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明月照沟渠
“哇——哇——”
吐出几口残水,我无力地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神色担忧的十阿哥,还有周围黑压压的一圈人。
他见我醒了过来,大声道:“檀溦醒了!”
肺如被针扎般窒息地疼,喉咙极度干涩痛楚,使我无法说出一个字。
视线变得模糊,我感觉到有个人急速凑到我身边,惶恐地道:“你终于醒了……”
由于大脑分辨不出这个声音的来源,我干脆合上眼,不再去想外界的人和事。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既然如此,我便借机好好休息一场吧。
这一觉我睡得极安稳,梦里没有思念的人,也没有惧怕的事,只有安宁。
等双眼再度睁开,这份安宁先被我自己打破。
头仍有几分不适,我嘶哑着道:“有人吗……”
画屏来到我床边,喜道:“你终于醒了!”
终于醒了。
人只有在醒了以后,才会格外想念不醒时的美好。
她把茶杯递到我嘴边,我一口干尽,虚弱地问:“我睡了多久?”
“有两天了,太医说今夜你要是再不醒来就会有危险。”
“皇上怎么说?”
“皇上准你多休息几日,事情我和半夏会看着办的。”她扶我坐起。
勉力一笑,我动容地谢道:“每次我一病倒,总是辛苦你在一边照顾,真的麻烦你了。”
“前半夜是半夏照顾的你,我去奉茶刚刚回来。”
她每次总是这样,明明付出了许多,却也不会多说几句来换取别人的感谢。
长年累月的陪伴,她已成了我最大的慰藉和力量。
“前日是个什么情形?”呛水过于严重,以至于我现在还会剧烈地咳嗽。
她轻抚我的后背,劝道:“你昨日高烧不退,还是先好好休息吧,等精力好些了,我再细细告诉你。”
轻轻点头,服过药后,我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我在清淡的荷香中醒来,一睁眼看到的是佑祺。他靠在床尾,微微地阖眼,并没发现我已经苏醒。
不由自主伸出手向他靠近,我喑哑地唤道:“王爷。”
他醒来后对我一笑:“什么时候醒的?”
“什么时候来的?”我抽回手,恹恹而笑。
“什么时候我们的对话竟都成了问句?”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而后一叹,“还好烧退了。”
“我发烧了?”
“那日把你从湖里救出来后,你身子便滚烫得很,不是发烧是什么。”
原来是他。
心里有那么一丝异样,我笑着掩饰:“我现在好多了,谢谢王爷来看我。”
“你没察觉到有哪里不同?”他反问起我。
是那荷香。
“王爷把荷花藏哪儿去了?”我四处打量,却没见到荷花的影子。
他从我的枕头底下拿出一个香囊,含笑道:“荷花可是枕在你脑后了。”
怪不得荷香如此真切。
我把香囊放入手心,乐道:“王爷何时放的?我竟没有感觉。”
“方才来的时候放的,你在睡梦中怎么会有感觉。”
直视他明澈的双眸,我真的很想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让他解答,然而理智告诉我,他并不是那个最适合解疑的人。
又聊了会儿天,我体力有点不支,他注意到我的疲乏,关切地问:“需要再看一下医士吗,我瞧你脸色不大好。”
我略摇头道:“身子复原总要有个适应期,不碍事的,王爷若有事便先去吧。”
“嗯。”
“麻烦王爷帮我叫个人来。”
“好。”
佑祺走后,半夏急匆匆地进来,欢欣道:“姐姐,你总算醒了!”
“我要洗漱,你帮我准备一下。”
我说着便要下床,她拦在我面前劝道:“医士说你这两天必须在床上静养,不宜走动。”
“哪里这么多啰嗦。”
我推开她径自下床,先喝了几杯水,再更衣梳妆。
半夏跟在我后面,急道:“姐姐你快躺着,若是让画屏姐姐知道,我又没好果子吃了!”
“怎么,她还找你的麻烦?”我把辫子织好。
她坐到我身边,可怜地哭诉:“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画屏姐姐经常说我不好。”
“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也是为了你好。”放下木梳,我侧头问她,“皇上可是在寿宁殿?”
半夏目光闪烁地回道:“皇上刚刚去翩鸿阁了。”
翩鸿阁好像是裕贵妃的住处,我没做多想,随口问:“那皇上会在翩鸿阁用膳吗?”
“皇上没说,不过孟淑姑娘……好像也来了。”
想起那日她在湖边和我说的话,以及她对我施加毒手的恶行,我不由得后背发凉。
对那日的印象仅停留在坠桥落水时,后来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我严肃地问她:“那日我落水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她支吾地道:“我大概清楚,可是画屏姐姐不让说。”
“我有权利知道发生了什么。”
沉睡的这两日一定有事发生。
半夏起身检查一遍门窗,小声告诉我大致的情况。
每多听一个字,我整个人如同被细针狠狠地多扎一下,待听完事实真相,已是遍体鳞伤。
那日我落水后,孟淑也从桥上掉了下来,仅落在浅水区。当时佑礼和十阿哥正好经过,听到呼救声急忙赶过来,佑礼极快地救起孟淑,而我是过了很久才被十阿哥发现救上岸。
我喜欢的那个男人躲得远远的,没有任何反应,直接抱着孟淑回了荣亲王府。后来佑祺顺路来到湖边,这才把我送回房间。
往日里再多甜言蜜语也是虚无,患难时刻才最显一个人的品性与情感。他对我如此避之不及,既是对我多年来奉行的信念的否定,也是对他前后不一的行为的讽刺。
找不出任何词语来形容我此时的感受,我像是再度溺水般难过得直喘气,转瞬后开始呼吸困难,失去力气向后倒去。
半夏被吓得跳起来,慌忙扶住我,着急道:“姐姐你怎么样?还能看到我吗?”
“你……把我……扶到床上……”我的意识模糊起来。
她使劲托住我不让我倒下,小心地把我挪回床上,我伸手在枕头下乱摸,很快摸到那个香囊。
拿出香囊用力一吸,荷香盈满鼻尖,我的气息随即得到平缓。
“吓死我了!”半夏后怕地直揉胸口。
待气息恢复平稳,我拿开香囊,乏力地道:“你去帮我……请一下医士。”
还好佑祺有先见之明,事先帮我在香囊中混入安神凝气的药物,这才幸运地躲过一劫。
躺在床上,我尽力不去想刚才半夏说的事实,努力让自己回想一些昔日快乐的场景。残忍的是,那些快乐的场景有一半与佑礼相关,偌大的回忆空间,我一时竟无处可躲。
医士速速赶来,询问了情况后再一把脉,讲道:“本就溺水时间久外加发烧,倘若再遭受刺激,很有可能诱发哮喘。不过这只是一时现象,并无大碍,我多开一副药就是。”
半夏随医士去药房拿药,服了药后,我头脑晕沉地进入梦乡。
梦里一片光亮,唯有前面不远处一抹黑暗,我奇怪地上前一探究竟,却发现那是个人。
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回过头来,一脸哀伤地注视着我。
不知为何,一看到他那张满是愁容的脸,我便不觉落下泪来,霎时间,经历的所有悲戚情景一一浮现。当佑礼的容颜出现后,那人变成一个黑影渐渐缩小,直到被无尽的光亮吞没。
双眼睁开后,眼前出现了那个我不想见的人。
“你来做什么。”我吐出几个冰冷的字。
他垂眸看过来,温和道:“还好吗?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移开目光,冷道:“我没事,你走吧。”
“你这个样子怎么会是没事?”他握住我的手,面露忧色。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才算是没事?”回头看向他,我起了高腔。
“你别任性好不好,我有我的无奈。”他一声浅叹。
任何词语形容我我都可以接受,除了任性。
不想与他辩解,我漠然地道:“你有你的无奈,我也有我的坚持,这并不矛盾。”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坚持什么?”他握在我手上的力道突地加重。
你坚持你的伟大宏图,坚持为实现你的宏图布下一步步计划,而我只想卑微地守住自己的原则,守住那份本就飘摇的感情,这难道也有错?
我拉开他的手,失望道:“每个人都有坚持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坚持?还是你认为我不过是个奴才,不配拥有坚持?”
“你为什么就不能和我好好谈?”
再看向他时已分不明是何心情,我只会一句冷笑:“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
他深邃的眼眸里装满了困惑与痛心,语气也低沉下来。
“究竟是什么横在了我们之间?”
是身份和地位,是这个人那个人,还是我们普通得仍会被世俗打败?
答案是我们。
要在一起的是我们,要分开的也是我们,我和他个性不同,世界观不同,正是这一个又一个由此产生的问题横在了我们之间。
他沮丧地站起来,哀叹道:“究竟是从何时起,我们之间竟隔了这么远的距离?”
我惘然地闭上眼,不想再去思考他抛出的问题,因为就算我们探讨出了问题所在,也很难回到从前。
画屏当值回来,听说半夏私自把消息告诉我,还引发我哮喘,气得训斥了半夏一顿。我却不认为半夏有何过错,她只是把我应当知道的事实如实告知。
“现在已经好了吧?”画屏端来汤药。
我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摇头一笑:“还行吧,马马虎虎。”
“半夏这孩子先前不觉得,最近是越来越毛躁了。”
“她这个年纪难免的,先前也许是和我们还不太熟,所以表现得谨慎一些。”我放下药碗,诚恳地问画屏,“你们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并未避开我的眼神,善意提醒我:“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太过固执并不是什么好现象,在宫里经营的这几年,我的性格也磨练了不少,不知道便不知道好了,也没什么关系。
关于我落水一事,我之后没再多问,直到病好后有一次无意地听墙角。
那日我从外面回来,回房时路过玉簟的房间见房门没有关紧,本想着顺手帮她关上门,不料听见房内有人提到我的名字,而下一句是“荣亲王也没有相信那姑娘的话”。
隐隐感觉此事与我有关,我放轻步子凑近一听,只听玉簟在和另一宫女交谈。
“那个孟淑姑娘坏得很,本来荣亲王救了姐姐要把姐姐送回来,结果被她拦着没法动,最后还是襄亲王帮的忙。”
原来他才是脑海里那个朦胧的身影,竟是我错怪了他。
“可恶的是,孟淑姑娘一口咬定是姐姐推她入的水,荣亲王左右为难,却也没有把事情告诉裕贵妃,反倒是她自己恶人先告状。”
“她怎么能这样,欺负我们姐姐人好吗。”大概一辨,说话的应该是明湘。
“裕贵妃知道后大发脾气,荣亲王没办法只好向皇上禀明情况。”
“那荣亲王说了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这件事画屏姐姐再三嘱咐过,你可千万不能让姐姐知道了。”
听到她们摆动凳子的声音,我飞快闪回房间,愤懑地思考起她们的谈话内容。
之前以为孟淑是个大家闺秀,如今看来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她先是故意将我置之死地,见我大难不死,又故意挑起裕贵妃与我的矛盾,让佑礼从中为难,好让她坐收渔翁之利。
不知不觉地,我竟走入了她有备而来且精心设计的圈套。顺着一想,佑礼也不过是她圈套中的一枚棋子,同样被细心算计。
对孟淑的仇恨之情难以言表,我立下誓言,终有一日要报仇雪恨。
再过几日是佑礼的生辰。由于没有听他的解释,仅片面相信旁人所言,以致两人为此吵架,我打算在他生辰当日向他道歉。
六月十七那日,生辰宴于后湖边举行,出席宴会的除了皇上皇后和裕贵妃,还有其他几位阿哥。听说他事先会去后湖查看宴席的准备情况,我趁机溜到附近想堵他一程。
来到宴会地点,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莫非情报有误?
在我预备打道回府时,他及时现身,昔日丰神俊朗的容颜有几分憔悴。
“怎么是你?”
也许他未曾想过我会主动找他。
我凝视他的眼睛,真挚地歉道:“对不起。”
他意外地道:“好端端地,为何说这样的话。”
“之前是我误信传言,曲解了你的好意,所以特意来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生气。”
“我还是头一回见你如此正经。”他的眼眸渐起光亮。
知道他已经接受我的道歉,我浅笑着说:“你还是如此的瞧不起人。”
他扬手笑道:“我可没这么说,你别把话赖到我身上。”
我收起笑意,慨然道:“误会既已解开,那我和你也算是可以释怀了。”
“为什么释怀?”
“为我们的不成熟,为我们曾经的美好。”
“我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向我走近。
意味着人生的初恋,意味着第一次真心付出。
不想再让无意义的话束缚彼此,我兜圈子地反问:“你说的是当初还是现在?”
“我知道答案了,其实你不必这样顾忌。”他明知道我心中所想,却也没挑破那层纸。
“有时候,人并不是为了答案才顾忌。”
向他福身行礼,我转身离开,忍住了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
我顾忌的是人,而不是那个冷冰冰的结果。
千落原本计划夏天后启程来京,然而行程突生变故,由于母亲近日卧病不起,她需要近身照拂,来京一事推迟到明年春来。这样一算,白白多出半年的时间。
没想到有人却比我还心急。
某日下午,十三阿哥来寿宁殿觐见,退下后,他专程找到我,漫不经心地问:“你可知道陕西巡抚家的女儿何时进京?”
隐藏许久的八卦神经被他挑起,我强忍着笑问他:“十三爷何出此言?”
他闪烁其词地回答:“我生辰她送了我礼物……我是想等到时候她来了,我好回赠她。”
“原来十三爷是做这个打算啊。”我有意停顿,慢吞吞地道,“不过十三爷可要失望了,书仪姑娘近来不会入京,只怕得到明年了。”
他脱口而出:“为何?”问完又觉得自己显得主动,脸红起来。
“姑娘的额涅突患疾病,姑娘须得侍疾,因此来京的时间延迟到了年后。不知十三爷可还满意奴才的回答?”
他红涨着脸道:“我没让你说的这么清楚,你只须说明重点。”
“这已经是重点了,莫非十三爷还想知道书仪姑娘别的情况?”
“你!”他羞怒得竖起指来。
“巡抚大人给皇上的信里并未提及这些,十三爷若是感兴趣,可以等姑娘来后细细询问。”
他别扭地一挥衣袖,丢下一句“我懒得和你说”后逃之夭夭。
今日这般光景,使我好奇起明年春来千落进宫后十三阿哥的奇妙之旅,恐怕精彩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