为何又提出此事,努力地解释:“这件事我们南巡的时候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这次也是你主动提出要把婚事提前的,我不知道这其中——”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希望我娶她吗?”他粗暴地打断我。
“娶不娶她选择权在你,与我无关。”
还在纳闷他为何忽然间性情大变,我忧虑地问:“你要告诉我我才能想办法帮你解决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微闭上眼,嗤笑着说:“是我自己痴人说梦,怨不得别人。”
转眼间,他又变回那个让人陌生的模样,一声哂笑:“不关你的事,不必操心。”
来不及开口多说一句,他轻薄的蓝色衣衫如风刮过我的身侧,徒留一地冷意。
眨眼便是八月,这几日合宫上下都在为默含出嫁蒙古精心准备。经过几番斟酌,皇上定下默含的封号为“和嘉”,其良好寓意,足以体现皇上对她的器重与喜爱。
前一日,默含来乾清宫拜见皇上,当时我正好走开,因而错过与她和好的机会。不想让自己留下遗憾,我下定决心主动去朝福宫找她长谈。
碧溪阁内,默含斜靠在桂花树下读书,我悄然而进问她:“在看什么呢?”
她也不意外,抬起头打量我一眼,慢悠悠地道:“在看诗经,你要看看吗,我记得你爱看这些。”
我走到她身后低头一看,见是秦风小戎篇,脱口吟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你觉得这句如何?”她回头看来。
“你是在考我诗词鉴赏吗?我每次做题总把握不好大意,你还是别问我看法的好,免得我误人子弟。”
“我也没比你好到哪儿去,七分总是要扣掉一半。”她放下书卷,轻笑出声。
“老实说,你不觉得每次老师出的题目都特别偏吗,他们是存心不让你看懂。”
“你小心我跟老师告状。”
我笑着坐到一边的台阶上,不以为意地道:“随你的便,我想你没这么无聊。”
她没有接我的话,另道:“好久没写试卷了,你想不想念?”
沉如石堆的各科试卷,迎面扑来的道道难题,密如星火的模拟考试。不知不觉间,高三的过往已远离我数年,倘若现在给我一份考卷,我定然是记不得那些晦涩难懂的数学公式和多如牛毛的史地政常识。
物是人非的感慨浮上心头,我怅惋地回道:“以前觉得烦心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倒也美好,只是这辈子怕是没机会了。”
“我很怀念以前读书的时候。”她平淡的话里暗含涟漪。
我起身摘下一枝桂花,强笑着道:“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如果给你机会,你愿意回去吗?”
把桂花枝拿给她,我摇头笑道:“干吗总说些不切实际的话,白让自己难过。”
“你和我不同,自然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回去或不回去,对你来说都是天堂。”她盯着那枝金黄色的桂花,强颜欢笑。
她还是在恐惧几日后的婚事,惧怕孤身一人在草原的无边寂寥。
“默含。”我抚上她的肩膀,柔声安抚,“别再想了,放轻松点。”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又能怎么做?”她失声哭着问我。
我无力地从身后抱住她,实在想不出任何可以起到安慰作用的话。
如果是我,我真的会疯了的,绝对做不到像她现在这样镇定。
那日,我并未和她提及有关蓝祁的事,也没有询问或解释其中的误会,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陪她回忆往昔。她虽未说出口,可我知道她原谅了我,终于放下了对我的误解和偏见。
惋惜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和她谈天说地,便要目送她远走,和她作别。
从初四起,我这两日总是昏昏沉沉,连没个精神劲儿。本以为是过多操劳外加失眠所致,没想到病情却有加剧之势,渐渐地,就连原先普通的上茶工作也完成不了。画屏和半夏为此焦眉苦脸,却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是依照感染风寒的药方叮嘱我每日服药。
是药三分毒,风寒药效还未发挥,我便晕倒在了茶房。
如此昏迷不醒数日。
醒来后的一瞬间,我头痛欲裂,嗓子干哑地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勉强伸出手拍醒打盹的画屏。画屏见我醒来没有和我说话,匆忙地离开了房间,再一抬眼,出现在眼前的是佑礼。
“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他快步走到我床前。
我乏力地摇了摇头道:“你运气不错,正好赶上我醒来。”
“你要是不醒,我便一直守在那门外。”抬手试了我的体温,他安心地大松一口气,“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前几日真是凶险。”
恍然意识到可能昏睡了好几日,我着急地问他:“今天初几了?”
“已经十二了。”他拿来一件外衣把我裹紧。
那默含岂不是已经走了?
我急忙便要下床,被他一把抱回强行摁住,他生气地问:“病还没好,你急着是要去哪里?”
敌不过他的力气,我心急地问:“和嘉公主是不是已经出嫁了?”
“你就为了问这个?她虽然已经出嫁,可人还在京城,过几日是要回访的。”
远嫁公主会在婚后第九日回访皇宫,额驸于宫门前行礼,公主可进内廷看望。
即使她还会回来,只怕也难得见上一面,我们终究还是错过了那句抱歉。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病倒了呢!
“在想什么,说来与我听听。”他轻拍我的脑门。
“恐怕我还没说完就已经渴死了。”我朝他翻了个白眼。
他替我倒来温水,温顺地问:“还要什么,要不要叫医士来?”
“你陪陪我好不好?”我放下茶杯靠在他的肩头。
“我这不是在陪你吗。”他搂过我,满足地一笑,“你可比以前更黏人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还才一年,以后有你受的。”
“以后的九年由我来创造,你再等一等。”他用力抱紧我,言语间露出忧闷。
即使和好如初,我们之间还横着佑祺和一门圣意已定的婚事,如何改变眼下的境况,走出这个困局,我只能相信他。
佑礼直到喂我喝完药才离开,我本打算在他走后补个觉,却见画屏拿着一封信进来。
“我有事和你说。”
我接过她递来的信纸,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你自己看吧。”
我卷开信纸,只觉上面的字迹有点熟悉,再一看,落笔居然是默含。
这是她临行前留给我的书信,我盘起腿详细扫视信的每一行,不放过任何一个字。
圆园:
你的身体怎么样了,听说你突然病了,我很担心却又没法去看你,只好留下信嘱咐几句。蓝祁走的时候,我确实很生气,甚至一度怀疑是你干的。同窗两年,我却这样看你实在是惭愧,对不起。
然而有件事还要你多加留意。当时我之所以和你生分,有大部分原因是盲目听信了小道消息。有人向我的侍女透露口风,说你建议皇上提前我的婚事,并且选择更远的蒙古部落联姻。后来还有人故意把一张写满你字的纸条丢在我回宫的路上,纸条内容不外乎是挑拨离间,而我居然鬼迷心窍地相信所谓的真相而不是你,再一次对不起。
在宫里,内鬼防不胜防,请多保重,来日再见。
默含
看完信后,我沉重的心情趋于安宁。
我和默含的关系总算还原,只可惜天各一方,再无叙旧的可能。
只是她信里提到的内鬼又会是谁?
画屏补充道:“你这次病倒是有人刻意为之,在你饮食里下了药。”
难怪那几日身体突然间不舒服,原来是被人所害。
“查出是谁了吗?”
“皇上龙颜大怒派人严加调查,可我们住的地方人多混杂,想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有第一次就会有下一次,如果真有内鬼,只怕防不胜防。”我的心一紧。
“前几日可把我们急坏了,到第四天,半夏急得都哭了起来,怎么安慰都止不住。”画屏握住我的手腕,提醒道,“你想想身边有什么可疑的人,自己心里有个数。”
乾清宫宫人众多,谁都有机会下手。画屏与我深交,玉簟天真懵懂,半夏品性纯良,内鬼肯定不是她们三个。至于其他人我了解的少,根本无法排除嫌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静观其变。
“总之不会是你。”我反握住她的手一笑。
默含回宫的那日,我终究没能见上一面,到底还是错过了。皇上虽然没主动问我情况,可他一直还在彻查我中毒一事,我感激他的这份恩情,故而更加用心地伺候。
九月的某一日,他把我叫到龙榻边,低声道:“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出宫前往郊外,经过一番跋山涉水,我们最后来到一片陵园。
仔细一瞧,正前方的墓碑上赫然写着“郭络罗氏文君”一行字,生于1679年,殁于1702年,这里面躺着的正是我的生母。
“我已有很多年没有来,也不知道故人可好。”
“是我额涅吗?”我轻问出口。
“是,今日是你额涅的忌辰。”
我直视着眼前这块墓碑,一时百感交集,原本以为再也无处可说的妈妈二字,却在当下换成了另一种称谓。
“额涅。”我不习惯地念出这个称呼。
“或许你对文君没什么印象,可我还是希望你能陪她聊一会儿,毕竟她是为了保护你才离开人世的,我给你们留点空间。”皇上退到后面的松柏树下。
待他走得远了,我盯着墓碑,郑重其事地道:“对不起,我霸占了您女儿的身体,所以理应称呼您一声额涅。您的亲女儿人在何处,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她应该在某个地方生活的很好,您大可放心。”
俯身鞠三个躬,我心静如水地来到皇上身边。
“皇上要去问好吗?”
皇上摇头一笑:“她看我估计都厌烦了,你代我问好是一样的。”
“阿玛是不是还没有来?”
我们到之前,墓碑上并没有祭奠的供品。
“我多年前已命他不必再来祭奠。”提起阿玛,皇上似是不悦。
我阿玛这个情敌必然是做了什么不合皇上心意的事,否则不会被剥夺祭奠妻子的权利。
“那皇上是准备回宫用膳吗?”
“不,自有另一处地方要去。”
下一处地方却是礼部侍郎家。
远远望去,礼部侍郎宅院大门外候着两位身形高大的男子,右边那位鬓发略白,身姿硬朗,想来是我那从未谋面却偶有耳闻的阿玛瓜尔佳氏伊泰。
“奴才参见皇上,皇上万福圣安!”
“不过是临时起意来你这里吃个饭,不必如此正式。”皇上缓步向大门走去。
礼部侍郎揖道:“皇上一路辛苦,快快请进。”
正厅内,皇上高坐在上,礼部侍郎等二人侍宴于下。
按照皇上之前的吩咐,我特意在这个时候进入厅内伺候用膳。
自踏进厅内的一刻,一道深究的目光便一直跟随着我,我偷偷一瞥,此时的礼部侍郎大惊失色,像是目睹了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用膳完毕,皇上笑着说道:“我听说弘霖前些日子当阿玛了。”
礼部侍郎收回盯在我身上的目光,回答道:“是,家里已经许久没有喜事了。”
“家里热热闹闹的好。”皇上喝下一口美酒。
“不知皇上今日是外出去了哪里?”
礼部侍郎无意的一句话引起皇上的不满,他隐含怒火地道:“我只是不让你祭奠,没有让你忘记!”
礼部侍郎吓得连忙跪地,惊恐道:“奴才不敢忘记,只是往年皇上去后从未来过奴才这里,因而以为是其他的事,还请皇上恕罪!”
“我今日来是想让你铭记于心,你们好好谈吧。”皇上起身往外走。
我与这生疏的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难道你是我奴恩?”那位与我有几分相似的男子兴奋地问。
见礼部侍郎的瞳孔燃起星火,我点头答是:“想必你便是我的阿珲了。”
“总算在有生之年找到你了!”男子惊喜欲狂地走来抱住我。
抱住我的男子正是我的亲哥哥,名叫弘霖,现任为翰林院侍读。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到,后退一步请安:“见过阿玛和阿珲。”
“你真的是文君的孩子?”礼部侍郎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一声喟叹,“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你必然是我的女儿。”
父女相认的戏码煽情地上演,倘若不是事先得知真相,我恐怕会为这具身体的主人感动落泪。一个虚伪的负心汉,不配我正眼相待。
瓜尔佳氏和郭络罗氏两家为世交,很早便定下他和我额涅的亲事。额涅二八年华嫁给他,两人也曾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后来因为额涅暂时没有生育,他连娶两妾。再后来他听信妾室的妖言冷落我额涅,逼她不得再抚养我和哥哥,甚至写下休书。额涅带我外出礼佛时不幸落下山崖,我因其庇佑保全性命。
想起眼前之人的所作所为,我实在是难以笑脸以对。
“见过的人都说女儿与额涅相像,不知阿玛见到女儿有没有想起额涅?”我故意挖苦他。
他失面子地一笑:“自然是有想起你额涅的。”
“那女儿就先回去了。”
“保重身体,来日有机会再聊。”
回宫的路上,皇上问我:“有和你阿玛交谈吗?”
“是。”
“我看你倒是没什么反应。”
“一个从未谋面的阿玛,谈不上有多大反应。”
皇上反过来劝我:“毕竟是你阿玛,不要太苛求了。”
“听了皇上讲述,奴才做不到对他好脸色。”我也不隐讳,直接告诉皇上我的想法。
皇上轻轻一笑:“你这不将就的性子还真是随了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