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海棠珠缀一重重
春困一词果真不假，连着几日阳光灿烂，我闲来无事倚在厨房角落打盹，运气好时可以睡上小半个时辰，但若是被溶月那丫头看见，少不了一顿数落。
今日中午我待在厨房研究食谱，半刻也没松懈。申时左右，侧福晋叫我过去一趟。
“福晋找奴才是有什么想吃的？”
福晋抬眼笑问：“你可想出去走一走？”
“福晋今儿怎么大发慈悲，想要赏奴才出去透透气？”
“不过是和几位福晋商量了去宫后苑赏花，怕你无聊便问问你。”
“奴才谢福晋恩典！”如此良机，我自然不能放弃。
眼眸闪过一丝欣喜，福晋淡笑着道：“你且去准备，等会儿让碧岚叫你。”
回到厨房把落下的功课补上，我喜滋滋地赶回福晋房间，正好遇上福晋盛装出现。
走出东四所，整个人视野宽敞不少，还没到宫后苑便仿佛闻到了微淡的花草香。春光融融，和风煦暖，这种天气实在适宜户外活动。
宫后苑的花比上次来时开得更多，海棠正是灿烂，伴有桃花点缀其间，缤纷绚丽。赏花地点选在临水的浮碧亭，我们到时其他人已经在场。
“十福晋可是来了，迟到这么久，你们说应不应罚？”
说话的女子眉眼娇媚，语意刻薄，想必是大名鼎鼎的六继福晋。我在东四所没少听她的光辉事迹，上次她因为六阿哥宠幸侧室争风吃醋，明里暗里苛责侧室数回。
福晋赔笑脸地道歉：“都是我的不是，让诸位姐姐吹了好一会儿风。”
眼看原有的和谐气氛即将不复，八福晋连忙开口解围：“好了好了，六嫂要再这么念叨下去，弟妹以后可就不敢来了。”
六福晋悻悻然收场，仍不解气地剜了福晋一眼。本以为她就此作罢，谁知她扫视一圈后，愤恨的目光交注于我，带着妒意地冷笑。
“侍奉妹妹的倒是个标致人儿，一双大眼水灵灵的，保不知勾去了多少人的魂魄。”
我窘迫地跪到地上，不敢随便说话为自己辩解。
福晋表面平静，双手却不自觉地握紧，她反是一笑：“六嫂也这么认为？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也被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惊艳到了。”
直到六福晋眼底渐起不满与怨妒，我这才明白福晋此番带我来的目的。
“今日天气难得好，我们还是赏花吧。”在行将进入口舌之争前，七福晋及时打起圆场。
八福晋迅速接话：“放着这么好的景不赏，实在是不应该。弟妹你看，前面那片海棠开得可好了。”
福晋顺着望向亭外，难堪地笑了笑：“许久没来宫后苑，这花开的是越来越美了。”
“妹妹你每天守着十弟，哪还有闲情来宫后苑。”六福晋话里藏刀，极其刺耳地挖苦。
福晋脸色愈发不好，其他福晋默契地保持沉默，只一味安静地赏花。
这哪里是来赏花，分明是来吃火药的！
约莫一盏茶后，六福晋起身慵懒地笑道：“诸位妹妹继续赏花吧，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了。”
见那人走远，大家无不松了口气，八福晋轻声安慰福晋：“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她本就是那性子，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
“还是七嫂八嫂好。”福晋仍旧委屈。
“你看你，都已经成亲了，怎么还闹小孩脾气。”
“七嫂八嫂要尝尝檀溦的手艺吗，她前几日刚研究了道新点心。”福晋瞬间阴转晴，高兴地命我，“你快回去拿些蜂蜜槽子糕，顺道去前面那片采些海棠来。”
我点头答是，狼狈地逃离浮碧亭，回去拿了个保温食盒把糕点装好后匆匆出门。
绿娇隐约眉轻扫,红嫩妖娆脸薄妆。海棠开满一片，粉白迷人眼，如今亲眼得见，无不为她的纯洁静美动心。
海棠林海棠碎满一地，双脚踩在海棠编织的绮丽地毯上，内心犹若坠入花海般惬然舒怡。
觉察到身后轻缓的脚步声，我回头寻望，见到不远处海棠树下有一名男子，身着青玉色回字纹衣袍，正默默地注视着我。
“爷万福。”我福身行礼。
他静默地站在原地，目光清浅。我慌忙低下头屏住呼吸，还没等到他下达命令，只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再一抬头，人早已没了踪影。
好特别的阿哥。其他阿哥行事大多张扬，唯恐世人不知不理，而他却有几分与众不同，或许是性子使然，或许是别有深意。
也不知几位福晋讨论了什么，我回到浮碧亭时见她们个个笑颜如花。福晋见了我摘来的海棠枝甚是喜欢，一把接过分给两位福晋。
“七嫂八嫂，这园里的海棠长得格外好呢。”
八福晋凑近一闻，叹息着说：“西三所的杏花到底淡雅了些，不如园子里的灿烂。”
七福晋尝了口槽子糕，淡然道：“那是各有各的美。”
“要我说，西三所的杏花浸染了八哥八嫂的不少文气，与宫后苑的花气质不同。”福晋银铃般地咯咯直笑，随而问我，“檀溦，你说这海棠可有什么文雅的吃法？”
我不及回答，听见八福晋无奈地一笑：“既是吃能有多文雅，你真是贪吃的不得了。”
“听八嫂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饿了。”福晋满脸兴奋，憨态可掬地问，“七嫂八嫂，我可以先回去吗？”
“你赶快回去吧，饿坏了你我可担不起罪责。”八福晋笑着点头。
“七嫂八嫂慢慢赏花，我先回去了。”
福晋得到准允拔腿便走，我紧紧跟在碧岚后边以防掉队，趁机多看了几眼海棠。
行至万春亭时，耳边远远地传来一阵笛声。莫非是八阿哥？四处找寻，却见前面桃花深处一抹青玉色若隐若现，原来是方才那位阿哥。
若说八阿哥的笛声似和风轻暖，那他的笛音则如萧雨清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可以把如此低回宛转之声悄无声息地送入闻者心坎？
回到东四所后，那段笛声一直萦绕在我的耳畔，久久不能忘怀。笛声背后，究竟隐藏了一段怎样的故事？
三月二十一是裕贵妃的千秋，因要提前做准备，我和菁菡她们早早起了床。春天姹紫嫣红，连我这等奴才都可以换上淡绿的春装美化人间，何况是终日花枝招展的主子们。
福晋一起床便在头疼该穿什么样的衣裳给娘娘祝寿，毕竟媳妇儿得在婆婆面前好好表现。翻了一遍衣橱，我和碧岚商量好后拿出一套杏红缎绣百蝶穿花长袍。
“这件不错，应现在的景。”福晋见了比较满意。
我帮福晋整理衣角，发自真心地赞美：“福晋适合穿杏红呢，衬得人白嫩嫩的。”
福晋走到铜镜前左看右看，满心愉悦地任由碧岚梳妆。
今年千秋应裕贵妃要求准备地较为简朴，除了常规的后宫妃嫔庆贺仪式之外，便是和七、十两位阿哥共进晚膳。仪式定于辰时举行，约莫巳初一刻，我们动身前往翊坤宫。
这回我原不想去，偏偏福晋硬要带上我。起初的那丝不情愿在见到东四所外的天空后瞬时烟消云散，整个人如同被放出笼罩的白鸽，极度憧憬外面的世界。
翊坤宫一派喜庆祥和，前殿行礼升座，后殿才是裕贵妃的寝宫。翊坤宫下另有两位妃嫔，除去新晋得宠的玉贵人郑氏，还有一名答应。
太监通传后，福晋缓缓入内，若有若无的白檀幽香扑鼻而来，进到里间时，见裕贵妃正斜倚在炕桌同七福晋聊天。
“妾身恭贺娘娘千秋，恭祝娘娘身体安康，福泰绵延！”福晋跪到裕贵妃身前行下大礼。
裕贵妃伸手拉福晋起身，欣悦地笑道：“有你这句话，我又能安泰一年了。”
裕贵妃年近四十，皮肤依旧光嫩无暇，她今日穿的是一件绛紫织金彩绣百蝶镶边绵袍，头饰端庄而大气。
“七嫂怎么来得这样早，也不等等我。”
七福晋极浅地一笑：“想着娘娘或许无聊，仪式一结束便过来了。倒是你，怎么来得如此晚，娘娘这次要好好罚她。”
“我怎么敢罚她，她要是下回还来的这么晚，我岂不是得不偿失？”裕贵妃也玩笑。
“娘娘怎么和七嫂合伙起来欺负我。”
“你看看你，都成亲这么久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什么时候才考虑有个孩子？”虽是对福晋说话，可七福晋的目光对向裕贵妃。
福晋顿时脸红，半晌后羞道：“七嫂又来取笑我了，这种事……岂是想或不想就能的。”
裕贵妃佯装惋惜地一叹：“我还指望着你和十阿哥的孩子呢。”
“弟妹可要好生努力了。”七福晋品茶笑道。
福晋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只一个劲儿地吃桃花酥。
这时皇上踱步而入，我们众人忙扑通跪到地上行礼。
他扬了扬手走向裕贵妃，大笑道：“贵妃今日生辰，我是不是来得晚了？”
裕贵妃表现出与以往不同的柔情一面，盈盈道：“皇上来了怎么也不让他们通报一声，妾身也好作准备。”
“我就是想看看你们都在聊什么，才特意没让他们通传，怎么，让你不高兴了？”
“哪有的话，萝朱，快上六安瓜片。”
皇上注意到一边的两位福晋，平和道：“你们也来了？”
“妾身恭祝皇上圣安。”两位福晋复又行礼。
七福晋接道：“娘娘千秋，妾身二人自然要早些过来。”
“有这份孝心就好。”皇上边说边上了炕，裕贵妃坐到另一侧，两位福晋陪坐其下。
不消片刻，萝朱端上烹好的茶，顷刻间满室茶香。
皇上拿起茶盏一品，赞道：“你宫里的手艺不错，和皇后宫里的相比所差无几。”
“妾身自知比不得皇后娘娘宫里的，皇上就别取笑妾身了。“裕贵妃眼眸一转笑道，”皇上处理朝政辛苦，妾身给您揉揉？”
皇上摇了摇头，关怀地说：“今日是你生辰，我不能辛苦了你。”
“那皇上陪妾身下盘棋？”裕贵妃一听皇上体恤，神色更是喜悦。
“好啊，我来检验你的棋技是否有进步。”
皇上和裕贵妃兴味颇浓地下起围棋，一局过后，裕贵妃稍逊一筹。
皇上把棋子掷进棋盒，开怀道：“你的棋艺进步不少，今儿天气不错，陪我去外面走走。”
裕贵妃连忙站起扶皇上起身，两位福晋紧随其后。
“你是哪个宫的？”在皇上即将踏门而出之时，他猝然停下后退几步到我面前。
我起了紧张地回答：“奴才是东四所的。”
“你抬起头来。”
我略微颤栗地抬头望向皇上，他在见到我的一刹那失了魂魄，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眼神上下打量我。在我害怕地瞥开目光后，皇上状若自然地轻咳两声徐徐走了出去。
我的长相难道有什么问题？
皇上和裕贵妃在后殿前有说有笑地观赏海棠，片时后，两位阿哥意气风发而来。
“子臣恭祝汗阿玛圣安！恭祝额涅金安！”
裕贵妃见到两个儿子极是欢喜，见十阿哥额角渗汗，心疼地拿出手绢替他擦拭。
“看把你走的，后面可是有什么人追你？”
十阿哥咧嘴一笑：“前面有儿子心心念念的额涅，自然步子快了些。”
皇上负手而立，佯装生气地问：“你难道就不想念我？”
“汗阿玛在子臣心里位分极重，岂有不想之理？”
眼前此景尤为和谐，皇家也存在所谓的天伦之乐。
“有我这个老人家就好。”皇上回头对裕贵妃笑道，“别人只怕不闹腾，偏你喜欢安静，这生辰过的也简单了些。”
裕贵妃随和地一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妾身只希望能和皇上、七阿哥、十阿哥一起吃顿饭，哪里需要那般大费周章。”
裕贵妃不愧为后宫表率，身居贵妃位谦恭善和，温婉仁厚，实乃古代贤良女子的最佳典范。此等德惠女子，皇上必然诚敬相待。
“你们没有准备贺礼吗？”皇上挑眉一问。
“子臣在此恭贺额涅千秋！”两位阿哥异口同声地祝贺，侧身拿过贺礼。
七阿哥先上前行礼道：“这是子臣给额涅准备的礼物，还望额涅喜欢。”
十阿哥紧接笑道：“额涅不许偏心。”
裕贵妃打开两个锦盒，喜道：“你们两个倒是兄弟同心，一个碧玺手珠，一个紫萤石串，额涅都喜欢。”
一个宫女快步走来禀报：“皇上，娘娘，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裕贵妃把礼物交由萝朱，搀扶皇上往后殿去。
透过挂屏，我依稀能够看见次间正中大圆桌上的精致菜品。光是看看样式就已垂涎三尺，接下来飘香的半个时辰我该如何忍饿熬过？
皇家酒席岂会少了饮酒，席间，太监端上一壶酒。
“皇上尝尝，这是妾身宫里新酿的桃花红，味道想来不错。”裕贵妃给皇上倒酒。
皇上接过酒杯品了品，赞道：“这酒入口柔润，回味过后酒劲十足，好酒！”
“那是皇上不嫌弃妾身这酒粗陋。”裕贵妃叮嘱两位阿哥，”你们两个不许吃多，要是醉了我可不管。”
七阿哥大喝了口，畅快道：“汗阿玛说的是，额涅这酒果真不错。”
“我也来试一试。”十阿哥拿起酒盏准备一饮而尽，被七阿哥拦住。
“你酒量不行，还是别喝的好。”
十阿哥别开七阿哥的手，亢奋地道：“今天是额涅的千秋，我怎么就不能喝一口了？我酒量虽不如你，但还是可以喝上几口的。”
转眼一杯直下，再一看，十阿哥渐渐面泛红润。分明已然微醺，而他仍不罢休地继续喝酒，仿似喝上了瘾。
酒过三巡，十阿哥已醉得不省人事，而七阿哥依然□□在第一线。谈笑间，丰神俊朗，器宇不凡，他的一切耀眼得令我陌生。
地上遽然一响，原来是十阿哥不小心把酒杯打翻在地，洒出的酒尽数溅到了他身上。
裕贵妃忙帮十阿哥擦干酒渍，一并命令小泉子：“你快回去给十阿哥拿件衣服。”
她环视一周发现了守在挂屏外的我，指着我道：“你叫两个太监把十阿哥扶去偏殿。”
“娘娘，还是我去吧。”福晋急忙起身。
“你也是要调养身子的人，坐下来好好用膳，这种事让他们去做。”
皇上接过裕贵妃的话一笑：“你留下来陪我和贵妃用膳，不用管老十。”
见主子们主意已定，我从门外叫来两个太监，他们一左一右扶稳十阿哥，我提了壶热水紧跟上去。小太监把十阿哥扶到偏殿便退了出去，留下我一人可怜地伺候十阿哥。
为了让他在榻上睡得舒服些，我费力挪正他的身体，帮他盖上棉毯，耐心地拿热水给他擦脸。
完成好一条龙服务，我站起身舒缓酸疼的肩膀，却被十阿哥一把拉住了手。
看他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我只好使劲抽出手，可他手劲极大，无论我如何挣脱都是枉然。在我思虑无计之时，他用力将我一拽，仓促间我一不留神被脚踏绊住，直接扑倒在他怀里。
“十阿哥找错对象了吧。”
我嘀咕着意图坐起，谁知他一只手顺势搭到我的腰间使我无法动弹。
天啊，这大爷是要闹哪样！
一场力量的角逐战就此拉开序幕。
然而我的力气对他而言丝毫不起作用，只要我一使力，他便如洞悉全局般轻易化解。好在坚持就是胜利，在经历数回惨败后，我终于艰辛地勉强坐起，而他的手像是生了根般无论如何也拉扯不开。
门外隐约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我急躁地想要挣离十阿哥，刚把他的手拿起——
福晋！