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忆江南
这几日,宫里又多了一重热闹。自腊月二十四起,皇上出入宫每过一门,便燃放爆竹一声。永和宫离乾清宫不近,能依稀听到附近响起的爆竹声,蓝祁表面不说,可我知道她一直在等待那一刻。
二十六日下午,爆竹声清脆地响于永和门外。
蓝祁迅疾从炕上起来,斗篷也没穿径直站到屋外等候。看了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于心不忍地把“皇上不一定是来看你的”这句话憋了回去。
还好皇上是来看她的,不然按她那个等法等下去,要不了半个时辰,皇宫便会产生今年最后一桩命案。
见蓝祁候在廊下,皇上加快步伐走来,一把握住她的手。
“你怎么出来了,若是感染了风寒可如何是好。”皇上责备的话语里尽是关心。
蓝祁摇头笑道:“妾身无碍,皇上一路辛苦了。”
“这点脚程算不得辛苦,倒是难为你在外面候着了。”皇上回头责问我,“身为奴才,怎么没有伺候好贵人?”
“奴才自知有错,还请皇上恕罪。”
蓝祁急着解释:“皇上,这不干檀溦的事,是妾身执意要出来的,她中途有阻拦妾身。”
“罢了,你起来吧。”
“奴才谢皇上恩典。”我起身退到一边,手心发汗。
挽着皇上进屋,蓝祁关切道:“皇上先坐下来喝口热茶,妾身给您揉揉肩膀吧?”
“你怀有身孕,我怎么舍得让你辛劳,快些坐下吧。”皇上反手扶住蓝祁,摇了摇头。
“皇上,太后娘娘凤体可还康健?”
“都是我的不是。”皇上叹了口气,自责道,“太后原本在昌华园静养,今年执意要回宫陪我过年,车途劳累,回宫后身体就不适了。”
蓝祁细声慰道:“皇上不要自责,太后娘娘回宫不过是想和皇上您团聚,她不会怪您的。”
“我上午见过太后,她老人家指名想要见你。”
“真的?”
“等过了元旦,你再去看望太后吧。”皇上夹了块点心,细嚼慢咽。
除夕清晨,蓝祁本应与其他几位妃嫔陪皇上共进早膳,由于昨夜突降大雪,皇上体谅她路途辛苦,特派人来命她好生休息。然而蓝祁一点也不领情,她撅起小嘴直生闷气。
“皇上这是体贴你,今天事情多,你休息好了,等会儿才有精神不是?”
她想了想后,喜滋滋地老实躺回炕上。
古人的规矩不是一般的多,先是皇上和宫眷分别诣慈宁宫向太后行辞岁礼,再是皇后及宫眷诣乾清宫向皇上行辞岁礼,后是宫眷们诣承乾宫向皇后行辞岁礼。
三个仪式下来,蓝祁已经有些吃不消。
“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要不先去我宫里休息片刻?”静嫔察觉到蓝祁的异样。
蓝祁嘴唇发白地点点头,我扶了她坐上仪舆随静嫔去钟粹宫。经过一番休整,她的面容缓渐恢复气色。
“你若实在不舒服,我去和皇后娘娘说一声,待会儿的宴会就别去了。”
蓝祁无力地摇头道:“妾身休息会儿就好了,不能让皇上和皇后娘娘操心。”
“那你好好休息,时辰到了我再叫你。”
申酉之交,众妃嫔前往乾清宫,依次就位后站立在宴桌旁等候。小半个时辰后,伴随着宫廷音乐,皇上入乾清宫升座,后妃们恭敬行礼。
礼毕,蓝祁颤巍巍地坐下,难受得始终没有动筷。
同桌的佟贵人忧道:“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有什么事千万不要硬挺。”
蓝祁笑了笑,拿起银箸勉强吃了几口。
家宴菜肴丰富,大鱼大肉难免油腻,蓝祁平时吃的清淡,加上今日劳累,怕是吃不了多少。好在有承应宴戏助兴,又有其他妃嫔一人一言轮流上攻,皇上倒也无暇发现她的异常。
“你好歹也吃点点心,这道带骨鲍螺入口即化,味道不错。”
蓝祁瞥了一眼,没兴趣道:“以前我很是喜欢这类东西,现在怀了孕倒不怎么爱吃了,你不用管我,我回去让檀溦做些小点心就是。”
此时宴席上奶茶,我接过后递给蓝祁,让她多少喝一点。
喝过奶茶,太监宫女撤下宴席摆上酒膳。一轮进酒过后,再喝果茶,家宴进入尾声。
“再坚持一会儿,回去就好了。”
怕蓝祁失去重心往下跌,我使力搀住她,佟贵人也跟了过来,好心帮我送蓝祁回宫。
匆忙向佟贵人道谢,我转身叫灵鹊去请太医,蓝祁抓住我的手,额头冒起冷汗。
“不要去……”
“现在是该考虑这些东西的时候吗?”顾不上身份,我大声对她一喝,而后放缓语气地劝道:“贵人,你已经累了一天了,让太医看看,奴才才放心。”
半晌后,太医速速赶来问诊。
“贵人身体怎么样?”问诊结束,我把太医请到明间。
“贵人今日奔波身体有些劳累,不过不打紧,开副方子即好。”
“那有劳太医了。如眉,送送太医。”
“太医怎么说的?”我一回里间,就听到蓝祁着急的声音。
“刚刚不是还犟着不让叫太医吗,现在知道担心了?”
掀开帷帐坐到床沿上,我放轻松地一笑:“没事,太医说孩子挺好的,你放心。”
蓝祁流下眼泪,语无伦次地道:“那就好……我好怕……怕他不要我了……”
我揩掉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大过年的快别哭了,孩子没事就好,你也不要自责。”
蓝祁扑进我怀里,哭着哭着睡着了。看着她熟睡的模样,我心生怜惜,惟愿她的一片真心没有错付。
为了她的身体着想,我第二日清早摸黑前往承乾宫向皇后禀明来意及缘由,皇后听后二话没说免掉了蓝祁的一切行程,嘱咐我对她好生照顾。
回永和宫时,蓝祁已经起床。待她洗漱梳妆完毕,我端上热乎乎的饺子,喜道:“贵人快尝尝今年的第一口饺子!”
蓝祁尝了几口后随我来到明间,灵鹊她们齐声道贺:“奴才谨贺贵人新年新喜!”
“你们也是,新年新气象。”
蓝祁向我一示意,我随即给大家发钱,他们拿了打赏乐呵呵地行礼退下,我又扶了蓝祁回里间坐好。
“我已经帮你推掉了所有事,你好好休息一下,过几天还要去见太后。”
“谢谢你。”蓝祁抬手抱住了我。
“我们之间讲这些岂不伤感情?你只要身体好就好,我累一点没关系。”
陪她在房里做做刺绣,练练字,一天很快过去,仿佛外界的喧嚣从未存在过一般。
经过两天调养,蓝祁的身体得以复原,因而正月初三照例去承乾宫请安。
“妾身谨贺皇后娘娘新年新喜。”
皇后气色红润地笑道:“多谢林贵人吉言,身子可是好全了?”
“谢娘娘关心,妾身身体已无大碍。”蓝祁蹲下身赔罪道,“元旦未能参加朝贺和家宴,妾身自知有罪,还望娘娘饶恕妾身的失礼。”
“你这是为何,快快起来,宫里过年礼节不免繁冗,你既有身孕,皇上和我又岂会在乎这些?”
“多谢娘娘体谅。”蓝祁浅浅一笑,坐到末尾。
“林贵人前日没去可是个遗憾呢。”僖嫔笑道。
蓝祁放下茶盏笑问:“不知妾身错过了什么热闹?”
淑妃犹带不满地讲道:“前儿个家宴,皇上一时兴起命众位姐妹表演,当中最惊喜地可要数宝常在了。”
就是当下,她也不忘揶揄蓝祁一句:“林贵人你没去真是可惜,我还想再听听你曼妙的歌声呢。”
“淑妃娘娘过奖了,妾身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蓝祁回头瞥宝常在一眼,好奇地问,“不知宝常在表演了什么,让众位娘娘如此难以忘怀?”
皇后赞道:“宝常在唱得一首好曲儿,歌喉虽不及林贵人你,倒也另有一种风韵。”
原来这才是淑妃拼命挖苦蓝祁的原因。
“皇后娘娘千万别这样说,妾身那是班门弄斧。”
“你啊,就是太谦虚。”皇后笑了笑,没再多言。
宝常在被众人冷在一旁,心有不甘地涨红了脸。
片刻后,皇后对蓝祁说:“我差点忘了件事,太后娘娘早就想见你一面,只是这几日身子不大好,你过两日去拜见她老人家吧。”
初五那日上午,蓝祁盛装前往慈宁宫拜见太后。
仪舆停在永康左门外,蓝祁下座后正好遇见裕贵妃,她对蓝祁一笑:“你今日第一次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怕你有所畏惧,叫我过来和你作个伴儿。”
“有劳娘娘了。”
“无妨,我整日待在宫里也是无聊,还是来陪太后说笑的好。”
慈宁宫内,宫女撩开门帏,拂面而来一阵暖流,夹杂淡淡的药香。太后着常服卧于暖椅,身旁有两名婢女侍候。
其中较年轻的一位见我们来了,笑着禀告太后:“太后娘娘,您看看是谁来了?”
太后搀着婢女的手慢慢坐起,面容略带疲意。
“原来是裕贵妃,坐吧。”轻瞥蓝祁一眼,太后问道,“这位是林贵人吧?”
“妾身恭祝太后娘娘圣安,愿太后万寿无疆。”蓝祁上前一步行礼。
“起吧。蜀葵,上茶。”
我扶了蓝祁坐好,见裕贵妃笑着说:“您身子可好些了?这些天怪让妾身担心。”
太后摇摇头道:“人老了,就是活动一下也累得不行,辛苦你们来看我。”
“您这是哪儿的话,我们巴不得天天过来伺候您老人家。”
“有你们多走动,我在这宫里也不算无趣。”
太后和裕贵妃一人一言,蓝祁毫无接话的机会,只是含笑地看着,时而点头回应。
就在我以为太后已经遗忘了蓝祁时,她突然问一句:“林贵人近来睡得可好?”
“谢太后娘娘关心,妾身近来一切安好。”
“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你过来?”太后不苟言笑。
“妾身不知,还请太后明示。”
“款冬。”太后侧头道。
款冬端来一个描金木盒,太后扬手让款冬将木盒呈给蓝祁。
“宫里这几年少有皇嗣诞生,你为皇上做的一切,我有所耳闻。”太后终于有了笑容,“过些日子我便要回昌华园,这个平安锁就当是我送给你保平安,希望你能顺利诞下我们爱新觉罗家的子嗣。”
“谢谢太后娘娘,妾身一定努力,还请您保重凤体。”
“有些事皇后不一定照顾得过来,你身为贵妃,要尽该尽的职责。”太后看向裕贵妃。
“妾身铭记于心。”
太后扶额道:“我有些乏了,你们跪安吧。”
走出寝殿,外面正飘扬下起今年的第一场雪。
站在廊下,裕贵妃仰望天空淡然地问:“瑞雪兆丰年,林贵人,你喜欢雪吗?”
蓝祁抬眸远眺,沉静地道:“雪是好东西,妾身很喜欢。”
“林贵人保重身子,我先回宫了。”裕贵妃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蓝祁后离开。
裕贵妃走后,我和蓝祁又赏了会儿雪才打道回府。
回宫后,她打开木盒欢喜道:“你说太后是不是很喜欢我?她送的这个东西好漂亮哦!”
以细小红宝石点缀的纯金平安锁,能不漂亮?
我帮她把平安锁系于胸前,拿来铜镜。
“带着更好看。”
她乐淘淘地在铜镜前左照右照,而我心里却渐生出一丝凉意。说到底,她们在乎的不过是蓝祁的肚子,与人无关。以关怀和赏赐之名做半违心的事,或许才是皇宫的真实。
新年伊始皇上政务繁忙,未曾有时间看望蓝祁,蓝祁也忙着和各宫娘娘联络感情,后宫一片其乐融融,唯独延祺宫主位奉嫔游离于外。
初十那日,枕妆跑来找我。
“檀溦,我家主子有请。”
“奉嫔娘娘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居然劳烦姐姐亲自过来。”
她对我一笑,也不解释来意,我交代了灵鹊急忙随她去延祺宫。
殿内极静,香炉氤氲而出轻淡的苏合香气,奉嫔专注地持笔立于书桌前。
“不用行礼了,快来给我磨墨。”
我微一福身,来到她身边着手磨墨。
良久,她低声地问:“你认为我的字如何?”
我仔细瞧了几眼,答道:“娘娘的字极好,只是——”
“但说无妨,我不会怪罪。”
“只是少了几分灵气。”
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奉嫔出身江南,碧玉之年,姿色超群。困于深宫多年,曾经的青涩灵秀,早已被名为后宫的车轮倾轧殆尽,如今的她,又怎会如二十年前那般,一颗赤诚。
她盯着前方的雕花屏风,轻笑道:“你眼倒是不浊。”
我放下墨锭抬头望向屏风,那上面绣的淡墨山水,不知寄托了奉嫔多少故乡情结。
“你去过江南吗?”
我点头道:“江南很美,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看不出来你还懂诗词?”奉嫔轻声一叹,“那里的确很美。”
“奴才懂得做些桃酥饼,想来可以一解娘娘的愁思。”
她走到屏风前,伸手抚摸那片山水,目光似月柔和。
“若能轻易解开,便不叫愁思了。”
“娘娘,奴才不懂那些大道理,只知道凡事终会消散,人不能因为这些短暂和自己置气。”
“高月皎洁,只是不知道十一有没有这个福气。”奉嫔回头看来,嘴角微微上扬。
“十一爷福寿绵长,娘娘多虑了。”
她笑了笑,无奈地道:“你都不知道我说的什么,竟也随着话来了。”
我的确不明白她所指何意,可主子发话又不能不回,只好打起官腔来。
“算你还知个礼数,不愧于皇上疼爱。你回去吧,我乏了。”奉嫔转身坐到炕上,神色归于淡漠。
她向来深居简出,是从何得此论断的,更何况皇上也不疼爱我啊。
还未走出昭华门,只觉背后有双眼睛在跟着我,我别过头去,久别重逢的喜悦登时涌上心头。
我往回走到他跟前,抑制不住兴奋地道:“奴才给王爷请安,王爷万福!”
“起来吧。”
他的语气虽然平淡,可我轻易捕捉到了他眼底的忻悦。
这小子,在我面前还装什么矜持。
我嫣然一笑,想让他看到我最欢跃的笑容。
“怎么会在这里遇见王爷,王爷这是要往哪里去?”
“不准你在别人面前笑。”他却板起个脸。
大概一琢磨他的歪理,我很快了然于胸。
“王爷放心,奴才的笑容只会为你一个人绽放。”
“前几日的礼物,你可收到了?”
这宫里难道还有你送不到的地方?
我拂开衣袖,把手伸到他面前,展示道:“在这儿呢。”
他握住我的手腕认真地端详,满意道:“戴在你腕上果真好看,你觉得怎么样?”
“好是好看,可我更喜欢那个项链。”
佑礼急得直想打我,佯怒道:“我送你的东西,哪样不好看?”
“我开玩笑呢,你别生气,说真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碰巧有事来这边,正好看见你出来。”他突然正经起来,“你去延祺宫做什么?”
“奉嫔娘娘找我有事,看来我还得感谢她给了我这个机会。”
他却皱起眉头道:“以后离延祺宫远点。”
我虽不理解他的用意,却也知道他断不会无故这么说,因而听话地点了点头。
见他一直盯着我看,眼神灼热得直教人脸红,我想起他刚刚说有事,着急地问他:“你不是还有事吗,还不快去!”
他拍拍后脑勺,憨笑道:“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保护好自己,我会在原地等你。”走近一步,他牵住我的手。
迟钝的泪腺瞬即开启阀门,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措手不及地替我拭去泪水,像对小孩子那样哄我:“好好的怎么哭了,听话,除了保护自己,还要记得想我。”
“你快去吧。”我转过身来,不想让他看到我的不坚强。
“还是你先走吧,我看了你走才放心。”
两人推来推去的,到时候若是被人发现才大事不妙。
想到一个好招,我浅笑着说:“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我和你同时往相反的方向走,看谁能不回头。”
他得意地一笑:“好,看来我赢定了!”
同一时间,我和他分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还没几步,我就没骨气地想回头了。今别后,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我想仔细地看清他,牢牢记住他的模样。
再多看他一眼吧。
我悄声停住脚步,回过头去,发现他也正回头看向我。那一刻,我们默契地笑出了声。
灿烂的笑颜里,那些美好记忆的碎片正一片片拼凑完整,拼出我和他未知却透着光亮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