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星如雨
万寿节在浩荡的群臣朝贺及赐宴中开始，紫禁城处处洋溢着喜庆，连我们小宫女也可以换上浅红色的衣衫沾沾喜气。
今日是皇上寿辰，穿戴自然更为细致，礼节断不能出错。午睡过后，我们忙活起来给蓝祁梳妆打扮，补习礼仪知识。蓝祁皮肤白嫩，一袭雪青色织银丝木兰花纹锦袍衬得她肤光胜雪，以金银珠花妆点，美目流转间更是明艳动人。
酉时前半个时辰，我和灵鹊随同蓝祁赶赴乾清宫。这是我进宫以来第一次得见乾清宫，远远仰望乾清宫金黄的琉璃瓦，整个人顿时激起一丝不小的亢奋。
走进龙光门时，乾清宫檐下正起中和韶乐，众人无不庄严肃穆，迫得我暂时收住这心潮澎湃的情绪。
殿内金碧辉煌，摆设精美，宝座前设金龙大宴桌，左侧地平，面东坐西摆皇后筵桌，妃嫔席桌分列左右。蓝祁位于西边第四桌，与珺贵人同座。
今日多了好些面孔，都是素日未曾见过的。仔细一看，嫔位以上妃嫔皆着吉服，头戴钿子，气派非凡。
蓝祁出门时微抱恙，一到乾清宫先向皇后禀报至偏殿休息。
酉时整，殿外中和韶乐又起，正是皇上驾临。
皇上头戴夏吉服冠，内着明黄色龙袍，外着石青色四团正龙衮服，脚踏皂靴，快步进入大殿。
“妾身恭祝皇上万福圣安！”满殿妃嫔正声行大礼。
皇上扬袖坐上金龙宝座，神采奕奕地道：“平身！”
“妾身瞧着皇上似乎心情不错。”皇后看向皇上。
皇后一身石青色绸绣金龙吉服，头戴铜镀金累丝点翠嵌珠石凤钿，胸前东珠朝珠一盤、珊瑚朝珠二盤，雍容华贵，端庄优雅。
“方才听闻了一桩好事，心情自然不错。”
“皇上说说是何好事？”
他大笑一声，悦道：“前方来报，说噶尔弼已率部进驻拉萨，老十八又立了一大功！”
“成亲王英勇骁战，正值壮年便已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此乃皇上之福也。”
“是啊，有此兄弟乃是我的福分！”皇上豪爽笑道。
俄顷，身着浅红衣衫的宫女端着膳食悄声而入，一眨眼的工夫，馔食已安置妥当。
“众位！”皇后举杯高声一唤。
妃嫔一并起身，端起酒杯贺道：“妾身恭祝皇上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皇上豪气地一饮而尽，骄傲道：“我大清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承应宴戏起，主子们入座进馔。我扶着蓝祁坐下，帮她夹了些爱吃的菜，可是她面容倦懒没有动筷。
“身体不舒服吗？”
“我看着这菜吃不下。”
“你先好歹吃一点，回去我给你弄爱吃的。”
珺贵人坐在一边好心地问：“妹妹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可能是最近吃的油腻了些，今天没什么胃口。”蓝祁笑着摇摇头。
“少吃些油腻的好，像我现在都不爱吃这些玩意儿了。”
蓝祁凑到珺贵人耳边，小声问：“对面那桌坐的是谁？好像没怎么见过。”
“她整日待在房里也不怎么出门，你自然没见过。佟贵人佟佳氏，住在延祺宫。”
“为什么？”
“身子不好呗，还能是什么原因。今天能出来已经不错了，我上次见她还是去年元旦的时候。”
蓝祁叹息一声，而后低头用膳。
方才她们只顾着说话，浑然没有留意皇上已进酒至前面那桌。
没过多久，听见皇上在问：“林常在？”
蓝祁和珺贵人立即起身出座跪拜，待珺贵人祝完寿，蓝祁拿起酒杯一笑：“妾身恭祝皇上福如东海，寿与天齐。”
“林常在今日气色不错。”
“都是托皇上的福。”蓝祁点头笑答。
一轮进酒过后，宴戏业已退下，家宴即要进入尾声。
片时，僖嫔起身一笑：“皇上今日万寿，妾身替后宫姐妹给您准备了惊喜。”
“你这么一说倒是让我好奇了，是何惊喜？”
“现在说了岂不无趣，不如皇上和皇后娘娘赏妾身一个面子？”
皇上指了指僖嫔，以宠爱的口吻道：“你啊，鬼点子太多。罢了，皇后，我们且去看看她又出了什么新招。”
皇上与皇后前后走出大殿，我和蓝祁走在队伍后面，刚出殿门听见前面一片惊呼，还没意识到发生何事，乾清宫上方就已绽开灿烂的烟火。待人群陆续站开，我们才看清楚前面是什么状况。
乾清宫前的广场摆满无数彩灯，站在殿前俯瞰，一个“寿”字强有力地冲击视觉。远处靠近乾清门的位置左右各摆放有一个巨型龙灯，流光溢彩。正中御路铺上绵延红毯，寿字中央摆设一张方桌，其上陈设有诸多物品。
“这个寿字竟是仿了我的笔迹，僖嫔有心了。”皇上龙颜大悦。
“皇上，下面还准备了惊喜，皇上下去看看？”僖嫔对皇上笑道。
“是吗？”皇上拍手笑道，“那我可不能错过了。”
皇上走下丹陛去向御路正中的方桌，众位妃嫔紧随其后经过左右通道来至御路两旁。
“皇上猜猜这上面都是什么？”僖嫔笑问。
皇上似作考虑后回道:“世上有这么多种东西，我如何猜得到？皇后，你以为是什么？”
“妾身也不知道僖嫔是何主意，皇上不妨打开看看，兴许有惊喜。”皇后摇摇头。
皇上左看右看，最后选定一个锦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件明黄色的衣衫。细细一瞧后，皇上笑着看向淑妃。
“你的绣功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淑妃没料到皇上一挑便挑中她的礼物，略是得意地道：“谈不上多好，是皇上不嫌弃妾身的针线功夫。”
“我瞧着穿在身上应该很舒服，你有心了。”
身为天子，皇上居然可以轻巧地辨别出妃嫔的刺绣，这眼力实在是厉害。
皇上又挑了两三个锦盒，里面盛的不是妃嫔亲手绣的衣服，就是一些大众的送礼品。三轮过后，他慢慢失了兴趣。
“你们送的东西都好，我都喜欢。”
这时，皇后兴趣盎然地道：“这个酢浆草结装饰的红盒子倒是可爱。”
终于轮到我们了！
皇上对皇后的提议起了兴致，拆开红盒后会心地一笑：“这想必是林常在送的吧？”
“是。”蓝祁缓缓走到前面。
皇上把盒子端到蓝祁面前，新奇地问：“你给我好好介绍这是什么？”
“皇上见多识广，妾身送的东西只怕难以入眼。妾身不才，没有淑妃娘娘精细的刺绣功夫，只懂得做些小糕点，所以擅自作主给皇上做了这道生辰蛋糕。”蓝祁抬起眸真诚地看向皇上。
“你说这是生辰蛋糕？”
“是，还望皇上喜欢。”
皇上拿过勺子舀了一口，将信将疑地放入嘴里。我七上八下地等在后面，生怕他蹙起眉头一番责问。
好在过了会儿，他和善地笑道：“你的手艺不错，我觉得这味道极好。”
还好他不嫌弃……
说到底，这生辰蛋糕其实是以凉糕为范本改造而成，上面添加少许时令水果以作点缀。蛋糕的制作手法尚未可知，一个步骤出错就会影响口感，何况蛋在宫里是很值钱的奢侈品，妃位以下的嫔妃无福享用，因此我们做不成生日蛋糕，只能做个冒牌货意思一下。
蓝祁福身歉道：“是妾身对不起皇上。”
“我看重的是心意，你有心了。”
示意徐公公接过蛋糕，皇上高声对在场众人道：“礼物我都喜欢，大家用心了。徐司明，把林常在的点心送到书房。”
皇后关怀备至地问：“皇上还要看奏折么，今日不如先休息吧。”
“我昨日落了些功课未做，今日兴致好便去把它补完，皇后无须担心。”
“徐司明，你记得提醒皇上就寝。”皇后叮嘱。
“诶，皇后娘娘安心。”
“你们都退下吧。”皇上甩袖转身回乾清宫。
“妾身恭送皇上！”
有惊无险地熬过家宴，走在回永和宫的路上，我低声向蓝祁发牢骚：“我的好姐姐，你以后千万别再整出个什么现代化的东西，我上哪儿去跟你找！”
“我这不是没办法的办法嘛，难道你要我也去绣个衣服好让别人笑话我？”她侧头冲我傻笑。
“好了好了，奴才我这条老命目前还经得起你折腾。”
“贵人您怎么了？您千万别吓我！”
前面拐角处猝然传来一宫女的尖叫，我和蓝祁听到后急忙快步赶去。
是延祺宫的佟贵人。
蓝祁蹲下身来问那宫女：“你家贵人这是怎么了？”
那宫女两眼闪烁，手足无措地回答：“想是……想是贵人的哮喘又发了……”
“身上带药了吗？没有就赶快回去拿药！”
我忙把佟贵人扶起靠到墙上，解开她的衣扣，拿过蓝祁的团扇在一旁帮忙扇风。
蓝祁急得慌道：“我的天啊，这不会出什么事吧！”
“就看老天爷保不保佑了！”
我持续在佟贵人四周扇风，焦急地等救药来。还好这里离延祺宫不远，没过太久，那宫女取了哮喘药火急地赶回来，紧忙喂佟贵人服下药丸。
药丸很快发挥药效，佟贵人气息渐顺，气色也渐渐回原，我和蓝祁这才放下心来。
“还好，还好没出事。”蓝祁扶着我站起，严肃地质问那宫女，“你既知道你家贵人有哮喘，为何不记得带药？”
那宫女吞吞吐吐道：“奴才今天是……不小心忘了……下次，下次一定记得带……”
蓝祁本还想多说几句，被我连忙拉住，她缓了缓语气吩咐那宫女：“你回宫叫几个人好生把你家贵人送回去。”
那宫女又匆匆跑回延祺宫，我和蓝祁继续陪在佟贵人身边。
片刻后，佟贵人没气力地开口：“谢谢。”
“这是我应该的。”蓝祁扶稳佟贵人，认真地道，“你以后要多加留意，我瞧着这宫女不像是马虎之人。”
佟贵人明了蓝祁话里的深意，点头答谢：“多谢林常在。”
对话刚结束，前面赶来两个太监，佟贵人被左右搀扶着返回延祺宫。
看着佟贵人单瘦的身影，我放低声音问：“你也觉得是那个宫女搞的鬼？”
蓝祁笑着反问我：“如果是你，你会这么对我吗？”
第二日，蓝祁和我说想去看望佟贵人。当我们赶到延祺宫时，佟贵人好像午睡还未起，房门外站了个模样水灵的宫女。
“林常在万福。”
并不是昨晚上的那个宫女。
“你家贵人可起了？”
那宫女甜甜地笑道：“我家贵人已经醒了，在屋里看书呢，林常在请。”
她撩起门帘，朝里间唤道：“贵人，林常在来了。”
听到佟贵人在里间回应，蓝祁进去向她福身道：“给姐姐请安。”
“林常在起吧。”佟贵人随后唤宫女上茶。
我扶蓝祁坐到椅子上，她抬头亲切地问：“身子好些了吗？”
佟贵人放下书卷，浅淡地一笑：“左不过是这个样子，已经习惯了。”
“真是不好意思，之前一直没来看过姐姐。”
“你自个儿身子也不好，何须麻烦地来看我？”
“也不知道姐姐爱吃什么，便让人多少做了点。”在我把食盒摆到几上后，蓝祁指着我道，“她的手艺向来好，姐姐若是喜欢，改日我再让她做了送来。”
“麻烦你了，谢谢你的心意。晚晴，把我平日照料的那盆玉簪花拿来。”
晚晴把玉簪花端到几上，佟贵人拨弄了几下花苞，浅笑道：“我平日喜欢种花，这盆玉簪你收下吧。”
细心栽培的花送给一个才见面两次的人，可见佟贵人为人随和诚挚。
蓝祁打量玉簪花几眼，谢道：“谢谢姐姐，那我就收下了。姐姐好好照顾身子，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嫦娥云髻玉簪斜，落地飘然化作花。犹带九天仙子气，清香冉冉透窗纱。佟贵人恰似这洁白的玉簪，含冰姿雪魄，雅致恬静。
这几夜，玉簪花开清香宜人。蓝祁兴高采烈地想把玉簪花搬进里间好时刻观赏，然而只要她一闻小会儿花香便会无故头晕，我只好把玉簪花摆回明间。
今日蓝祁起后有些不舒服，早上没有去承乾宫请安。我对她那身体已经见怪不怪，便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刚用完晚膳，皇上突然来访，一进门就笑问：“林常在不会就午睡了吧？”
蓝祁洗净手回头笑道：“皇上还没休息，妾身怎么好意思休息。”
“我瞧着你脸色不大好，可有请太医来看过？”皇上大步走来。
“不过是昨夜没休息的好，不碍事，皇上无须担忧。”蓝祁略摇摇头。
“我这几日朝政繁忙也没能来看你，你可还好？”
退下回耳房准备桂花茶，发现疏桐鬼祟地躲在角落，我从壁柜里取出晒干的桂花，随口一问：“你躲在这儿干什么？”
她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大叫一声，抬起头含糊地道：“没干什么……你可吓死我了……”
“没干什么你干吗躲到角落里去？”
加入冰糖用热水烹煮，控制火候，我回头好心提醒她：“懒得理你，只别让我再抓到你在这里偷懒。”
回到里间，我把桂花茶端上炕几，皇上看后笑道：“这是用桂花做的？”
“皇上好眼力，这桂花是檀溦前一阵子晒的，皇上尝尝味道如何？”
“这丫头做的都好吃。”皇上品了以后赞不绝口，又笑着补了句，“她这都是你□□出来的，你费心了。”
蓝祁瞥我一眼，偷笑道：“这和妾身没关系，是她自己有本事。”
“那也是你教导有方。”
不久后，徐公公在外面叫唤：“皇上，您该回乾清宫歇息了。”
皇上眉头一皱，扫兴道：“就数他每天催得紧。”
“徐公公这是关心皇上，皇上下午还有政务要处理，中午必须好好休息。”
“罢了，那我先回宫去，你也好生休息。”
我和蓝祁蹲身恭送皇上，皇上后脚一走，蓝祁便对我开起玩笑来：“你觉得我猜的准不准？不说十有八九，至少也十有四五了！”
深知她所指何意，回想起近日来的种种，我陷入无尽的恐惧中。
蓝祁今日身体有所好转，一清早去向皇后请安，路上不期遇见佟贵人。
“姐姐今日怎么出来了？”
佟贵人笑道：“林常在也是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吧，我随你一起。”
蓝祁和佟贵人一路上有说有笑，使得原本有些无聊的路程多了些趣味。
进入履和门，我们正好与从广生左门而来的淑妃打了个照面，她对蓝祁一瞥，冷笑着先进了承乾门。
“你与淑妃不和？”佟贵人问。
蓝祁不置可否地道：“和与不和，皆不受我控制。”
后殿内，皇后见佟贵人与蓝祁一同前来，意外地道：“佟贵人身子是好些了么，我可是许久没见你来承乾宫坐坐了。”
佟贵人向皇后行礼，恭敬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许久未向娘娘请安，是妾身的不是。”
“你身子好了就好，快坐下。”
裕贵妃品了品茶，带着笑问：“听说今年的选秀已到最后一轮，不知娘娘打算何时殿选？”
“就是近几日了，我前几日已经着人去了韶辉阁。”
淑妃冷不丁地来一句：“以后这宫里可就愈发热闹了。”
僖嫔嘲讽道：“宫里哪天不热闹，若是嫌无聊，可以多来陪皇后娘娘看戏。”
“宫里也是时候添些新人了。”皇后对裕贵妃平和地一笑，“届时还需要贵妃你帮忙复检留牌子的秀女。”
“这是妾身的荣幸，娘娘放心。”
妇女大会结束，我和蓝祁返回永和宫，抬头仰望东二长街上方狭窄的天空，内心突生感慨。墙内的人想出去，墙外的人想进来，又有不少如花的生命即要进入这座镀金的牢笼，永生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