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闻君有两意
自摆驾回宫已有数日光景，皇上忙于处理先前落下的政务，一时不得空闲。乾清宫来往人多，我也忙碌起来，以至于忘了拜访宫里的一位好友。
那日大雪初停，宫人们还在忙着清扫宫殿附近的雪迹，蓝祁和欣然款款而来，表面上是求见皇上，实际是专程过来找我。
在外廊遇见她们，我多少有些意外，反应过来后请安：“婉嫔娘娘金安，苏常在万福。”
“起来吧。”
蓝祁屏退侍女，留下我们三人沉默地互看彼此。
“好久不见，你瘦了。”
蓝祁一笑：“这么久不见，你还胖了些。”
“在我们面前，你不需要这样的。”
听她故作豁达地开着玩笑，我竟觉得有几分可怜。
欣然也道：“有些事，还是看开点的好。”
“你们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自己每天在干什么，有了这婉嫔的位子，还怕别人欺负我？”蓝祁往前走了几步。
一宫主位能带来荣耀，但得不来真情。她明知自己与皇上情浅，却还是忍不住自哀，怀着一颗卑微之心乞求皇上怜爱，至少公正以待。
帝王不欠任何人感情，他是维系后宫天平的操纵者，情爱于他们而言不过云烟。
“相信我，皇上这几天国事繁忙，还没来得及处理后宫的事。”
如此苍白的借口，连我自己都不信，更何况是此刻敏感的她。
其实昨天下午皇后已将蓝祁滑胎一事呈报于皇上。在听完事情的前后经过后，皇上只是问了一句“婉嫔近来如何”，便让皇后先把此事搁到一边。
之前蓝祁尚还可以以太后过世皇上无暇顾及为缘由自作安慰，那她现在又该找一个怎样的理由说服自己？
蓝祁一声冷笑：“是我太看得起自己了，人家从来就没把我放在心上。”
“蓝祁，皇上他——”
我试图握住她的手好缓和她的情绪，而她疾快地躲开站到另一边，安静地望向又开始下雪的灰白的天空，声音遥远得好似从天边而来。
“你们说我是不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为什么我的两个孩子都离开我不要我？就算我不配拥有爱情，难道我连当妈妈的资格也没有吗？”
欣然上前扶住她，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是孩子没有福气，你别再多想了。”
“你还喜欢皇上吗？”我不合时宜地问。
欣然忙对我使眼色，让我别提起那个人，我却不管，再问一次：“你还喜欢皇上吗？”
蓝祁没有回头，冷淡地道：“天长地久和曾经拥有，你说我更希望得到哪一个？”
“蓝祁，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我叹息一声，随又劝道，“帝王情本就凉薄，你还是看开些的好，早点抽身出来吧。”
我本不愿当面挑破蓝祁心存的那丝侥幸与期望，可是若再不说实话，只会对她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尽管话很难听，我也必须要说。
“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念想吗？”
她回头看向我，一双水灵的眼眸蓄满泪水，其声悲戚，似在抱怨我的冷言冷语，以此宣泄长期以来内心的哭楚。
“长痛不如短痛，我这是为你好。”我放柔语气。
“我现在已经很好，还能好到哪里去？”她擦去眼泪，神色黯然地转身离开。
欣然想追上去，被我一把拉住。
“让她去吧，清静一会儿对她有好处。”
欣然同意地点点头，感叹道：“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居然为了皇上把自己……”
“感情这种事说不准啊，当局者迷。”
我和欣然并肩立在廊下赏雪，她断断续续告诉了我事情的原委。
自我们北上巡视离京，皇后便开始调查蓝祁滑胎一事，起初并未有所进展，直到流景发现有人在蓝祁的饮食起居方面动了手脚。经过严密调查，嫌疑基本锁定于宝贵人宫里的琴扇，她是宝贵人的近身侍女，受的自然是宝贵人的指使。
这女人居然如此狠毒，三番两次加害蓝祁，还不忘把我拖下水。她真是想法奇特，竟然想要拿我当替罪羔羊，也不知道我是哪里惹了她。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多亏流景细心，使得她们的诡计露出了马脚。
琴扇不打自招，瓜尔佳氏只得承认她的罪名。考虑到此事涉及皇家子嗣，皇后决定把处置权交由皇上，对瓜尔佳氏施以禁足的惩罚。
上个月她诞下一名女婴，本指望母凭子贵，然而皇上根本不领情，不但没解除她的禁足，反而颁下将她的亲生女儿转由蓝祁抚养的圣旨。
一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夺走，落入敌对之手，一个丧去孩子，却要奉命抚养仇人的孩子，皇上这一招实在太残忍。
所以蓝祁才崩溃了。
她以为皇上至少会念及旧情，谁知皇上或出于同情怜悯，或只为惩治瓜尔佳氏而将痛苦再度施加于她，这样的冷漠决绝，就是爱慕再深的人也承受不住。
刚才是我误会了她，她本就一肚子怨气，我偏还一个劲地泼冷水。
不过我相信她，不用太久，她定能走出现在的困境。
只是我也许应该做些什么来弥补我的无心之失。
夜里，皇上心情不错地在御书房临字，我把茶点搁到书桌后斗胆进言。
“皇上，奴才有一事想向皇上启奏。”我跪到书桌前。
“哦？”皇上放下毛笔，抬头笑道，“平日里你不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说吧，让我听听你有何见解。”
“奴才不敢。”我垂下头开口求道，“还请皇上收回将十公主交由婉嫔娘娘抚养的旨意。”
本以为他会忽视我的提议，而他略作思考后问：“是她这么说的？”
“婉嫔娘娘是什么性格，皇上想必十分清楚。以娘娘的性子，她只会谢主隆恩，断然不会说个不字。”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昂起头直视皇上，带着怨怪的语气道：“娘娘二度丧子，皇上难道忍心再伤害她一次？”
他把目光移去别处，半晌后叹道：“是我大意了，你说的没错，这一年多来她的确不好过。”
我迷了心窍地脱口便问：“皇上近来为何改变了对娘娘的态度？”
这个问题困扰我许久，作为他们感情的半个见证人，我浑然不觉这其中出现了什么差错。
皇上并未怪罪我，反而回答了我的疑问：“如果轨迹发生了偏离，哪怕偏的远了也要及时纠正过来。”
他对蓝祁的宠爱一开始确实是别有用心，可后来长期的相处所带来的难道只有枯燥和后悔，全无一星半点的美好和感动吗？
“倘若这轨迹偏离得恰如其分，又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每个人，每件事，都应该遵循他该有的轨迹，否则便会失衡。”皇上挥笔写下一个均字。
我下意识地反问：“那纠正轨迹的人，可有想过受其影响之人的感受？”
一直轻言细语的我突然声音高亢，被皇上投来的一个锐利眼神吓得身体一抖，自觉不妙地连连请罪：“奴才一时情急口出狂言，还请皇上恕罪！”
“你往日沉稳惯了，难得见你情急一次。”
皇上走到窗台下推开菱花窗，一股寒风飕地吹进暖阁，寒暖交汇，让人渐乎清醒。
我被冻得一个激灵，皇上不怕冷地迎风立于窗前，苦笑着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没有你们吹捧的那么圣明，这些年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皇上恕罪，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无妨。”皇上回过头笑了笑，“倒是你，心思愈发剔透了。”
“奴才每日侍奉皇上，深受皇上熏陶，心思哪敢愚钝？”我松了口气。
他啧了两声：“这乾清宫有他们几个拍马屁就够了，我还想耳朵舒服点。”
“是，奴才遵命。”
见话题走偏，我记起还有正事没妥，又提着胆子问：“皇上，那奴才刚刚的建议您认为如何？”
“你说的不无道理。”皇上唤来徐公公，“你等会儿去告诉皇后，十公主的事另作安排。”
徐公公明了皇上的意思，拖长声音问：“那宝贵人？”
皇上沉思片刻，厉色道：“宝贵人瓜尔佳氏，以下犯上，谋害皇嗣，心肠歹毒，然念其诞育公主有功，降为答应，禁足于钟粹宫，十公主转由珺贵人抚养。”
瓜尔佳氏落得如此境地，全因她的贪婪与妒忌。十公主交由珺贵人抚养也好，有珺贵人的照顾和八公主的陪伴，她的人生想必会更阳光。
徐公公领命退下后，我磕头谢恩：“奴才叩谢皇上隆恩！”
“跪了这么久也该起来了。”皇上关上窗户坐回龙椅，执笔写起字来。
“皇上，奴才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要珍惜身边的幸福，这看似容易，其实做起来难。人生漫长，奴才不希望皇上因为失去月亮而错过星星，这样对您太可惜，也对星星太无情。”
我并不意欲在皇上面前说教，只是想作为旁观者，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皇上停下笔，淡淡地道：“等下不用换茶了。”
我说的那段话，不知道皇上有没有听进去，事已至此，接下来如何发展全凭他们二人。
这一点，我做到了和蓝祁心灵相通。虽说有些事她不曾和我提起，可她心里作何想法我再清楚不过，而皇上并不理解，他高估也低估了蓝祁。
蓝祁的温善从来只面向与她交好的人，对于仇人，她做不到，也无须做到。压抑已久的冤屈和不甘会转化成无穷的恨意，这对十公主对皇上都会是致命的打击。表面看似柔弱的蓝祁，狠起心来怕是无人能敌。
好在此事就此了结，蓝祁不必受此折磨，没有爱情却能守住安宁的生活也算是劫后欣慰了。
手上拿着她遣人送来的字条，简单的谢谢二字，姑且可以让我相信这是她新生活的起点。
这几日西北前线频传捷报，皇上高兴地撂下政务，临时起意前往宫后苑一赏仲春之景。
浮碧亭前有一两株杏花已经开得很好，虽比不上盛时的繁密，疏疏落落，倒别有一番味道。站在亭内远望前方花景，清新的花香盈动于鼻尖，使得抑郁几日的心情好转起来。
“皇上再多披件衣裳吧，白日里风还是挺大的。”徐公公拿来一件披风。
皇上摇摇头道：“无妨，我觉得吹吹风也不错，总比整日待在屋里来得对身体好。”
“皇上说的在理，可也要顾及龙体，切莫感染了风寒才是。”皇后走进浮碧亭，向皇上行礼，“妾身参见皇上，皇上万福圣安。”
“皇后起来吧。”皇上让皇后坐下，关心地问，“我听说你近来身体抱恙，如今可是好了？”
“多谢皇上关心，妾身身体已无大碍，请皇上也要多多保重龙体。”
“最近后宫事务繁忙，皇后辛苦了。”皇上系上披风。
“处理后宫事务是妾身职责所在，皇上言重了。”
“前阵子的花朝节还顺利吗？”
“托皇上的福，一切安好。妾身与诸位姐妹一同祭拜了花神，后来还采集了百花制成花糕，皇上吃着味道可还好？”
“你们费心了。”皇上尝了块藤萝饼，转而问皇后，“我听说那日多罗隆的女儿进宫了？”
皇后一笑，仿似要说什么喜事：“皇上说的可是太常寺卿的长女？年前皇上说要给七阿哥纳侧福晋，前段日子妾身便和贵妃聊了此事。”
我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从头到脚泼了一身冷水，本还不错的心情霎时跌入谷底。
他的反应没有骗我，他真的要纳侧福晋了。
皇后继续往下说：“花朝节那日，妾身做主叫了那孩子过来，确实是个聪明活泼的姑娘。”
“辛苦皇后了，还要操劳老七的婚事。”
“七阿哥叫妾身一句皇后额涅，他的婚事妾身自然要多关照，怕只怕妾身处理得不合皇上的意。”
“人选之前就已经定好了，这件事我放心交由你处理。”
尽管内心是一万个不愿意再听到任何有关侧福晋的消息，可皇后总是时不时地提一嘴，对此我除了保持理智面带微笑，尽量不显露异样，却是别无他法，只能任由那些细密的言语如利针扎进心脏。
越是故作淡然，胸口越是钻心般地疼，莫大的压抑感从天而降，似要严实地裹住我，不让我有任何喘气的可能。
皇后为难地道：“可是七阿哥……妾身怕他不愿意。”
皇上不在意的一笑，如同冰棱有力地击碎了我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过是纳个侧福晋，老七也不小了，才毓珩一个孩子。有些事情他们也会有疏漏的时候，我们作为长辈要替他们考虑到。”
皇后领会地点头道：“妾身受教了，此事定会让皇上满意。”
过了会儿，皇后又问：“妾身打算生辰那日再把那孩子叫来，皇上觉着可好？”
皇上想了想，笑着应下：“这样也好，以后我便无须察看了。”
轻描淡写的一段对话简单粗暴地绑架了佑礼的生活，没有协商，没有探讨，一切全凭长辈做主，他竟连反对的权利也无。
心下的苦涩暂且不顾，我第一次对佑礼起了同情之心，高高在上的阿哥远不如平民百姓自在。皇上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便能弹指间改变他们的生活与命运，何况这不算什么大事的婚姻。
他知道我在乎这个，所以不愿意告诉我，而我还较劲地想要极力展现自己的大度，殊不知是伤人伤己，苦了自己也难为了他。
可如何会不在乎？我始终视他为生命的光亮，如今这点光亮不再照耀我一人，我该何去何从，如何维系这段几经波折的感情？
知道此事后，我便开始有心搜寻那名女子的消息，她今年多大，品性如何，为了这些信息，我竟还私下传纸条让蓝祁帮我打听。我多想从别人口中得知那只是一个品性不善、才艺不精的女子，可那个名叫孟淑的姑娘才德俱佳，具备古代女子诸多优良品格。
然而这不是重点，震惊我的是她背后的身份，她是裕贵妃的侄女。
古人重视血缘，尤其是在讲究血统纯正的皇宫，将娘家适龄少女嫁进皇宫，是众多妃嫔在孩子婚事上的首选。不论其他仅凭此点，这女子便已是嫁定佑礼了。
这使我又一次地厌恶起自己的身份，倘若我不是一个宫女，而是朝中大臣的千金，当下局面会不会有所改善？
虽然事已落定，可我想知道佑礼的想法，他是会心有不满，还是无奈而欣然地接受？
可笑的是，我几乎见不到他人。
自浮碧亭那日后，我格外留意各位阿哥的行程，说白了是想掌握他的行踪，好让我能寻个机会和他说上话。事与愿违，我一次都没有遇见他，所谓的行踪真假难辨，等同无用。
时间一晃而过，他竟像是从我身边蒸发了一般，毫无音讯。而我三番两次问求十阿哥，他都绕着圈子含糊不清，分明是不想让我得知佑礼的近况。
刚开始我还有精力四处打探，到了后来却是心寒得只能放弃。他若不想见我，不愿让我知道他的行迹，我又能如何？
郁闷了两个月后，千秋节终于到来。由于太后崩逝不久，且皇后素来崇尚节俭，今年的千秋节照旧停止行礼筵宴，仅是后宫嫔妃和几位皇子围坐在坤宁宫用膳。
皇上批阅完奏折不疾不缓地从乾清宫出来，途径交泰殿时遇上奉嫔。许久未见，奉嫔倒是丰腴不少，气色瞧着比原来好了许多。
“妾身参见皇上，皇上万福圣安。”她远远地俯身行礼。
皇上扬手一笑：“你怎么也赶着这个时候？”
奉嫔以为皇上是在怪她赴宴过迟，连忙请罪：“妾身出来时临时有事耽搁了，并非有意对皇后娘娘不敬，请皇上恕罪。”
“我不是这个意思，梓溪你误会了。”
奉嫔羞惭地一笑：“妾身谢皇上谅解。”
“你终日待在延祺宫也无趣，还是多走动的好。”
“多谢皇上挂念，妾身明白。”奉嫔停下脚步歉道，“妾身方才差人回宫取样东西，怕有不妥得在这里候着，还请皇上先行。”
皇上未曾多想，只道：“那你速速前来。”
“妾身恭送皇上。”
我悄悄回头望向奉嫔，凉风里，她的身影格外寂寥。居于深宫多年，只因太久没见皇上过度紧张而言行失礼，这其中究竟隐藏了她对皇上多深的感情。
有种情意，浅淡却又深沉，浮于表面的不过冰山一角。
随皇上一行进入坤宁宫，一股暖风迎面而来，放眼望去，诸位妃嫔衣着朴素地跪于席间向皇上行大礼。皇上在宝座坐定，我站在他身后服侍用膳。
盥洗过后，我接来手帕替皇上拭手，不经意抬眸间，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映入眼帘。
女子羞答答地和身旁的裕贵妃言语，她左前方的男子时不时回头一笑，那笑容正是我暌违已久的温暖。
心慌意乱中手帕悄然落地，带走了皇上宽厚手掌的体温，也带走了我强颜欢笑多日的最后一丝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